“哦?”谢涵玩味道:“魏郎与乃父竟不相同?”
魏尝道:“父亲受君上恩德 , 为之殚精竭虑。草民享宋民供养,为之精心谋国。”
“君子和而不同。”谢涵点头,“魏郎有什么话, 本君洗耳恭听。”
“君上病笃的消息才流传出去五日。尝不知温留君是如何得知而一早过来的。但无论如何, 这个时候过来,温留君除助九公子继位外,想必别无他想了。”
没有对比, 就没有伤害, 谢涵略带鄙薄地看了宋嵩一眼, 对魏尝颔首道:“说下去。”
宋嵩:“……”
魏尝捧着暖炉, 轻轻吐出一口气,又说:“宋遵昊制,立嫡立长, 九公子乃唯一的中宫嫡子,由他继位, 无可厚非。
更有当年君上当年强抢公主妤, 彼时上国北有燕狼横卧, 又兼平燕之战、谋逆案起, 兵力耗损、国中动荡,恰又梁国攻杞,意在海星盘, 上国携大吕钟,自然自危。所以君上给出国夫人的筹码,上国也就捏着鼻子顺水推舟了。国夫人总是意味着太子。这是我国给上国的承诺。
所以, 于情于理 , 九公子继位,都是应该的。令人不安的, 无非是将将三岁,主少国疑。无非是太子无措,临时改立,引起动荡。
一,主少国疑,必由太夫人掌政,那么上国会一如既往地庇护我国;太子继位,上国会对我国出兵,今年无力,那就明年,甚或呼梁楚瓜分。
二,太子无错,可亦无势力,因此临时改立引起的动荡却是有限的,反而是上国的威压带来的动荡将是灭顶之灾。”
魏尝看了宋嵩一眼,“想必温留君便是如此说服宋大夫的罢。”
完全被说透,宋嵩心情复杂,点了点头。
“温留君说的,一个字不错,所以父亲,您还在固执什么?您的气节,您的臣忠?这些比国家兴亡还重要吗?”魏尝扭头问魏大人。
最后一问,重有千钧,几乎诛心。魏大人早已吃完了馒头,此时眼中含泪,“苍天啊——君上费尽千辛万苦、一生筹谋,即将使我国摆脱属国的下等地位,现在一切就要回到原点吗?”
宋侯拖着不废宋期改立宋斯,表面上说是九公子年幼再养大些好,实则是不甘心令齐室再次把持宋国。
可这能怪谁呢?他当初不强要谢妤,岂会有此一劫?
魏尝对谢涵道:“雪天地凉,女儿家娇弱,可否请温留君解开舍妹绑缚?”
谢涵是极其欣赏魏尝的,然而这等睁着眼说出的瞎话还是叫他嘴角一抽,“松绑。”
魏起一起来,就走到魏尝身后,魏尝对她点了点头,魏起扭头给涕泗横流的魏大人一手刀。
于是凄怆痛哭戛然而止,魏大人翻个白眼晕了过去。
以为她要抢人,来不及阻止的众武士:“……?”
魏尝解释道:“父亲已知势不可挡,不会阻拦,只怕会自尽报君上,请温留君怜惜舍妹拳拳孝心。”
谢涵:“……”行罢。“可魏郎说了这么多,似乎并无对本君接下来行动有指导意义的话。”
“刚刚是是为了取信温留君。”魏尝道:“现在尝要说的是:一,君上病情起来已有一两年了,反复看不好,最近消息流传出去,是因为呕血黑便、日渐虚弱,不得已请神医党阙,故而传出病情危笃的话来。父亲说过,神医说,最多半年。”
谢涵皱了下眉。半年?他还以为就这几天呢。半年有必要这么风声鹤唳吗?
“二,听闻君上病笃,是因为紫金赤兔马的饮水里泡过发霉的豆子坚果,而君上一贯与紫金赤兔同饮。太子舍人袖中被发现飘着霉物的味道,也曾去过几次紫金赤兔草场。”
“三,昨日君上押太子入宫,今晨圈禁了国夫人,太子则出宫,缉拿了北城令。北城令是温留君原卫队长杨明。又命家父将温留君拦在城外。”
听到谢妤被囚,谢涵心中一急,又强自按捺下来,眯起眼睛,是他阿姊谋害宋侯,嫁祸宋期吗?
他缓缓道:“看来本君不得不夜闯禁宫了。”
“杨城守是父亲缉拿的,尝可以拿父亲手书释放他。”
谢涵:“那还等什么?走!”
六百人由宋嵩领着,叫破城门,以使节归来的身份入城,随后许将军由霍无恤跟着去拿来他那一千军马,魏尝由王洋跟着释放杨明,宫门前五里处的燕子亭集合。
四年不见的老兄弟,王洋、杨明二人抱作一团,抹了抹眼睛,立刻往燕子亭去。杨明远远瞧见谢涵,眼眶一热,跑过来对谢涵拜下道:“属下拜见君侯。”
谢涵温和笑,扶起人,“你已经是宋臣了。”又说,“我很欣慰,你竟然能做得这么好。”
杨明立刻道:“公主很危险,宋侯要杀公主!”
话音刚落,许将军一行人也到了,宋嵩骑马持令箭,魏尝又扶着昏迷的魏大人从马车探出半个身子,模仿其声音,与宋嵩异口同声道:“使节归来,急见君上,违令者,斩!”
守门令一见,立刻放行。
此时,已是黎明初至。
宋期来到谢妤的殿内,甲士护卫着他来到谢妤面前,对方发髻高挽,戴攒凤钗,凤吐垂珠,低落在她眉心,穿百花绣裙,明艳如神仙妃子。她面前蜡烛燃了一夜,下面积了厚厚的烛油。
宋期木着脸说,“君父病重,国夫人岂能穿戴如此鲜艳?”
“我想着,病人总爱看些鲜亮事物,便想穿艳丽些,给君上亮亮眼睛。”谢妤瞧着宋期,“太子戴什么来了?给母亲瞧瞧。”
“母亲”二字,令宋期眉毛耸动一下,又迅速拉平,他接过身后内侍的托盘,递到谢妤面前:一把匕首,一条白绫,一杯毒酒。
“你要杀我?”谢妤微微睁大眼睛,带着少女的娇憨。
宋期撇开脑袋,“非孤要杀夫人,是夫人自寻死路。”
“我做什么了?”谢妤问,“子期?”
“你、你——”宋期咬牙,“你可以利用我,可以让我为你做事,你要是想九弟做储君,我还可以让贤,可你为什么要如此歹毒?你怎么会如此歹毒?”
“歹毒?歹毒就要死吗?”谢妤恍然,“所以君上该死啊,逼良女做畜牲,这还不够歹毒吗?”
宋期喃喃,“你还是恨……”
谢妤却微微笑,“不过——子期,其实这世上有一种人,比歹毒的人更该死。”
宋期知道对方在拖延时间,可他还是问,“什么人?”
“不要脸的无能之人。”谢妤说,“有这么一种人,非嫡非长,靠着未婚妻做了太子,却保护不了新婚妻子,还恬不知耻地对已成中宫的原本的妻子说可以让贤,他配说让这个字吗?吸人血上位现在吐出几滴血来,就当施舍了?枉他自诩忠正仁义,不过是个无能的虚伪之徒罢了。”
宋期后退两步,脸上血色褪尽,“你、你、你如此看我?我们这样的情分,你如此看我?”
谢妤逼近一步,“这样的情分?觊觎嫡母,别说没有,否则我怎可三番两次借你之手,多亏你我才能给紫金赤兔下药,你连这都发现不了,何等的无能?”
“你说什么?”宋期不敢置信。
“还没发现?”谢妤一愣,“怎么,在君上寝宫待了一天,就光说白话了?看来不是自辩成功,又是君上施舍。”
“子期,你看你这一生全靠施舍。你说你这样的人,做儿子,害了君父而不知;做丈夫,保护不了妻子;做太子,于国于家无益;谋国,阻碍君上伐随;出征,险些被滕国俘虏……”
宋期连连摇头,又后退一步,“伐随不义,伐随近梁,征滕是薛叶阴谋……”
谢妤又上前一步,“城池拿的比谁都欢,你还有脸说不义,随太子还活着,你有本事还给他啊。近梁?你们不近梁,君父当年岂会妥协。你是对宋国的大政方针全不知晓,还是虚伪至极啊?”
宋期脸色煞白,猛然摇头,堪堪止住脚步。
谢妤却又逼近一步,逼着对方后退一步,“宋期,你扪心自问,你这二十几年都做出些什么来了?抛妻,害母,还做了弑父杀君的刽子手,你什么都护不住,有朝一日当了国君,也只配做亡国之君。
你这样的人,怎么还有脸活着,还吃着百姓辛苦劳作奉上的粮食,若我是你,羞也羞死,早就一头撞死在柱上了。”
“噗——”宋期猛地喷出一口血来,面如金纸,仰面倒下。
谢妤抹了抹面上被溅到的血珠,淡淡道:“太子忧心君上病情,悲伤过度,吐血病危。”
宋期身后人冲上来扶起宋期,怒视谢妤,“毒妇!我要杀了你!”
“杀我?”谢妤瞥他一眼,“凭你也配担得起杀我的责任吗?我是齐国嫡长公主,是楚惠文王外孙女,是梁武王内侄女,是这宋国的国夫人。”
那人一瞬呐呐,其身后一人抽剑道:“我杀了国夫人自尽谢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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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姐弟见面
哗——
剑尚未前进,谢妤忽然脱下自己的百花裙,也动手解腰封、衣扣。
那挺剑而来的卫士大吃一惊,“国夫人要做什么?”
谢妤边解衣服边笑,“你知道,等我解完,你们是什么罪名吗?□□后宫,强/暴国夫人。等我死后,你们是不可能把我这繁复厚重的衣服原样穿回去不露痕迹的。你们都得被挫骨扬灰,一生谩骂。
你舍得在场的所有人都死吗?其中有你的长官你的兄弟。你舍得死后背负骂名,就算君上网开一面,你的儿子女儿姐妹兄弟不用被株连,也会一辈子受尽他人白眼。”
此时,谢妤已经只剩最后一件亵衣了,那剑士悚然,终于弃剑跑了出去,其他卫士见他走了,都松一口气,背着宋期纷纷跑出去。
然而,他们才出去,迎面便遇上黑压压几千人的队伍,瞬间被绞杀干净。谢涵找到宋期,令人背着踏进里室,谢妤只在亵衣外披一件披风,闲剥灯花,瞧着他,一愣,站起身 ,不敢置信,“你、你怎么会来?你不是在城外吗?”
杨明飞快捡起地上衣服,抱到谢妤跟前,小声道:“公主,您的衣物。君侯是刚刚以使节名义入宫的。”
谢涵气定神闲看昏迷的宋期一眼,“听闻宋太子要逼宫杀弟弑母,请魏大人、宋大夫一道勤王,不知宋侯可还安好?”
“你不该来。”谢妤一时竟觉眼睛湿润,微微低头,道:“君上误信太子谗言,将我幽静于此,我两日未见过君上了。若君上有三长两短,可怎么是好?请温留君即刻派人保护君上,我怕速速跟来。”
“分所应当。”谢涵说完,带人马去了宋侯寝宫。谢妤去内室换衣服,立刻由杨明护着跟上谢涵一行。
宋侯寝殿外的卫士持戟把守,“谁敢犯上作乱?”
“你们敢软禁宋侯?”谢涵才刚开口,魏起背着魏尝大步上前,魏起来到谢涵身后,轻声道:“不比外面,这些都是各族子弟,不宜厮杀太过,否则国夫人日后的日子不好过。”
天将明未明,谢妤抬头看一眼天色,知道新一天的太阳即将升起,她踏出一步,“宋期谋逆,被魏大人、宋大夫发现后,奇迹攻心,吐血昏迷,我忧心君上安危,务必亲眼看了才能放心。”
卫士们看了昏迷的宋期、魏大人,和宋嵩一眼,将信将疑,恭敬道:“君上有令,半个时辰内,任何人不得打扰,请夫人少待,卑将再行禀报。”
谢妤了然,“君上在给紫金赤兔刷毛罢。”
那卫士颇有些尴尬,低下头去,谢妤说:“其他人殿外等候,我一人进去罢。”
“夫人!”卫士们竖起武器,“君上有令,任何人不得入内。”
“任何人?”谢妤拔出谢涵腰间的剑,指着他,“天地乾坤,这天属阳,地属阴,我为国母,体同人君,宋国每一寸土地没有我不能踏足的,你们谁敢拦我?”
魏尝道:“君上若是怪罪,我等一力承当。诸位是心里有鬼吗?是要殿前厮杀吗?还是要同室操戈?”
那群卫士渐渐褪去。
谢妤孤身入内,果不出她所料,宋侯正抱着一匹马坐在地毯上,旁边是一个大水桶,他小心翼翼地拿梳子沾粘水,梳理着马儿的火红鬃毛。
当世第一神驹,紫金赤兔马,浑身似火,四蹄如盆,据说可以搏虎杀狼,一蹄踏死一个绝顶剑客的紫金赤兔马,此时温驯地把头搁在宋侯怀里,每次梳子沾上它时,都人性化地闪过一抹嫌弃,却始终没有挣开宋侯瘦弱的臂膀。
是啊,瘦弱——曾经宋侯也是个猿臂蜂腰的健美男子,如今却骨瘦如柴,脖子身上爬着可怖的红斑,腹部鼓大如盆,皮肤松弛,腠理疏松,眼角嘴角都是细纹,两鬓也有了不少白发,身上唯一吸引人只剩下一双温柔似水的眼睛。
听到声音,他也没有在意,只是继续专注地给紫金赤兔梳毛,反而最后是紫金赤兔拿脑袋顶了顶他,他才转回头,皮肤蜡黄蜡黄的,“是你啊。太子死了?”
“晕过去了。君上派他杀我,实是对我的辱没。”
“你们两个,总该有一次了结。可惜是你赢了,明明寡人给了他那么多优势。”宋侯一嗤,“废物。”
“谢妤,你什么都好,聪明、果敢、狠毒、工于心计,只一点不好,你是齐公主。”宋侯话说得很慢,“寡人用了二十年,马上就要摆脱属国身份了,从此天是蓝的,云是白的,风是那么自由,百姓不需要向另一个国家上贡,男丁们不需要为另一个国家打仗。”
“君上,你自负天资,可却忘了小国的生存法门,就是妥协。”谢妤道:“您以为等我国腾出手来,不会收拾你们吗?这次没人可以庇护你国了。”
宋侯怜悯地看她一眼,“这种话,骗骗别人还罢了,公主对你君父息事宁人的喜好还不清楚吗?”
“君父确实爱风花雪月,不喜烧杀抢掠,可我国氏族们却不是软蛋。刚好和楚国一起吞并你国,岂不顺势与楚重修旧好,两全其美?”
宋侯脸色微微变了一下,紫金赤兔仿佛感知到他的心情,又拿头拱了拱他。
宋侯笑着揉揉它头上鬃毛,“古来没有千秋万代的王朝,也没有长盛不衰的国家。寡人管好自己这一生,保证自己这一生方针不变,就对得起自己了。”
“你不怕死后亡国?”谢妤不敢置信。
“寡人死后,哪管山崩海啸?”
“那紫金赤兔你也不管了吗?”谢妤从袖中掏出一张诏书,“这是改立太子和册立紫金赤兔为护国神兽的诏书,等紫金赤兔百年后,我还会将它与你合葬,你们下辈子还能相见,我也不会入陵墓打扰你们的。”
宋侯不由接过诏书,一字一字瞧了起来,尔后由衷笑道:“谢妤,你比寡人还会想。”比他给紫金赤兔安排的余生还美好。
谢妤盯着宋侯腰间挂的玺印,“所以君上落不落印?如宋期这般讲究人伦的可不会将它与君上合葬。”
宋侯解下腰间玺印,“落。”
谢妤微笑,“多谢君上。对了,宋期欲图逼宫,被魏大人、宋大夫联合温留君一起绞杀了乱军。”
宋侯皱眉,“魏纬?”
谢妤:“他没叛你,他被打晕了。”
宋侯淡淡道:“这也是无能。”
今晨,宋侯难得升殿,昭告天下,太子谋反,改立宋斯为太子,并魏纬、宋嵩护驾有功,擢升官职,再感谢温留君与齐国慷慨襄助。
去捉拿太子的人还没回来,便听到宋期悬梁自尽的消息,其母周夫人闻讯,发疯般找谢妤,“毒妇——毒妇——是你是你害死我儿的!”
谢妤已以下犯上罪将其幽静于冷宫,“周氏,我希望你想清楚,公主玉还没出嫁,我有百种方法,让她求死不能。”
到午后,谢妤才有时间招待谢涵,“你这么做,真是太危险了。”
谢涵笑笑,“我哪知阿姊如此聪慧,自己就能摆平一切。”
谢妤吹了吹茶水上飘着的金黄桂花,“君上让宋期来杀我,就是在考验他,可惜,考验失败。”
谢涵压低声音,“宋侯知道,是阿姊谋害他的?”
谢妤点了下头。
谢涵不可思议,“那即便宋期死了,他也该让其他人杀了阿姊。”这可是弑君啊,是杀身仇人啊。
谢妤道:“君上想法与一般人不同很,他觉得这世上所有人都想害他,只有紫金赤兔不同。我对他下/毒,再正常不过。他不会因此恨我,若是留我有用便不会杀我。倒是害紫金赤兔,会被他扒一层皮。所幸我研究过,这霉物对牛马都无用。只是——”
她越发压低声音,“君上想法瞬息万变,他还有半年寿命,我心中不安。且他等风头过去,定会发作宋嵩、魏纬等人。”
谢涵会意,“我有一计。”
二人才刚说完,一小团子朝扑腾过来,“娘亲娘亲?”
可不就是新鲜出炉的太子斯,奶娘见情形,立刻跪下,“夫人,奴婢不知夫人在此。”
“娘亲,这就是舅舅吗?”小团子偷看谢涵一眼,满含期待问谢妤。
“不是在练字么?”谢妤温和面色转瞬淡了下来,盖上茶盖,低头拉开宋斯抓着自己膝头的手,“谁把太子带上来的?带下去——”
奶娘立刻将小团子抱下去,只留小团子不怕生地回头招手,“娘亲舅舅——”
还在拿见面礼的谢涵:……
他无奈,“阿姊何故如此严厉?”
谢妤又呷了口甜甜的桂花茶,闻言忽然笑了,“你刚刚可看清太子模样了?”
谢涵点头,“容脸亮眼,霎是可爱。”
“我是桃心脸,君上是国字脸,你说太子为何是容长脸?”谢妤捂嘴笑,“弟弟你瞧太子的脸像不像马脸呀?”
原着九穿1
“你随孤走罢——”
“这里太危险了。想杀你的人太多了。无论是希望梁国混乱加剧的, 还是想转移梁国虎视眈眈视线的,只要你死了,就可以挑起雍梁战争。”
“当初梁武公薨逝的时候, 你怕一走了之使雍国失信, 可现在你不走反而遂了他国的心意 。”
适逢梁武公于上明城称尊中道崩殂,谢蔷迅速稳定朝政,不料半年后新君姬元堕马而亡, 旋即谢蔷与太子弼离葬身火场, 沈韩二氏为另外四家扑杀, 会阳城内空前动荡。
早在半年前从上明城回来的时候, 谢涵预料到梁国将有一段时间的混乱,就想要秘密带走霍无恤,可惜当初对方拒绝了他, 少年玩世不恭地笑,好像在与她开玩笑, 只是说出的话, 让谢涵无话可说。
——“如果你是我, 你会走吗?”
谢涵哑然。
少年扑上来抱紧她, 小声道:“等我哦,等我结束了这做质子的生活,我就来扶突找你, 你这赖皮精到时候可别耍赖。”
没想到那时谢涵放弃了,现实比她的预计还要棘手,姬元、谢蔷、姬弼离就这么死了, 梁国六族自相残杀, 这样的会阳漏洞简直比筛子多,有心人轻轻松松就能对雍质子暗下杀手, 有多少人想看这昔日的中原霸主内忧外患一起来呢?
甚至雍国本身未尝不想趁此机会,攻打梁国,一雪前耻。
可这种假设对对方而言,未免太残忍了些,所以谢涵什么都没说,只是冒险自请来会阳吊唁。
为什么是冒险?
有人想挑起梁雍战争,所以要霍无恤死。
难道就没人想挑起梁齐战争吗?
当初厌阳天何以要刺杀她呢?
她想去质子府找霍无恤,姬朝阳却已谢客不理事了,这时她才知晓原来从来都是对方来找她,她找他竟是无路可投。
最后,料想这种时间,对方只会更加往外跑探听消息,今天不出来,明天、后天难道会不出来?遂留下人在质子府四周暗中把守。
可这儿是会阳,她如此明目张胆地监视质子府,岂会不被梁国权贵知道,为有个借口,她遂在质子府不远处的茶楼喝茶,只道那些卫士是来保护她的。
那为什么刚好在质子府附近喝茶?
茶楼开着就是给人喝的,岂有如此问话?
这一喝就是一整天,直到傍晚红霞如织,忽有人来禀报,质子府对面的长巷抓到个形迹可疑的狼狈少年。
谢涵赶过去的时候,少年满身血迹,王洋还是透过对方浴血的样子认出其就是谢涵要找的雍质子,见其伤势严重不敢挪动,正召来随行医工。
谢涵心一下子跳到嗓子眼儿,扑过去蹲在少年身边,抱着他布满血迹的手,“怎会如此?”
少年黯淡的琥珀色眸子半睁,蠕动了下嘴角,谢涵趴到对方嘴边,其声微欲绝,只喃喃自语,“我、要死了吗?大白天竟然、竟然也看到她了……”
谢涵始知其竟把自己当幻觉当白日梦了,心里又气又甜又担心,恼怒地伸手在对方冒血的伤口上狠狠按了一下。
“嘶——”少年半睁的眼睛一下子瞪圆了。
“疼了没?做梦是不会疼的——”谢涵没好气,“好你个臭小子,孤千里迢迢从扶突赶过来找你,结果你把孤当假人?”
霍无恤眼里有了光彩,声音也有了力气,只模样还呆呆的,“你、你再按我一下。”
还在检查伤口的医工:“……”以免患者死于失血,他开口道:“少侠全身上下共计九处伤口,五处剑伤,三处刀伤,一处箭伤,少侠想来经验足,都避开了要害,只是如果再这么失血下去,也是有性命之危的。”
谢涵讪讪收回还真要再按一下的手,“天凉露重,既没有致命伤,是否可以挪动?”
医工应是后,谢涵立刻打横抱起人,将对方裹进她的狐裘中,带进了马车。
马车里火炉烧的正暖和,医工给霍无恤剪开衣服,露出伤口,上了药,包扎止血,出去煎药,寿春则拿来一套干净保暖的棉衣,替人换上。
霍无恤已经神识昏沉,勉力勾着谢涵衣服,“我要回府的。”
谢涵轻轻拥着他,“放心,孤这次是有备而来的,你看——”
只见跪在谢涵脚边的少年抬起头来,面色苍白,轮廓硬挺,五官英俊,张嘴说,“雍公子勿扰,小人会回质子府的,只劳烦雍公子给小人讲些注意的事情了。”
霍无恤微微睁大眼睛 ,一下子清醒了不少——那少年无论从身形、面庞、还是声音上,都与他十分相似。他看少年一眼,又看谢涵一眼,又看少年一眼,又看谢涵一眼,扁了扁嘴,“我只是暂时不跟你走,用不着找替/身罢……”
谢涵:“……”她捏了捏眉心,“看在你受伤失血脑子不清醒的份上。”她一手轻按在对方肩头,“好了,说些质子府里的注意事项。”
霍无恤仰脸,眨眨眼睛。
谢涵:“快点——”
霍无恤脸皱了起来,委屈扒拉,“你凶我……”
谢涵:“……”她低头,柔声哄道:“你说了,我就可以让他代替你回质子府。”
霍无恤又眨眨眼。
谢涵:“然后你就可以进暖烘烘的被窝睡觉觉了。”
霍无恤两手抓着身上盖的的狐裘,小声道:“你陪我睡吗?”
谢涵:“……”
躺着的人睁大眼睛看她,眼里像有细碎的光。
谢涵:“好呀。”
霍无恤开心了,他嘴角牵起一个笑,眼见着就要闭眼睡了。
谢涵赶忙轻拍他肩头,“说完质子府的注意事项才可以睡哦。”
霍无恤扁嘴,在谢涵的闻声软语下还是巴拉巴拉说了一通,等他说完,谢涵对跪在一边的少年挥了挥手手,“好了,都听清楚了吗?”
那少年忙不迭应是,赶紧滚蛋,走出马车才舒出一口气,搓了搓手臂,深觉自己太难了。不过想想东宫里精心救治的奶奶,又觉得自己还可以再奋进一点。
殿下在他最绝望的时候出现,不只没治罪他偷东西把他当街打死,还给了重病的奶奶最好的治疗,还请先生给他授课,只是要求他学习一个少年的姿势习惯言行,他还有什么好抱怨的。
抱怨这狗粮齁甜吗?
如同那个世界一样,卫瑶怕谢涵有万一,没让谢涵住进驿使馆,而是在卫府里拨了离他最近的一处院落给谢涵。
于是谢涵也就把霍无恤带进了卫府,这人头一天昏昏沉沉,问他话也是单单纯纯的样子,甚是可爱,如不是怕影响休养,谢涵可真想一直逗着他说话。
等人睡下后,她才推门出来,问道:“查过一路都有谁了吗?”
“从雍公子过来的方向一路搜查下去,到了山脚一茅舍,舍里横七竖八躺了十个黑衣人。”王洋摇头,“都搜过了,查不出什么来。衣服武器也是随处可买的样式。”
谢涵眉心一动,想到换下霍无恤衣裳时,他紧捏手里的一条黑色缎带,心忖:也许他自己是知道的。
正这么想着,宫里来了人,是姬高要为他接风。
谢涵不乐意见姬高,可如今卫瑶不在,姬高又是这梁国的新主人,他无可奈何,只能过去。
这回姬高找他,到没有像那个世界一样,逼问姬倾城的下落,而是好生安抚怀柔,毕竟谢蔷死了,谢蔷的血脉也去了,梁齐之间少了桥梁,他即将成为梁国新的主宰,至少现在是要维持住梁齐关系的。
只是演技忒也差,险些叫谢涵都配合不下去。最后还是卫瑶冲进来,劈了宴饮的席面,带回谢涵。
路上,他冷不丁道:“听闻齐殿下在雍质子府外逗留了一整日?”
谢涵大喇喇点头,“上明城时,孤与雍质子相交甚欢,这次贵国都城动荡若此 ,孤担心雍质子安危。”
卫瑶冷冷道:“质子府高墙采院、守卫严密,本将以为齐殿下还是多担心自己为好。”
谢涵嫣然笑,“孤这儿不是有卫将军吗?”
几句话间,已到了卫府,卫瑶解下佩剑,“当今世上,能相信的,也只有自己。”
谢涵转了转眼珠,“卫将军的意思是,沈家主不该太过信任你吗?”
卫瑶脚步一顿,侧头看他,容色冷峻已极,好一会儿,冷笑道:“是。”
第二日,霍无恤就生龙活虎地醒了过来,除了不能下地、不能有大动作,其余与常人已无甚不同,这般恢复力,让谢涵不佩服不行。
霍无恤却拥着被子,没好气道:“赖皮精,你昨天说陪我睡觉的。”
谢涵笑道:“你随孤回扶突,孤天天陪你睡。”
霍无恤闭嘴不说话了。
于是谢涵说出了本章开头那三句话,“你现在留在这儿,反而容易导致征战。昨天是你运气好,下次未必还有这样的运气。
这次孤做足了准备,就让修九替你留在质子府,左右没人找你,也就没人会发现你换了个人。”
“就是昨天那个?”霍无恤问。
“是。”谢涵点头,“他本就与你容貌相似,孤又使人给他控制了饮食和锻炼 ,使你们身形也相似,再派人调/教言行,教导乔装之道。一般人,决计发现不了你们的差异。”
霍无恤抿了下唇,“我再想想。”
“好罢。”
在霍无恤犹豫的空当里,谢涵却是因照夜白的发病遇见个他再想不到的人。
昔日沈氏家主,如今潦倒落魄,跪请他带他出扶突。
谢涵沉吟片刻,不同于他手握原着,知道梁国早晚分崩离析,这里的梁国即便混乱依然傲视群雄,她收下沉澜之若被梁国问责就不妙了,不收沈澜之却是痛心不舍的。
也不同于他那个世界自己远在边陲温留,消息封闭,扶突乃都城,来往之人络绎不绝,她在东宫,搜查甚严,旁的不说,他君父必定记恨韩沈“害死”谢蔷,倘被其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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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齐殿下可是担心沈某不容于齐朝廷,不容于齐君?”沈澜之粗布褴褛、蓬头垢面,神色却是等闲,侃侃道:“难道齐殿下当真相信是沈某谋害太夫人、太子?这对沈某有什么好处?请齐殿下放心,只要沈某面见齐君,定能说服他。”
如此,谢涵便将沈澜之藏进自己马车暗格,昼夜亲自送吃食,嘱咐其万万不可露面。
过了两日,谢涵收到消息,修九死了,死在质子府长巷外:
因谢涵不放心质子府内情况,命修九如霍无恤一般隔两日出来一趟告知情况,不想今日才是他第一趟出来,便死于刺客之手。
霍无恤不寒而栗,牙关紧咬,仍请谢涵带他一道过去查看情况。
质子府外血战,雍质子疑似死于非命,梁人比谢涵更早一步抵达现场,卫瑶面若寒冰。
谢涵的马车刚到,在霍无恤脑袋要钻出去时,谢涵将他摁了回去。
霍无恤抬头,只见对方表情甚是怪异,倏忽飘忽道:“雍质子已经死了,你自由了。”
霍无恤一愣,继而问:“那我又是谁?”
谢涵:“你随孤走,天下没人可以再束缚你。”
“无名无姓地跟你走?”霍无恤坚定道:“雍质子还不能死。”便掀开车帘爬了下去,他没有直接来到卫瑶面前,而是在外拐了一大圈,才跌跌撞撞跑过来。
那时谢涵正对着修九的尸体露出沉痛之色,便有士兵小跑到卫瑶面前,神色怪异道:“大将军,雍质子求见。”
“雍、质、子?”卫瑶一字一顿,继而冷冷道:“那就请这位雍质子上来罢。”
上来的少年果真与地上尸体身形面庞极其肖似,卫瑶眉梢一挑,“雍质子竟然有这样的心机,是我等小觑了。”
霍无恤坦然道:“我若没有这样的心机,现在早已死于非命。”
“雍质子若安分守己,现在还在府内安安稳稳的。”
霍无恤:“这些话多说何益?卫将军只管以后加紧看管我便是,只在这之前,请卫将军先查清这些刺客才是紧要。”
“自然。”卫瑶旁瞥一眼,“即日起盘查质子府,尸位素餐者杀,私放雍质子者杀。雍质子暂且歇在卫某府上罢。”
于是,外出溜了一圈后,霍无恤又回了卫瑶府上,只不再是谢涵的院落,卫瑶在其附近另拨了一处院落,并一批士卒保护,只禁他出府,倒不限制其它。
是故他一安顿后,便来找谢涵了。谢涵面色冷淡,“雍质子有何贵干?”
霍无恤凝视着她姣好雅逸的面庞一会儿,忽然问:“谢涵,你喜欢我什么?”
谢涵把目光落在他身上,思索一番,“或许是你长得符合孤心中幻想,孤小时候便想长你这样一张脸。”
霍无恤:“……”他脸上露出了惊吓,最后庆幸道:“幸亏天不遂你愿。”
“否则你就不会爱慕孤是吗?”谢涵冷笑。
“毕竟我喜欢女人……”霍无恤讪讪。
谢涵:“难道你把孤当女人?”
这不是他当不当的事儿。
霍无恤素来知道面前人做男子久了,很有某些方面的认知障碍,可他只要瞧着人那张脸,便下意识道:“难能啊,我的殿下。”
这么一通,他也就找不回刚来时的愤懑悲伤,在人对面坐下来,还倒了杯果茶,砸吧一下道:“你莫生气,我知道你担心我留在这儿危险,可现在这事已经引起了梁国的警惕,那暗中的人只能夹起尾巴了。”
他抬头,“我想要自由,可我不想无名无姓;我想和你永远在一起,可我不想失去自我。你明白吗?”
谢涵凝着他,二人四目相对,她能清晰地看见对方眼底的坦然与坚定,窗外阳光洒落,映在那浅色的眸子里,她忽然惊奇地发现,冬日的阳光也可以这样耀眼。
她忽而一笑,“这样才是孤认识的霍无恤。那你今后如何打算?”
“我想这雍质子的日子,我做不了多久了。”霍无恤嘻地一笑,抓起谢涵的手,“等我自由了,我来找你,你可别忘了答应我的事。”
“什么事?”谢涵故作不知,挑起眉梢。
霍无恤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掏出一对木偶来,两个小人手挽着手,一个秀雅动人一个英气勃勃,他装模作样道:“唉——我本想着把这东西留给某人好提醒她别忘了答应过我什么,哪知还来不及等我提醒某些人已经忘了,那它留着还有什么用呢?”
说着,便拿匕首作势要划花木偶。
谢涵“啊”了一声,恍然道:“孤想起来了。”
霍无恤停下手中动作。
谢涵趁势抢走那木偶,偏头对人绽开个笑,“孤要娶个絮儿姑娘。”
“喂喂喂——”霍无恤简直要窒息了,“我都愿意担个‘断袖’的污名了,你竟然还要娶‘絮儿’?”
“你想做断袖,孤却不想。”谢涵理直气壮,“是你打赌输了,愿赌服输。”
“我那是看你在雪洞里都动了轻生的念头才鼓舞你的。”霍无恤按着额头,坚决不想再听絮儿姑娘什么的。
“可我当真了怎么办?”谢涵头一撇,泫然道:“我不依啊——霍郎。”
霍无恤:!
他八辈子没见过对方露出这种软乎乎的模样,脑子一热,就开始说胡话了,“那、那也不是不行……”
“那你只能有我一个大老婆,不能再娶小老婆了……”
“你、你再眼红一个我瞧瞧,我还没见过你这样柔弱的样子……”
等他反应回来,人已经拿着木偶翩然远去,徒留他丧权辱国,喃喃道:“难道要我告诉雍君,你一直搞错了,我其实是个没把的,合该是雍公主?”
“嘶——”他陡然一阵恶寒。
卫瑶这边动作很快,不两日盘查出刺客所来,结果出人意表,竟是雍国刺客。
他带回消息的那天,霍无恤发现谢涵竟还私藏了沈澜之。
沈澜之是什么样的人,无须赘言——骚且浪,家破族亡后,很是悲愤了两天,又开始固态萌发,对谢涵动手动脚了。
岂有此理?
于是,他一通猛如虎的操作,大概可以概括为:“啊呀——夫君,絮儿来见你了,你竟然——嘤——”
“夫君你为什么不说我可爱,你说喜欢女儿家可爱的样子,絮儿特意去学的啦。”
“夫君,他是什么人啦——吃醋?哦,絮儿不会的,他这样五大三粗的臭男人,夫君怎么会多看他一眼?”
沈澜之:比不起。
闪退。
等他退了,霍絮儿手绢一扔,哼哼道:“齐殿下,请你注意自己是个有家室的人了,注意影响。”
谢涵笑道:“你担心什么?难道孤还会喜欢他吗?”
“哦?”霍无恤挑了挑眉,“那位文韬武略、清俊雅逸,还有什么人能在他之上吗?”
“无恤难道觉得自己不如他?”
“我是在问齐殿下怎么以为?”
“孤以为——”谢涵拖长音,“文章、武功、音律、性情、才情、人情练达、心胸开阔……”
她哗啦啦铺陈了一通,霍无恤竖起耳朵。
谢涵:“你没一样比得上他的。”
霍无恤:……
他面无表情:“谢涵,你这样是会失去我的。”
谢涵灿然一笑,“他般般皆好,只一点不好,于是他于我便如浮云。”
霍无恤:“哪一点?”
谢涵:“他不是你。”
霍无恤耳尖一红,心道:比不过比不过,好听话还是她最会说。
啊呀,这个人真的好肉麻。
卫瑶便是在他这晕乎乎似极乐境的时候带来的。
霎时如一只手将他从云端推落,顷刻便是万丈深渊。
原着九穿3
“笑话——卫将军发现杀手从西来, 便当是雍人?这种隐秘的事,岂会丝毫不掩饰?”霍无恤不假辞色。
卫瑶只淡淡道:“不是不做掩饰,只是最后被我国击溃伪像罢了。用楚剑而配齐带, 涉山水而而纡回, 假商人而后行刺,贵国做的掩饰已经够多了。”
“看来雍质子好的很,不必再在卫某府上待了, 请移步质子府罢。”
“总要留点时间供雍公子收拾打点的。”谢涵温然开口打破凝滞。
卫瑶颔首。等人走后, 霍无恤一直平静的面色如疾风吹过湖面, 转瞬波澜起伏, 他抖了下唇,“你、你说那些是雍人吗?”
大抵是的。梁国不至于连这都会弄错,卫瑶亦没必要行欺诈之事。可谢涵瞧着那眼神 , 只觉像路边被丢弃的大狗,可怜又故作凶恶, 遂道:“雍君不是这样瞻前不顾后的人。雍国更熟知梁国搜查能力。使人乔装暗杀, 当不会这样轻易被认出来。”
“你说的对。”霍无恤信服地点了点头。
这本就是他用来反驳卫瑶的话, 谢涵只不过做了个扩句, 竟不知道他在信服些什么 。
第二日,卫瑶送霍无恤回质子府。谢涵犹不放心,分户王洋在质子府外留守。
第三日, 谢蔷下葬。
谢涵瞧着那短短时间便打开两次的陵墓,不知为何,陡觉一阵心悸。好像有什么十分可怖的事情即将发生 , 她却什么都不知晓。
命运的凶兽在光阴的一头张开了獠牙, 出于这个时间节点的他们一无所知,只能被历史裹挟着前进。
梁国乱, 而中原乱。
这时候的君侯将相们,不知道这个“乱”字代表的含义,只想看昔日泱泱大国中原霸主出洋相。
天凉雪重,回驿使馆的路上,谢涵却觉得憋闷,掀开车帘想透透风,不想一回去便受了寒病倒了。
等到她略略恢复精气神,已是三日后。
三日后,王洋斟酌许久,终是道:“殿下,雍长公子两日前在府内遇险。”
谢涵盯着他,冷冷道:“现在你才向孤禀报,想来雍质子无恙?”
王洋:“请殿下放心,雍长公子毫发无伤。”
谢涵:“没有下一次。”她瞧着驿使馆内的卫士,忽然皱眉,“孤不是拨了三分之一的人马去守卫质子府吗?怎么现在全在这里。”
“这正是末将想禀报的。”王洋道:“雍大夫紧急来请,雍长公子两日前回国了。”
谢涵一愣,“所以现在没有雍质子了是吗?”
“是。梁国已经递交了文书。”
“好、好——”谢涵露出个纯粹的笑来,“他终于得偿所愿 ,他终于自由了。”复而嘟囔一声,“走的忒也急,竟不向孤道个别,好没情义。”
寿春莞尔,“这殿下就错怪雍公子了。雍公子临行前探望您三次,只您能昏睡着,他不愿打扰您,都是在您床头前站了一会儿便走了。第三次离开前拖奴婢告知殿下:他会想办法的,一定不辜负您的厚爱。”
谢涵:“何解?”
寿春摇头,“这奴婢不知。”
谢涵原是不明白,等明白时又过了一日——雍长公子和梁五公主姬云流的婚约已经传遍了会阳大街小巷。
梁人在惋惜云流公主配了个草包色/鬼,他国使臣在思忖姬高此举的用意。
“啪——”谢涵拍案,“他好大的胆子!”
“殿下?”王洋侧目,不知自家殿下为何突然发怒 ,还是这样激烈的怒火。
谢涵:“备车,点齐人手。孤要去大陵。追上师无我和霍无恤的马车!”
“是。”
可因雍君病笃,师无我和霍无恤本来就是快马加鞭,于是谢涵一行更要快上加快,天寒地冻,她又在病中,还没追上人,自己先再次倒下了。
王洋单人一骑借了谢涵的照夜白,连夜冒雪,追赶雍人队伍 ,终于在一个清晨见到了霍无恤。
霍无恤吃了一惊,“你怎么会在这里?”
“雍公子恕罪,敢情雍公子回头,见一见我家殿下。”王洋道:“公子走后两日,殿下苏醒,听闻您骤然离去,快马加鞭赶来,不料加重了病情。属下斗胆猜想,殿下只是想见您一面,故恳请公子往回几步。”
“她禀赋柔弱,她自己不知道吗?怎么敢这样乱来?”霍无恤料到了对方会生气 ,可再料不到这人竟不顾病体赶过来,“她、她现在在哪?”
“昨夜属下离开前,还在一百里外的南水边。”
“南水?我们本来就在赶路,你们还四日 ,就走了我们五日的路——”霍无恤心神骤乱,“我们立刻走。”
“公子,君上病笃。”师无我沉着脸,“齐太子什么时候都可以见。”
霍无恤道:“她身体不好,如果还不好好休养,必马上也是病笃了 。”
师无我不由愤怒,“公子竟分不清远近亲疏吗?他齐太子和你非亲非故,君上可是你生身父母。”
“什么非亲非故?齐太子于我有屡次救命之恩 ,结果因为我的缘故,使她伤了身体,那我和禽兽又有什么区别?”
霍无恤低吼一通,终于恢复冷静,“师大夫,我一来一回,今日日落前必定赶回来。前面没有崇山峻岭,不怕夜间野兽,你们白日养精蓄锐,等我回来后,连夜行路,一样不浪费 。”
等人走了,师无我才反应回来,怒道:“今天是雪天,哪来的太阳?”
奈何人已随王洋走远了。
“咳咳咳——”厚厚的车帘内传来嘶哑的低咳,霍无恤心里一酸,使人通传。
寿春瞧着蹙眉闭目的人,怕惊扰其似得,小声道:“殿下,雍公子请见。”
谢涵豁然睁开眼睛,冷冷道:“见。”
怕寒风灌入,霍无恤只掀开一个小小的口子,就侧着身进马车,只见美人面有病容,面与唇色俱是苍白,歪坐一边,冷视着他,“你有什么话要说。”
霍无恤朝双手哈了口气,执起谢涵搭在一边的素白手指,包进掌心里搓,温柔笑道:“我就知道,就算毛毯铺的再多,你手也是冷的。”
谢涵任其温暖自己冰凉的双手,“你只是要说这些吗?”
霍无恤抿了下唇,“对不起,我要回雍国,只能娶姬云流。”
他感受到掌心忽然一空,竟觉有些寒冷,或许不是他要替她暖手,他也在借她温暖自己。
只见对面的人淡淡点了点头,“孤起初确实是怒不可遏,恨你言而无信,只是过了这么几日,也渐渐想通了,易地而处,孤亦会和你做一样的选择。”
霍无恤心中陡然一阵恐慌,他不知道是何缘故。若有精通□□的人在此,想必能告诉他:陷入情爱的男女,一旦能理智地分析问题,大抵离情转薄已经不远了。
他扑过去,拥着人肩头,“你听我说你听我说,我想了一路了,回去我便退婚,如果梁国不允,我就说我不举,不对,我昭告天下,我不爱红颜爱蓝颜,我爱慕齐太子殿下。他梁国但凡要点脸皮,也不会把姬云流嫁给我了。你、你别用这样的口气和我说话。”
谢涵轻声问,“为什么?”
霍无恤小小声道:“我怕。”
谢涵轻声笑,揉了揉他的发顶,“那我等你。”
“你等我。”霍无恤点点自己嘴巴,“吻我一下。”
谢涵眨眨眼。
“快点。”霍无恤催促。
谢涵低头落下一吻,蜻蜓点水。霍无恤喜滋滋点着嘴巴说,“你盖了章的,我只能跟你好。”
谢涵恍然,解下储君玺印掂了掂,笑眯眯道:“孤可以在你脸上落下孤的印鉴,如此,再无人可以觊觎孤的珍宝了。”
霍无恤露出“还有这种好办法,失敬失敬”的表情,凑过脸来,“快点快点,左脸一个右脸一个。”
谢涵被反将一军,哼了一声,收起印鉴,“孤还丢不起这个人。”
霍无恤把人按倒躺下,“你快好好休息——相信我啊——我一定会回来找你的。”
谢涵把玩着印鉴,“如果不来怎么说?”
“那就让我一辈子不能再得到你的真心,让你憎恶我、仇恨我,让我一辈子求而不得唔——”唇上落下一根素白的手指,霎是好看。
“好了。”谢涵道:“回去罢。你已经耽搁许久了。”
“我□□一会儿 。”霍无恤低头揉着谢涵的太阳穴,瞧着人眼下青黑,“你这几天一定都没睡好。”
一觉无梦。等谢涵再次醒来时,正是对方蹑手蹑脚准备离去的动静闹醒了她。
她没有说话,之掀开眼帘一条缝,见人手已经伸到了车帘,又缩了回来,盯着谢涵看了一会儿,低头似乎想亲一下她的脸庞,又怕将人吵醒,于是在其衣摆落下一吻,做口型道:等我来齐。
等人走后,谢涵才撑坐起来,她支着额,低笑出声,“无恤啊无恤,你以为我只是因为姬云流恼怒吗?”
“我是终于发现,咱们其实是一样的人。面对抉择时,家国第一。”
而个人感情必是被妥协与牺牲的那个。
可雍质子之所以如此吸引她,未尝不是以为对方无论如何被放弃,无论面上如何嫌弃,心底却永远向着母国。
她心中隐隐明白对方不会来了。雍君如此急召,必是有用得到对方的地方,他能为回国妥协第一次,就能为雍君妥协第二次、第三次。
“可既然你如此信誓旦旦。孤不妨陪你一遭。”谢涵若无其事地点点头,“倘你在雍国成了气候,留你几分愧疚之情总是有用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