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起点头, 表示明白,一面派人煎药,一面起身, “大哥, 温留地处北境苦寒之地,这宋国的冬日你都经受不起,温留肯定更不成, 我看你还是别投奔温留君了。”
魏尝内心欣然, 但也给自己留了余地, 缓缓撑起上身, 吐息费力,“这事我还要与父亲商议。”
“这还有什么好商议的,你看你脸都煞白的。成了你继续躺着——”魏起把挣扎坐起的人按下去, “我去收拾行李就得了。”
魏尝:嗯?
魏尝:“你...收拾什么行李?”
魏起大喇喇道:“你跟父亲留在这里,我去温留, 跟你们之前想的也差不多。”
这哪里差不多了。
魏尝喉头一哽, “那你就要留下大哥一个人?”
二十年含辛茹苦养大的“妹妹”, 终究抵不过一个狗男人?
魏起哈哈笑, “大哥作甚这样女儿姿态,反正不是我一个人就是留爹一个人,总有一个要落单的。我一个女儿家倒不妨事, 你们两个都是男人,在一起好照应。”
魏尝无语凝噎,等魏纬一下朝, 就关起门来对着老父亲唉声叹气, “起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
魏纬儒雅随和, 听完前因后果也只是摸着山羊胡沉思片刻,最后笑道:“无论身形、相貌、气质、所擅,起儿无一不类那位北境将军雍公子。”除开把自己当女人这一点,魏纬自然不会说这一点,“一个人的喜好总是固定在一个大致范围内的。如果范围内的人是男人,多成莫逆之交;是女人,就是一生所爱。且看温留君对雍公子的优待,可窥探其喜好。”
“一个人的喜好是固定的,但有一个先入为主的前者在先,后者总是会被忽略。”魏尝正是发现了这一点,才后悔带魏起投奔谢涵。
“可那位雍公子有个致命的缺点。”
“什么?”魏尝坐起,身子微微前倾。
“雍公子对温留君有不/伦之恋。”魏纬近来可谓谢妤心腹,也是他替谢妤献计联姻齐国,在谢妤把人选放在谢涵身上时,自然会提出疑问。谢妤不会正面回答他,但一二模棱两可的态度,够他揣摩出诸多原因了。
其中便有观察出来的温留君与雍公子之间的猫腻。
魏尝倒吸一口冷气,既震惊又不解,“那是两情相悦还是他一厢情愿?”
“不知。”魏纬摇头,却老神在在,“可无论是哪种情况,都是会朝对起儿有利的一面发展的。”
“一厢情愿不消说,发现后,千人千种反应,可总逃不出恼怒、羞愤、愧疚、尴尬这些情绪,下位者有这种情绪只能无可奈何。上位者有这种情绪却可以疏远对方。上位者疏远的直接后果就是权位的流失。”
这魏尝自然明白,“可若是两情相悦呢?是人都喜欢把权利分给自己亲近信任的人手里,而不是一个外人。”肥水不流外人田。
魏纬笑得有些慈爱,“尝儿,你还是太年轻了。
你听说过杞襄公吗?杞襄公年轻时有个非常喜爱的蓝颜叫卫瑕,二人游玩时,卫瑕渴了,取了地里的瓜解渴,入口清甜无比,他觉得非常好吃,跑过去递给杞襄公,说:君上,小臣从没吃过这样好吃的瓜,您快尝尝。杞襄公感慨说:小细节见真情,卫瑕是真心对寡人,即便是吃一个瓜心里也想着寡人。
可当卫瑕不再年轻美貌,当他吃了进贡的香瓜非常好吃,要给杞襄公品尝时,杞襄公却勃然大怒,指着他鼻子骂:不臣之心昭然若揭,吃过的东西递过来,你眼里还有对寡人的尊敬吗?”
有人说这个故事讲的是色衰爱弛,杞襄公喜新厌旧。
但魏纬却觉得是卫瑕自己不知分寸僭越了,包容这种事对君王而言只能是他高兴时的垂怜,怎么能把它当永远?
魏尝心领神会,“第一,宠爱不会长久,第二,宠爱可以让一个人丧失分寸,最后,这宠爱会成为霍将军指向自己的利刃。等霍将军下去后,起就会上来了。只要不要让起重蹈霍将军的覆辙。可是——”
最终他一脸便秘地对魏纬说了魏起夸温留君腰细脸好的话。
结果魏纬哈哈大笑,“窈窕君子,淑女好逑嘛——尝儿,你太刻板了。”
魏尝:“......”
有时候他就觉得自家弟弟偏执地认为自己是女人不一定全是环境的原因,父亲的血脉或是首要因素。
最后还是魏纬想起自己作为老父亲的形象,“放心罢,无论那位雍公子和温留君是单箭头还是双箭头,现在的起儿都是插/不/进他们的。起儿又是个没所谓的性格,被拒绝后断然不会一往情深,这根本没什么好担忧的。
而且起儿根本就是见色起意,刚好你我知道了起儿喜欢的类型,下次你去温留就对照着温留君找良家淑女,好了却他终生大事。”
魏尝体弱,不宜房事,早已是个清心寡欲的圣人了。他们老魏家的血脉全要靠魏起,奈何魏起脑子上根本没装那根弦,这也罢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总能造出一个娃娃来的。可问题就在魏起自认是个女子,媒婆找来的那些淑女全都被他轰走了,并且赌气地说:“爹和大哥找这些女人来是想做什么?嫌女儿舞蹈弄棒不够温柔娴淑吗?什么?让我娶这些女人?”魏起不敢置信,“爹——你还是打心眼里认为我是个男人?”
还是魏尝受不了自家弟弟控诉受伤的眼神,弱下声势来,“小妹不想成婚便不成。”
可魏纬心里存着事呢。
他这一听,更打定主意要去温留了,最好找个像温留君的齐公主娶了。唉——尚公主必是要干一番大事业了,他拍拍大儿子肩背,语重心长道:“好好监督起儿。”
魏尝心里还是觉得悬。
但出于对自家父亲的信任,他决定试试,世界那么大,不成的话就当长长世面了。总而言之,监督起儿,对温留君可爱慕,不可用强,可远观,不可亵/玩。呸。
于是,第二天他的病就好了。
魏起憨直却不愚蠢,慢几拍反应回来,幽幽道:“哥是终于和爹商量好,可以去温留了是吗?
谢涵自然不知其中有这么多曲折,走的时候带上魏尝、魏起也只是等闲。倒是霍无恤很高兴,又对着谢涵称赞了一番:“魏起武功确实不错,可惜是个女子。”
谢涵眼神一飘,但他总算有些操守,不会什么话都倒出来,只说:“女子又如何,男子又如何,英雄不问出身,英雄莫问雌雄。”
霍无恤好笑,“女人做不了英雄,做了英雄的就已经不是女人了。”
谢涵不认为自己要站在女人的立场上反驳,可事实上另一个世界那个“谢涵”的挣扎,让他感同身受,叫他此时忍不住道:“做了英雄怎么就不是女人了?”
霍无恤道:“因为她必定已经在用一个男人的标准在要求自己,并且行为上已远超这个标准。”
“男人的标准是什么?自强?努力?征服?谁说这是男人的标准?”
霍无恤闭口,沉思有顷,道:“男人种地,女人织布;男人打仗,女人顾家;男人经世治国,女人侯君归来;能为官的是男人,能做后的是女人;能继承宗庙的是男人,能生儿育女的是女人?这些不正是男人和女人的区别?否则什么是男人,什么又是女人?”
“能生儿育女的是女人不错,因为男人的肚子根本不会大。可为什么能继承宗庙的必须是男人,如果女人祭祀先祖又会怎么样呢?会天打雷劈吗?会地动灾害吗?会大旱三年吗?男人的标准是什么,女人的标准是什么?谁规定的,是这天,是这道,还是这宇宙洪荒?”
霍无恤渐渐苦笑起来,“我只道本来就是这样,列国都是男子为官,礼法也只定了嫡长子承宗庙。可这规定是昊礼定的,也便是昊人的规定,不是天,不是神,不是道。如今昊室衰微,早已算不得什么。”
谢涵说:“不错。”说完仰头看车上垂落的玉坠子,喃喃道:“不过我等皆为男子,合该维护男子的尊位。你我想要士人投奔,就不应该强调女子的本来权利。厉害的女子只是极少部分,我们可以称赞他们为英雄,但夸耀时要像你说的那样:是她们超越了女子的身份桎梏。”
霍无恤见他有自相矛盾之意,静静听他说完,好笑道:“怎么这样多感慨,竟像个被压抑桎梏的女子?最后又好险想记起自己身份?”
谢涵摇摇头,不欲多言。
魏尝一路观察着谢涵和霍无恤,最后猜测:或许是两情相悦?
否则没道理他都看出来了,和对方朝夕相处的温留君会看不出来。温留君怎么看也不是什么迟钝人物罢。
可偏偏二人相处起来,又没有那种情人之感,而更似友人。
奇怪。
让他欣慰的是,自家弟弟没有一个劲跑谢涵面前献殷勤,而是每日练武看书,亏他还防着对方去见谢涵呢,不过他自然不会提醒自家弟弟就是了。
最后还是姬云流跑过来见魏起:你喜欢温留君?
当然,事情的经过是这样子的:
清晨时分,魏起正在草地上练剑,双剑如虹,姬云流突然从草丛里钻出来。见是个苹果脸的可爱姑娘,魏起飞快收手,却还是险些伤着对方,不由板着脸,“你下次不要这么冲过来。”
姬云流圆圆的眼睛涌起雾气,“你是怕伤着我吗?你真好,起姐姐。母亲去后,还从来没有人对我这么好。”
魏起:?
魏起见小姑娘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瞬间慌了神,她慌了神的具体表现,通常是大喊一声:“哥——”
姬云流:......
苍白羸弱的青年裹着厚厚的棉衣缓慢从马车里出来,轻声问,“怎么了?”见着姬云流泪眼朦胧,立刻不好意思道:“是不是起练剑吓着你了。你莫怕。她看起来粗鲁,其实水平尚可,断是不会伤到人的。”他不知姬云流身份,只觉不像婢女,不像姬妾,问人大多一问三不知,问谢涵倒也不至于。此时也拿捏不好说话的语气分寸,尽量客气着来,但有一点是明确的——他弟弟总归是没什么问题的。
姬云流笑笑,“我知道的,刚刚我不小心窜出来,起姐姐收剑可快了,哗的一下就像瀑布落下来一样,都没有一点停顿的。还叫我下次小心呢。起姐姐真是太温柔了。”
魏尝立刻目露赞赏,面上仍是不动声色,邀人一同进食早餐。姬云流吃早餐时与人聊着天,她脸嫩,说话天真,讲起一路见闻,妙语连珠,魏起之前练剑被动打断的不悦渐渐消退,最后还再次提醒,“下次不要这么莽撞了。”
分别后,魏尝却皱起了眉头,他竟然没能从她嘴里问出一点关于她的情况,只知其叫云儿,这不正常。他问了一番魏起二人相遇的前因后果,最后得出结论,“所以她就是故意撞上你的。”或许本来还想弄点小伤出来。
“原来是这样。”魏起也不问为什么,只问:“那我下次是不是要小心点,她可能会再次讹我。”
魏尝摸着下巴,“或许这是温留君的试探?”
谢涵人在车中坐,锅从天上来。
但这一切他都是不知道的,甚至还回扶突复了趟命,再次拜别楚楚。
楚楚的精神比之前更差了,“所以,我的弟弟要杀我的侄子,被我的侄子反击关押,最后逼我的侄子杀了他自己。”
她笑了,“都是些什么和什么啊?太可笑了,太可笑了。”
谢涵不由担忧,却不知从何安慰,干瘪道:“经渠君也算求仁得仁。”
楚楚“霍”地站起身来,“你说他为什么要和子般争呢?做大将军不好吗?是王兄对他还不够好吗?还是怕子般改朝换元不认人?”
“经渠君或许是觉得自己比表哥更能治理好楚国。”谢涵陈述经渠君的心理。
“荒谬!”楚楚恨声道:“背主小人,不忠不义,怎么治理得好国家,是我看错他了。”
谢涵低头,“那母亲便当他是个小人罢。”
楚楚深吸一口气,重新坐了下来,“你说这王位当真如此吸引人吗?叫人前仆后继,飞蛾扑火,死不旋踵?”
谢涵抬头,发现楚楚的目光正审视着他,却坚定地点头道:“是。
纵使踏错一步是万丈深渊,也只是使那王冠的光辉灿烂更加迷人。”
“我明白了。”楚楚撇开目光,盯着一旁的玉花瓶,花瓶里是清新淡雅的建兰,“我看太子是真心尊敬我,想着他继位后,你我日子应是好过的,想叫你不如留在扶突,不去温留了......”
谢涵一愣,看着对方依然美丽却不复明亮的容颜,恍惚发现对方眼角细纹多了许多道,以前的她只会说:好男儿志在四方,尽管去罢。
她似乎老了。
或许亲人接二连三地离世,中途还有这样令人听之便心力交瘁的曲折,她开始渴望身边有亲人的陪伴。
“母亲,儿子给你梳梳头罢。”谢涵柔声道。
“好。”楚楚轻轻点头。
铜镜里映出张典型的楚国美人脸,细眉,凤眼,红唇,谢涵瞧着掌中的头发,看到几根被塞在发髻里的银丝,不多,却刺目。
他手指轻轻动,编织了高耸的凌云髻,插上白色的珍珠发饰,高贵,却不会过于艳丽,毕竟她刚故去了一位兄长一个弟弟。
漂亮的发髻总是令女人心旷神怡的,楚楚笑了起来,恢复了往日的样子,轻点他额头,“真奇怪,你明明从小什么也干不好,却是编的一手好头发。我莫不是给你生错了性别?”
“或许罢。”谢涵笑道:“哪里是我编的好,是大美人无论什么发髻都驾驭得好。”
楚楚咯咯笑了起来,“好了。滚罢——再待下去,天都要被你说成黑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