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涵打量着他, “你叫什么名字,是什么军衔?”
梁超挠挠头,“小人没什么军衔, 就是炊员的一个伍长, 叫梁超。”
“一个炊员也有这样见识?”谢涵讶然,点头道:“好,梁超, 本君记住了。”
霍无恤得胜归来, 给赢了的这一仟士兵按功劳一一奖赏, 营地之中, 一片欢呼。
旁观的一仟则都在绘声绘色说着刚刚看到的神奇场面。
唯余战败的一仟灰头土脸,焦大更是神情沮丧。
两旁一片恭喜声,孟光亦和马元超终于一扫原来的或作壁上观的淡然, 或居高临下的不屑,对霍无恤低下了头——
因为换他们, 并不会比焦大做的更好。
马元超无可奈何道:“将军, 老夫今日是服了你。”虽然他还是不爽到手的守将之职被抢, 但技不如人, 总是让人无话可说,被眼前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抢,还在忍耐范围中。
孟光亦最是识时务, 刚刚对方表现出来的不只能战,还有超高的把握人心的水准,这可远高妙于昨日的武斗, 面前的人有这样的素养, 注定能很快执掌北境,他犯不着去和这样的人结仇。
霍无恤淡然接受二人的恭维, 抱着头盔一步步走向谢涵,火光映得他眼睛很亮,“君侯,”他顿了一下,“温留君,我赢了。”
谢涵却一指台下的焦大,“你看他。”
霍无恤只见人低着头,意志消沉的模样,怪道:“他跟着游将军打了那么多次败仗,怎的还没习惯?”
不小心听到的孟光亦:“......”
身中一箭,他淡然微笑,“将军,燕太子号称不世出的人杰,彼时攻来的明相也是燕国之璧,这些人声名在外,手下败将无数,被打败也不至于令人太难以接受。”
言下之意,是霍无恤声名还不够,暗暗刺了对方一下泄愤后,孟光亦又恢复忠心可靠的样子献技道:“将军若不想焦都统太过难受,改日可与卑将再试一次演习,等将军赢了卑将 ,焦都统想必就心理平衡了。”
霍无恤瞧他一眼,却指着马元超说,“还是与马都统试试罢,本来今日原先约的也是马都统。”
马元超:“......”他瞪孟光亦一眼。
人干事?你上赶着要给人做绿叶,他可不想老脸被扒下来踩。这次将军是用他的人马对战焦大赢了,改日再用焦大的人马对战他赢了,那他脸往哪儿搁?
合着跟着他就打败仗?
跟着将军就打胜仗?
他还想找理由拒绝,孟光亦已连连替他打好包票。莫可奈何,最终只能从了。
当然,他心中还觉得自己未必一定会输。
之前轻敌是很大一个原因,他不会像焦大一样轻敌,一定拿出十二万分警惕,这霍将军看来年轻,行为却是老辣得很。
然而,天不从他愿。
第二场,马元超对战霍无恤,被堵在山谷围歼,完败。
第三场,孟光亦对战霍无恤,被围困孤山,完败。
真分析起来有些不地道,但霍无恤确实是踩着三个都统在军中建立起空前威信,甚至比游弋喾更如日中天。
三场模拟战,他不只让将士们看到他的武功、智谋、统领能力,更向三千士兵灌输了一个思想:跟着霍将军,能打胜仗。跟着霍将军,赢了有奖励。
一个军队,信念与奖赏已经有了,最后差军纪和处罚。
霍无恤还是一门心思想杀了孟光亦和马元超。
谢涵无奈道:“他们都对你服软了,你做什么非要和他们过不去?你现在在军中有威信确实,可要是杀了他们两个,底下虽不至于哗变,可到底是会有芥蒂的。”
“不是我和他们过不去,君侯——”霍无恤好像比谢涵还无奈,“是他们违反了军纪,如果我不处罚,谁还把军法当回事儿。君侯,你曾一心变法,竟不知法不可变、法出必行?”他在梁国待得久,梁国又是列国中最遵法的国度,他耳濡目染,比推行梁国变法的梁武王更看重“法”。
“法是你驾驭朝野、将士的工具,它是为你带来便利,不是让你束缚自己。”谢涵有自己的一套想法,“若法不可变,岂有‘变法’一词?法是要与当下环境契合的,不要画地为牢,被自己的工具围困。”
霍无恤一下子被说懵了,只觉得对方每一句话听起来都对,合着却怎么也不对劲,半夜里,他忽然摇醒谢涵,“君侯,我明白了。
‘法’是一体两端的,一端是变,世易时移,古今易轨,为契合社会当然要改变;
可‘法’不能随意变,而且一旦定了,更要保证很长一段时间的稳定性,否则朝令夕改,就没人当回事,‘法’就失去了它的意义。这个时候就不能因为一些‘小契合’而破坏了‘大约定’。”
谢涵起初睡眼惺忪,只想不顾仪态破口大骂,还没骂出口,就被洋洋洒洒灌了一大盆的理念,揉了揉惺忪睡眼,“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霍无恤这才惊觉对方已是眠中,抱歉非常,抬眼看人要致歉,却鬼使神差道:“君侯,你揉眼睛的样子真可爱。”
谢涵给气笑了,“霍无恤,你最好再说出些有意义的话来,否则本君会让你知道扰人美梦的下场。”
“美梦?”霍无恤有些心痒,想象不出来对方的美梦会是什么模样,对方也会做美梦吗,美梦里会有他吗?“君侯做的什么美梦?啊呀——”
谢涵两手各拧对方一只耳朵,恨不得将人耳拉成兔耳,“霍无恤!”
末了霍无恤耳朵红红跟着谢涵一个劲讨饶,才捂着耳朵给人重新讲了一遍自己对“法”的理解,接着怪道:“我以为我只想了一息,没想到已是夜中了。”最后对人舔脸笑,“若知君侯已安眠,我断然不会打扰您的。”
谢涵琢磨了一下霍无恤说的话,若有所思,“‘法’的本质是一个规定,目的是维护国家或军队的安全和利益。国家和军队随着环境不同会有变化,所以‘法’需要改变。但环境很长一段时间必然是相对不变的,因此法也不能随意改变,更不能因为一些小利益小安全改变,这会破坏‘法’的威信。就像想要马儿跑得快,就要给马儿吃草。‘法’作为一个工具,我想要它有效力,就要赋予它足够的尊重与威严。”
“对。”霍无恤点头,拍马屁道:“君侯,你可解释得太到位了,比起我刚刚的蹩脚话,简直可以出书了。”
谢涵睨他一眼,滤过这无甚内涵的恭维,想了想,说:“可你现在杀孟光亦和马元超,着实是给自己找麻烦。不如这样:
你的到来本身就是一个大改变,且你如今颇有威信,你大可查现今军法,做适当改变,再传令三军,这时谁再违法,就按军纪处置。
至于孟光亦和马元超,就按先前说的,你那时还没检阅三军,没正式走马上任,那是游弋喾的事儿,把他叫回来解决就是。无论游弋喾怎么做,都不影响你的军法。还会给全军树立你恪守规矩的印象,利于军法的推行。”
没想到原本的缓兵之策,此时倒成了真正的治病良方。
霍无恤还是想杀孟光亦和马元超,但几次三番被谢涵阻止,不禁思考:真是他的过错吗?“我若杀孟光亦和马元超,会有什么不可挽回的问题吗?”
谢涵揉了揉眉心,“第一,我了解到玖玺桓原本属意马元超为北境守将,现在撤他换你,本就对马元超略有歉疚,你杀了马元超,他一定会记恨你的。在我国,被玖家主记恨,可不是什么好事。
第二,我也巡视过北境军,孟光亦此人在你我看来是两面三刀的墙头草,在将士们眼中却是和蔼正直的都统,杀了他,你会被很大一部分将士们怀恨在心。”
“怀恨在心又如何?”霍无恤奇怪道:“只要我手中有赏罚,他们渐渐就会被这两个字控制。”
谢涵揉眉心的手一顿,放了下来,定睛看霍无恤,问道:“倘有人杀我,你可会记恨此人,可会因为他手握对你的赏罚而放弃记恨?”
“不会,我必杀他。”霍无恤真的很讨厌谢涵说教时拿他自己做比,不禁恼怒道:“请君侯不要在自己身上说讳字。”又说:“君侯的存在是命运对我最大的奖赏,君侯的离开是我无法接受的惩罚,不会有人再手握对我更重的赏罚了。”
谢涵问这句话时,本也不认为对方会做肯定回答,只是想让对方切身明白,“你所能给的赏罚无非名利,可这世上是有超脱名利以外的东西的。霍无恤,你不要迷障了。”
他本意如此,却被对方明亮坚定的眼眸俘获,分明是早已预料到的答案,听起来却意外的让人喜悦。
谢涵忽觉自己无可救药,有什么似乎要挣脱预算,他仰面躺倒,淡淡道:“总之,我说,不准你杀孟光亦和马元超,至少是现在。”
霍无恤心中却觉得,难道将士们对孟光亦、马元超的忠心,能和他对君侯的忠诚相提并论?唉,也难说,保不齐就有什么救命之恩、教导之恩、知遇之恩呢?
虽然心中还是不赞同,但既然对方已经发话,他点头道:“好。”
谢涵打了个哈欠。
霍无恤吹灭烛火,黑暗中,睁着眼睛,忽有所感,问道:“君侯,你说‘法’是正义的吗,是正确的吗?”
谢涵打的哈欠刚到一半,便化作了个笑,“制定来维护利益的规矩,怎么会正义、正确呢?嗯——也不对——”他思考一会儿,说:“国君制定的法,利于国君,对国君而言就是正确正义的,但对贵族而言就未必。贵族制定的法利于贵族,那对贵族而言,就是正确正义的,但对贫民而言就未必。人类制定的法,对人而言正确正义,但对花草树木 、飞禽走兽而言就未必。”
霍无恤没有谢涵那么多情怀,抛开花花草草,异想天开道:“现在的法多有国君贵族共同制定,倘若有一日由贫民定法该当如何?”
谢涵不以为然,“大概是产生新的国君贵族罢。”
“若始终由所有人共同制定呢?”霍无恤想,“这个时候,对所有人而言法就是正确正义的罢。”
“人各不同,利益相对,怎么可能会有保障所有人利益的‘法’呢?最美好的也只能是保障大多数罢了。”谢涵冷静道:“法自始至终维护的都是利益,如果你觉得维护绝大多数人的利益是正义正确的,那它就是正义正确的。”
哪有什么正义正确呢?
只有利害罢了。
霍无恤喃喃道:“曾闻天灾后民不聊生,最后有百姓铤而走险做出违法乱纪之事,当时的审判官怜他们其情可悯于是无罪释放,可贵族们却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再可怜也不是他们触犯律法的理由。”
“一人违法时他人的谴责,究竟是在谴责其违法本身,还是在谴责其侵害了他们的利益呢?”
无尽的问题埋藏在夜的深处。
第二日,二人醒来。
霍无恤神采奕奕。
谢涵休息不好,颇有些无精打采,当然他涵某人即便是无精打采,那也是无精打采得一丝不苟,长发顺滑,发髻笔挺,衣裳搭配得当,扣子一丝不错,只是双眼颇有些迷离。
他正襟危坐,在观望台上听了霍无恤好一番对三军的激励,并告知随着大战结束,要对北境军法做适当修改。
以及军衔不可儿戏,撤回之前赢了的卫士的军衔,物归原主。
最后,他下命令,三月之后,再行模拟战争,只不过到时他是仲裁,三个都统彼此竞争。
“军法”这事,普通将士们都缺乏敏感度,归还军衔一事让许多将领们感恩戴德,但最后全被三月后的比斗吸引了全部注意力,之前赢了的想着可以再赢一次奖励,输了的想着怎么也要搬回一局。
唯有孟光亦等部分人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请问道:“将军想对‘军法’做怎样的修改,如今军法沿袭多年,从无不妥。”
霍无恤瞥他一眼,“军衔是将士们浴血奋战所得,一场比斗就随意可撤,还不叫不妥?那谁还要打仗,大家都来比武罢,谁第一谁做将军,谁第二谁做都统。”
霎时一众将官噤声,孟光亦也不说话,至少他不是军中武艺第二。
霍无恤语气一转,淡淡道:“可见军法尚有不足之处,各位不必心急,届时必邀大家一道商议。”
这算给了一点台阶,众人顺坡下来,只想着到时修“军法”时好好应对,不能让新将军上任的三把火,把他们烧着了。
之后的日子里,霍无恤上午带人重修城池防护,下午令人训练,自己带着卒长以上军衔将官重修军法。
第一条要改的就是,除非战时作战需要,除非违反军法,否则任何时候不得撤销将士军衔;违者降三级。
这一条当时将了众人一军,现在自然立刻被通过。只是不时有人偷瞄马元超,以为新将军是打算对屡次不敬的马都统动手了。
马元超自视甚高,是没想过霍无恤敢动他的,此时却被各种暗示眼神看得烦了,恼怒得都快发作了。
霍无恤却说:“这是新法,公布后生效,之前的一笔勾销,我这里不兴秋后算账。”
马元超气一松,觉胸口憋闷难受,这时他才发现一直老神在在的自己也是有些紧张的,又或者他是不是老了,身体素质跟不上了。
后面几条无甚特别利害关系,鉴于霍无恤强势,众将官们也就点头算给他面子了。
可这一条,却是犯了忌讳了。
废除:平民赏不过队长,校尉以上衔仅可由贵族担任。
齐军兵制,五人为伍长,什人为什长,五十人为卒长,百人为队长,五百人为校尉,千人为都统,五千人为军将。
军功奖励,平民到队长就是顶天了,再往上的权利,必须牢牢掌握在贵族手中,否则平民本来就人数众多,后面可不得反了天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
贵族们纷纷出言反对,“将军三思而后行,不要违背祖制。”
“将军,平民们有些勇武过人,确实出色,可他们从没读过什么书,可以双拳敌四首,却无法制定甚至理解作战计划。”
“让他们来担任更高的军衔 ,甚至指挥作战,这会是一场灾难。被他国知道我军主将、都统若是个平民,定然是会被耻笑的。”
一个个贵族将领们看起来急赤白脸的,但其实这算好的,倘若这句话霍无恤说在棘门营,恐怕早就引起兵/变了。
北境苦寒,因此来这儿的贵族大多是混的差的,而且平民占比要多得多,因此今日前来商议的将官们平民要占一半以上。贵族将领们没敢把话说的太难听。
平民将官们不敢置信,目光灼灼看霍无恤,却碍于上官,不敢说话。
梁超原本是个伍长,还是炊员里的伍长,因为在第一场霍无恤对战焦大中表现出色,虽然只是个口头表现,但还是被谢涵赏识,介绍给了霍无恤,而被霍无恤在后面两场模拟战中提拔,现在竟摇身一变成了个卒长。
现在的他,就是与会的一员。
他早在之前战役中对霍无恤佩服之至,又被人一路提拔,更是感恩戴德。看贵族将官们一个个被动了命/根子的样子对霍将军甩脸,气不过开口道:“不识字难道就听不懂人话了吗?要是不能理解作战计划,怎么能立功?再说了,除了将军,咱们只要做到听将军的话就好了,要制定什么计划?”
闻言,众贵族哈哈笑出声,笑看霍无恤,“将军,就这样的人,您指望他能做个都统吗?”瞥一眼他军服上的流苏,“做卒长就顶天了。”
梁超不明所以,却明白自己成了个笑话,霍无恤也似乎有些懊恼,“果如众位大人所言,不读书不行。”
梁超心一凉,呐呐道:“咱们士兵的天职不就是服从么?就算前面是刀山火海,将军说闯就要闯。”
霍无恤叹息一声,“你也说了,那是士兵。将官的话——作战时,将军倒下,都统顶上;都统倒下,校尉顶上。不可不知作战计划。”
“其次,有些需要兵分两路的时候,要知战场之上,瞬息万变,你只知服从,不带脑子,如何应对千变万化?”孟光亦不屑道。
众人以为霍无恤知错了、让步了。没想到下一瞬,对方大手一挥,“即日起,卒长以上将官,奖励读书识字的机会,本将每日清晨开课,半年后考试,通过者才能有机会更进一步。”
贵族们:嗯?
霍无恤:“贵族者不通过考试,不能到都统衔。平民者,通过考试,可以破队长衔?”
贵族们:嗯嗯?
他们刚刚真的在给新将军使绊子吗?为什么最后反而是他们自己被下的限制更多了。
但他们刚刚就是攻击的平民不识字没知识,总不能现在改口。半年又能顶什么用呢?他们自小饱读诗书,几十年还敌不过半年?笑话。
且看手下平民将官神采,知道要是反对,必定会使他们离心离德。
出于面子、自信和势力,他们最后都同意了霍无恤的做法,反观平民这边,也甚是高兴。
他们不是高兴自己可以更进一步,就像贵族将领们想的那样,半年读书怎么可能让他们超过贵族从小读书呢?
而是高兴可以读书,读书是贵族的事儿,是费钱的事儿,是这世上最荣耀的事儿,是祖坟上冒青烟的事儿。而且退伍后,会读书就可以教书,会写字可以做账房,都能赚钱。
这消息一经流出,底层士兵们群情激越。只恨不得现在就有战事,好让他们升上卒长,可以读书。
谢涵是担心霍无恤犯犟,非要杀孟光亦和马元超,因此在游弋喾被找回来前,不打算离开。哪成想对方还不消停,给他整这么大么蛾子。
他瞠目结舌,“你不要命了?”
“北境军平民为主,现在我就是他们的天,不会有人明着阻止我,最多暗杀我,这不还有君侯的卫士们,我还要挑选出一支亲卫队来。”霍无恤不以为意,还认真思考起卫队名字来,“麒麟好不好,君侯?”麒麟是王佐之才的意思。
“麒麟卫?”谢涵面色一瞬间古怪,抛开脑中不合时宜的画面,严肃道:“也许你控制得住北境军,但消息传出去,氏族们不会放过你的。”
见谢涵神情严峻,霍无恤抿了下唇,“不至于罢,北境军中都是些落魄贵族。哪个大人物会为他们出头?”
“是。这些贵族是落魄,可你制定出这个制度,就不只是针对他们,而是公然与所有氏族作对。”谢涵以手撑额,“你做事之前难道不知道与我商议吗 ?”
他怕自己干涉北境军内政,落人口舌,因此军法改制一事,都是不管的。只在北境军营里看看沈澜之写来的信,远程控制控制,再翻翻书,哪成想对方会给他玩这么大一出,“你以为你是谁,你只是个外来公子,没有任何根基。我都曾被人攻击下台,你以为你是什么英雄人物?”
他几乎能想到氏族们的“欲加之罪”,甚至层出不穷的“暗杀”,仰面看高阔的房梁,“不如我现在请撤去你的职务,你去他国避难罢。”说完,想起之前收到沈澜之寄来的信,“听说雍国派出公子无忌想说服你回雍国,你不如跟他走。”
霍无恤意识到了自己的想当然,忽视了背后巨大的利益纠葛,可听到这句话,还是不敢置信,“你要赶我走?”
谢涵收回落在房梁上的目光,垂头看下首的人,目光忽然晦涩,“无恤,你这么聪明,难道真的没想到背后的问题吗?”是不是早就想回雍国,却苦于没有理由?
霍无恤没有读懂隐藏在谢涵此时此刻平静下的未竟之意,“一方面,我是真心认可这套军法的,想寻一试验蓝田;
另一方面,我知君侯送我来此意在控制北境军,可只要军中氏族势力为主导,我就无法把他们变成君侯您的军队。
我之前见泾太子与氏族们的斗争如火如荼,想来不会注意我们,因此铤而走险。”
他不禁抓谢涵袖子,露出脆弱之色,“君侯,我错了,您不要赶我走。”
谢涵审视霍无恤片刻,收回目光,“我现在向玖玺和虞旬父桓告知此事,要求撤换你。要是他们同意了,你安全;要是他们不同意,就由我来对付你,诚如你所说,他们现在焦头烂额,乐得我们狗咬狗。”
霍无恤脸上终于露出了个笑,“谢谢君侯。”
可他脸上的笑才刚成形,就听人下一句道:“已示我们如今的矛盾,我们就做出不欢而散的模样,我现在即刻返回温留。切记:不要自己动手杀孟光亦和马元超;不要对贵族们攻击太猛,真的对贵族平民一视同仁。”
霍无恤垮了脸,却知事不可改,便给谢涵打点起行李,“现在天热,君侯不要贪凉,坏了胃肠。”
“桂花酱和酸果酱我做了好多,封在地窖里,君侯可拿了给庖厨们做菜,开开胃。”
“一路慢行,别中暑,别染湿气,别瘦了身形......”
谢涵手掌轻覆眉眼,等人絮絮叨叨一阵完才拿开手,淡淡道:“我等你回来开桂花酱和酸果酱。”
霍无恤手一顿,脸上倏忽爬上了个笑,他都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 ,只是突然觉得很开心,“好。”
夜里,霍无恤想着别离近在眼前,心中抑郁。
他下一次见君侯会是什么时候呢。
突然的,他想到对方年底和宋玉的婚事。
难道他和对方的下一次见面,竟是这个时节?
他心中陡然酸涩难当,不禁将脸整个埋进枕头里。
腰上却忽然一沉。
他一惊,什么酸涩难过都飞走了,猛地低头,搭在他腰上的手白皙、修长、好看、有力。
他大舌头,“君、君侯?”
谢涵转了转身子,胸膛就这么隔着被褥贴在对方背后。
霍无恤好像听到对方的心跳声,咚、咚、咚——
耳边轻声呢喃,“让我抱一会儿。”
呔——何方妖孽,速速现出原型。
天啊——如果君侯真的被妖孽附体了,那就让我再享受这片刻的欢愉,一会儿,就一会会儿。
谢涵哪里会知道怀中人想法如此生动丰富,他只是、他只是也不想对方离开他的眼皮底子,他只是担心霍无忌的到来,会改变面前人的想法。
现实中,对方曾对雍国一往情深。
原着中,他也带雍国走向繁荣富强。
最终,他张嘴道:“霍无恤,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情。”
难道妖怪要用君侯的声音说他也很喜欢我,那我就听一听罢。
霍无恤“嗯”了一下,声音细如蚊呐。
“当初,我曾派人在大陵城散布谣言,说了你在会阳干的许多荒唐事,让雍人对你失望厌烦;也让收买了几个巫祝,让他们务必要劝雍君取你血肉。”
开头几个字,谢涵还声音艰涩,但任凭什么样的龌龊事,一旦开口,后面也就顺畅了,及至他说完时,已是平静至极,至少在音色、音调上。
霍无恤微红的脸一下子白了下来,热血陡凉。
他猛地转回来,正正好对上那张好看却淡漠的面庞,他一字一顿,“你再说一遍。”
谢涵摸索着点亮一边烛火,深沉的夜顿时一片光亮。
他凝着对面的人,好像只是简单的疑问,“你都听清了,何必我再说一遍?”
霍无恤眼角发红,跪将起来,拎起他衣襟,“我要你再说一遍啊!”
谢涵任凭他动作,“五年前我曾派人在雍君剜心前推波助澜。”
这一句话简简单单,却像一下子抽走了霍无恤浑身上下的力道。他原本直立的大腿颓然倒了下来,跪坐在床,紧拎谢涵衣襟的手乍然一松,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下垂,最后撞击在床,发出一声钝响。
他却好像已经不会觉得痛了,呆呆道:“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要在这么做后还要救我?
为什么救了我后现在还要告诉我真相?
谢涵不喜欢霍无恤露这个样子,“不要露出这种表情。好像你那悲惨的遭遇,我才是始作俑者一样。”
“我只是做了一点小小的推动,在雍君犹豫时定其心罢了。不把你在梁国的牺牲当回事儿的是雍人,最终要取你血肉的是雍君。”
话已出口,谢涵却又后悔了,他倏忽叹了一口气,缓和清冷的声色解释道:“我起初只觉蹊跷,便跟上来看看,后来接到线报。只是以你对雍国那口是心非的感情,即便我给你看,你也不信。
我就想:即便雍君一次放过你,也会有下一次,你最终会被他一遍遍吸干血。不如让他做绝,让你彻底死心,你们也好一刀两断。从此你天高任鸟飞。只是——”
“事实还是超出我的预料,我差点没有救回你。对不起。”
“天高任鸟飞?”霍无恤转了转眼珠,“难道温留君没有给我扎一张细细密密的网?温留君说雍君想吸干我的血,那你何尝不是为了利用我呢?”
“你们有什么区别吗?”
谢涵原本想好的一二三四五六都在这一句“你们有什么区别吗 ”中刹那燃烧,唯余怒气,“你觉得我和雍君没有区别?”
霍无恤笑了一下,像浅笑,又像讥笑,“我不知道温留君为什么觉得我肯定会带兵打仗,可温留君不就是为了利用我给您打仗吗?您和雍君有什么区别?区别在您向来不信巫医的话,不会相信血肉治病的无稽之谈吗?哈哈——”
他这一笑,就像开了口的大闸,停不下来了,他笑得前仰后合,最后笑出了泪花,“哈哈哈——”
盛夏的天里,他浑身都凉透了,心凉血也凉。
他总觉得下一刻,自己就要结冰了,如果人变成冰,是不是就不会有感觉?是不是就不会张嘴说话?
他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说话:
“温留君不会无缘无故和我说这些罢,这么多年你不说,现在才想起来说,是因为公子无忌手上就捏着这些证据罢。”
“温留君一直留在这里,不是要等游弋喾,怕我杀了孟光亦和马元超;而是要等霍无忌,怕我听到‘真相’被带走罢。”
“可惜,事情来的猝不及防,温留君明天就要走了,所以临走前对我说这个。”
谢涵的怒意在对方的一字一句中攀到高峰,又奇迹般地冻结住。
他深深地看了对面人一眼,从枕下掏出一把匕首,打开刀鞘,锐利的刀锋闪着森寒的光,“我自问这么做,对你利大于弊。倘你觉得我对你不起,亦或是我害你至此,那我还你。”
他解开系带,衣襟大开,将脱鞘的匕首塞进霍无恤手中,带着人的手抵在自己胸口。
冰凉的剑锋刺破皮肤。
一串血珠涌了出来。
霎时间占满霍无恤眼帘,他眼底突然只剩一片猩红,这时他才惊觉——掌中冰凉,是刀柄;手背微凉,是对方的那总是略带凉意的五指。
“当啷——”他受惊般脱手,那匕首瞬间坠地,发出一声脆响。
紧接着他撕下一片衣角去捂面前人的伤口,按了好一会儿,鲜血还是汩汩得出,他手忙脚乱,又是找布条,又是找药膏,好容易止住血,终于怒骂道:“混账!”
“噗——”下首传来一道低笑。有什么轻落他眉间,“可算有点鲜活气了。”
随之一只手轻揽他肩背,耳边柔声道:“好了,别生气了。归根结底,我只是那么暗中坑害了你一点点。我的努力连导致最终结果的百分之一都没有呢,你这样怪我,公平吗?”
“还有,你当初骗我送你偷《欧冶宝录》时,我说什么了吗?你怎么这样小气?只许霍郎放火,不许谢涵点灯吗?”
“再说,那时我们也不够熟悉啊。我哪会知道,那时坑害的人有朝一日会成为自己今生最重要的人之一?回想起来,我心里也难受,你光顾着自己不高兴,怎么不心疼我?”
谢涵边说,边拿侧脸轻蹭对方发顶、脸颊,“你现在这副恨我至极的样子好没道理唔——”
倏忽,肩上一阵锐痛,他动作一顿,闷哼一声。
那张嘴咬他肩头的人越加用了力,直到满口腥咸。
霍无恤摸了下嘴,入目一片鲜红,这样的红让他想到大陵城郊别庄党阙手中那一根细细、染血的铜管。
谢涵忽觉肩头一紧,是对方伸手拢住他肩头。他心中方升得意之情,却觉脖颈一热,有什么灼热的液体低落,自衣领滑入,顺着敞开的衣襟一路下滑,来到身前。
他伸手轻触,在口中尝了一下,咸的。
他那得意之情一滞,变作无措,忽觉手脚都不知往哪放。
“别哭。”他回抱人肩头,“霍无恤,你别哭。”
霍无恤不说话,只是胸膛起伏,肩膀簌簌地发抖。
谢涵捧起他脑袋。
乍然从隐蔽的脖窝暴露在明亮的空气中,霍无恤连忙用手遮住大半张脸,却仍有晶莹的液体自指缝落下。
谢涵终于慌了,“别哭。”
他的游刃有余,他的话术心计,都在这一刻灰飞烟灭。
他亲吻对方的发顶、手指、鼻尖、嘴唇,却只会一遍遍地说,“别哭。霍无恤你别哭。你别哭,霍无恤。”
好一会儿,霍无恤抹抹脸,将手放下来,在亵裤上蹭了蹭,尔后指着谢涵怒骂道:“你狡辩的时候嘴巴叭叭的,现在安慰人就只会说六个字了?”
“你这个骗人精,好多歪理。反正你干什么坏事都是有理有据,我就是活该被你骗被你耍啦?”
“回想起来难过也赖我?你看你不姓谢,该姓赖。你这个赖皮鬼!”
多稀罕啊。
对面人头发糟乱,满脸泪痕,眼角发红,怒骂的样子像极了街边撒泼的混混,哪里看得出白日意气风发、运筹帷幄的样子?
多稀罕啊。
谢涵几乎都要忘记初见对方时那副油滑市井的样子了,现在见了竟生一股怀念之感,他静静听对方说完,忽然伸手按胸口,露出痛苦之色。
于是那聒噪又可爱的声色戛然而止。
霍无恤翻出针包,飞快用火烤了烤,给谢涵扎了几个止痛止血的穴位,冷酷道:“苦肉计是最下等的计谋。”
“因为他受众太小,只对一种人生效。”谢涵眉眼含笑,枕在人腿上,“苦肉计只对在乎施计者的人生效。”说完,他又蹙了蹙眉,“无恤,我肩膀也有点疼。”
霍无恤简直有一柜子的脏话想说,却还是给人包扎好,最后终于平静下来,心平气和道:“君侯,我真的很生气,您不要再对我顾左右而言他了。”
谢涵翻身坐起,感慨了下对方的腿弹性不错是个舒服的枕头后,正色道:“无恤,第一,我承认这个做法是有失道德的,但我本意并非想害你。”
“害我对你没好处,您自然不会闲着没事干害我。”霍无恤显然很了解谢涵,“好了,您别说第二了。我知道第二是你看我有利用价值,想带我走;第三,你也有那么一点真心把我当朋友,想让我走远雍国这个泥潭。”
谢涵做“彩虹神使”圣洁貌,“传闻草原的戈壁上,母鹰为了训练幼鹰飞翔,会将它带到悬崖上推下去,所谓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我也是同样的苦心,无恤明白就好。”
霍无恤凝他片刻,歪头道:“涵妈妈?”
谢涵:“......”
他伸手轻抚对方发顶,“乖儿子。”
霍无恤翻个白眼,“我说不过你,不是因为道理在你这里,而是你口才比我好。你说的看起来都对,但你自己知道你对我理亏。你亏欠我,君侯。”
他这样打直球,谢涵纵有千言万语此时也无计可施,终是虚心求教,“那我要如何弥补呢?”
霍无恤忽然笑了,“答应我一件事。”
谢涵道:“你先说。”
霍无恤抱起胳膊,“我还没想好。”接着伸手点着对面人缠着绷带的心口道:“放心,不阻碍君侯你心中的伟业,也不拦着你娶宋公主欧小姐。”
谢涵:“也不会故意害我出糗。”
霍无恤轻笑一声,“好”
他伸手,“击掌为誓。”
二人三击掌后,室内才重归黑暗。
陷入睡眠前,谢涵在想:一夜解决隐患,他果然宝刀未老。
霍无恤在想:霍无忌没少给他找事,这次倒算是好事。
甭管开场的时候,是谁犹犹豫豫最后心一横下定决心开口,也别管是谁晴天霹雳痛苦难忍,现在躺下倒是皆大欢喜。
或许涵某人真就就有霍无恤制服大法。
又或许某某絮永远信赖温留君。
第二日,谢涵自然是带着霍无恤一早给他收拾好的行李回温留去了。
而霍无恤则在青灵城北境大营接见了一位不速之客。
雍公子霍无忌是霍无恤一母同胞的亲弟弟,但两兄弟却是十五年不见。小的时候,霍无恤对新弟弟满怀期盼;少年时,他对远在千里外的兄弟有口非心是的思念之情;到如今,却是坐在大帐前,如视陌生人,“公子无忌远道而来,有何贵干?”
霍无忌不像一般的雍人,白衣、墨发,缓带轻衫、左箫右剑,环佩叮咚、姿态高雅——他像个齐人,浅笑温文,“来之前,我还怕认不出兄长,没想到兄长的五官轮廓几乎没什么变化。”
霍无恤懒得听人寒暄,“别扯有的没的,就说你来干什么?你有多少温留君或者齐国的坏话要讲给我听,且快说罢。”
霍无忌噎了一噎,四下一看,帐内确定无人,压低声音道:“可是温留君挟恩要求甚多?还是齐国终究排斥我们雍人?兄长怎么急着问我这些?”
他似有感慨叹息一声,“燕国国力大损,大家都推测北境十年内不会有战事。剑不出鞘必损光华,兄长在这里,说是高升,却是冷藏。最怕苦等消磨英雄的意志。”
霍无恤吊起眉梢,疾言厉色,“不必挑拨离间,温留君对我有教导之恩、救命之恩、知遇之恩,我是永远不可能背叛他的。”
可若真是这样笃定,为什么刚刚的平静会在转瞬化为怒火?听说拔高的声音通常是为了遮掩内心的虚弱。
霍无忌会心一笑,“兄长,谁也不能否认温留君在你人生路上的巨大作用,他指引你、他信任你——听说兄长的学时武功全赖温留君倾囊相授;听闻甫一到温留,他就将自己的亲卫、温留城的征兵全交给你不及弱冠的你统领。兄弟父子也不过如此了。”
霍无恤嘴角一挑,“你知道就好。”
“可是兄长,你可否为我解惑?温留君为何如此待你?”霍无忌好奇道:“你是他国公子,你们萍水相逢,在回大陵前的相处时间满打满算不超过半年。
他武有王洋、豫侠、温亭、兰深,除了最后一个,哪个跟着他的时间比兄长你短了?哪个不曾随他出生入死?哪个没一场成名战?为什么偏偏是你得此厚爱呢?”
“这世上有些人白头如新,有些人倾盖如故。”霍无恤表面平淡道:“且温留君认为我有远超于他们的能力。”
“是啊,谁能否认温留君善相人呢?”霍无忌对此肯定道:“明珠蒙尘,金藏暗室,只有温留君发现了兄长你这样的宝物,并保护打磨。这种知遇之恩,我原本是极力反对朝野要带兄长回大陵的呼声的。”
霍无恤冷笑一声,“难道不是怕我回来危及你的地位?”
“兄长,我爱惜自己的地位,但更爱惜雍国;我向往储君之位,但更向往河西三城。”霍无忌直言不讳,“但我知道无论我们如何希望,我们都伤了兄长的心,这时舔脸上来不过惹你厌烦,惹旁人耻笑罢了。”
“因此旧年王大人出使楚国时,我就劝他不必想着接你回来。却被其认为自私自利、心胸狭窄。”霍无忌苦笑一声。
霍无恤终于有了些好奇,“可你现在却来了。”
是被人逼迫不得不来?
还是过来进一步断绝他回去的心?
“我现在来了。是因为我认为兄长有权利知道事情的真相。”霍无忌道从袖中掏出一卷帛文递于霍无恤,“五年前的隆冬,君父病笃,有巫医称亲子之心头肉可做药引。君父犹豫不决,师大人并师侧夫人派大臣行刺兄长。接着事情变换,师大人亲自前来接你前去。
期间巫医多番游说君父,有君父病情拖不得的,有病愈后的安康身体的,有你回来后引起的麻烦的......”
“我并不是想为君父粉饰什么,他确实在此事上表现出极端的冷酷,令人心寒。可我想那些巫医、师大人也难辞其咎。”霍无忌笑了一下,“可那些巫医、师大人这么做有什么好处呢?”
他轻击掌,帐外扈从拖进来几个被五花大绑的人 ,正是当初雍宫盛行的巫医,还有两个彼时跟随师无我一起来借霍无恤回国的护卫。
“因为背后有人收买他们。”
“为什么要收买他们?”
“因为可以以救命之恩的超高身份降临在兄长你的人生中。”
“因为宝物从此可以被他一人窃据。”
“他竟不在乎你当时的痛苦吗?”
“或许兄长对温留君而言,从头到尾只是奇货可居罢了。”
“听闻珍珠是因蚌中进了异物,因痛苦落泪凝结而成。齐人爱珍珠,谁会在乎它曾多痛苦?”
“兄长。我不是想用温留君的虚伪掩盖我们的过错,五十步笑百步没什么意思。我只是想告诉你真相,希望你能逃开温留君给你带上的枷锁。”
霍无忌起身后退一步,对着霍无恤跪了下来,从袖中掏出一卷帛文,高举过头顶,“这是册封太子的旨意。殿下想报答温留君有很多办法,不必要替他做牛做马,以后用我国的国力帮助他一下,岂非更好?
人心难测,至亲会杀你,好友会骗你,什么是骨肉亲情,什么是救命之恩,真假虚妄,到头来只有握在手里的权利才是真的。报答也好 ,报复也好,兄长你都需要真正属于自己的势力。”
霍无恤虽已与谢涵说开,终究心中膈应,重听一次早已厌烦,不想对方最后竟出了个大招,他放下掌中对谢涵收买巫医的证据,转而抓起那卷法旨,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看,吃惊道:“你们竟也舍得 ?你竟也舍得?”
“如果兄长能带我国走出低谷,能助我国一雪前耻,何物不可舍?”霍无忌叹息道:“君父当初如此不舍生命,也是因为仇恨未雪、壮志难酬。我国多是武夫,却少了一个真正懂战术的兵家,被梁国层出不穷的将才押着打了整整三十年。好不容易梁国内乱,正是千载难逢的时机。”
本来,霍无恤是打定主意,财宝就截下做温留军资,消息就传信给谢涵,官职就暂且押下,传信问谢涵要不要虚与委蛇,没想到——
他眉眼下垂,将这卷册封太子的旨意扔了回去,只说:“或许你们该派人好好了解你们的老对手老邻居,强梁强大的不只是善兵的将军。”
“打仗不是强国的道路,只是强国的保障。基建、外交,粮草、武器,朝廷的管理,律法的严明,雍国要走的路还很远,不是一个人可以改变的。”
谢涵前脚刚到温留,后脚就接到霍无恤的信,信上他讲了一番霍无忌来了后的所言所行,最后对谢涵致歉——自己没有像一开始说好的那样,诈雍国一诈占点便宜再说,而是直接回绝了那册封太子的诏书,未曾说考虑考虑,再来请示他。
谢涵将这封信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扔给一边的应小怜,赞叹道:“都说齐人多雅正君子,我看无恤才是个真君子。”说完,他幽幽一叹,语气莫测,“看来霍无忌已经动摇了他对雍国的漠不关心。”
“一个月前,就是公子无忌在雍朝廷力排众议,请立无恤为太子的。”沈澜之对霍无忌是欣赏的,“无论是计谋还是真心,放弃板上钉钉的太子之位,都是一件不容易的事,他值得敬佩,也值得警惕。”
沈澜之显然有更进一步的想法,“君侯,此人若能合作,是幸事;若为对手,当先除去。”
“他现在应该刚到齐国边境,你派人去一趟,将他请过来,我与他做个交易。”谢涵这么说,是有依据的,因为有一个人现在正在他温留的地界上。
刘家,刘决。
当然,在这之前 ,他得先去进另一个客人——远道而来的齐二公子谢涓。
当初谢涵一封书信,当真是在谢涓纯情的二十三年人生里撕开一个巨大的口子,失魂落魄、落魄失魂,追梦青年陡为人父。
谢涓心中惶恐,在自己府上几乎要团团转得把自己转死,最后被郑姜拿披风赶了过来。
郑姜已经歇了喝媳妇茶的心,没先到有生之年还能看到个孙子,差点要给谢涵塑个金身,当神仙供起来。还是楚楚怕折寿,抢先一步阻止了。
谢涓马不停蹄地跑,跑到温留却又怕了,但上天总是此爱开顽笑——他不知道怎么面对那梁女书,也不知道怎么面对突如其来的儿子,便来看幼弟习武散心。
最后被宝刀未老的姚师傅打的满地找牙,还是卫灵书跑过来及时阻止的。
于是卫灵书就这么照顾上了满身淤青的谢涓,温柔细致,“没想到来温留竟然找到了失散的哥哥,哥哥怜我,迁怒公子,求公子宽恕哥哥。”
“这原和公子没有任何关系,公子因为我遭此劫难,真不知该怎么弥补。”
谢涓跟卫灵书睡了一觉破了彼此的身子,还有了一个儿子,到头来却还只知道对方是扶突官妓馆一个叫“姝”也可能是“书”还可能是“疏”等等等字眼的妓子。
也还是第一次大白天见这位一夜情对象,他惊觉面前女子美貌至极、身段姣好、气质高雅、谈吐不凡,不禁好奇,“你是罪家小姐充入官妓的?你原叫什么?”
“我是梁人,这几年梁国获罪的家族没成百也有数十。我只是刚好其中一家罢了,名字更不要再提了,公子便叫我‘姚书’罢。”卫灵书倏忽莞尔一笑,“书籍的书。”
谢涓不禁尴尬,“我对不住你。”
“公子不要这样说。”卫灵书温柔地看着谢涓,“那时馆中逼我接客,不是公子也有其他人,能遇到公子这样好的男子,已经是我三生有幸。
公子托温留君给我赎了身,已经足够我感恩了,没想到跟着温留君还见到了失散多年的哥哥,我这这乱世飘絮一般的人生终于找到了归处。”
“这都是公子带给我的。”
她这样说,谢涓越加羞愧尴尬,期期艾艾问,“那、那、孩子?”
“我阖族获罪,一个人久了,便想有个家人,因此知道自己有了身孕,不曾询问公子就私自生了下来。”卫灵书愧疚道:“公子若觉麻烦,便当这孩子是从地里长出来的。”
“这怎么可以?”谢涓头痛 ,“我、我、我不是觉得麻烦,是太突然了,太突然了。”
卫灵书不禁噗嗤一笑,“公子先别想这事,书现在有哥哥,温留君也给书找了营生,完全养得起孩子。你现在没做好准备,就随缘,等何时想看看孩子了,再说不迟。”
“营生?什么营生?”谢涓哪里愿看这么个欺霜赛雪的美人,还是他孩子娘磨破手指做活计,“我虽然现在没做好准备,养你们两个却是必须的。”
“公子想到哪儿去了?”卫灵书笑道:“温留君体恤,让我教小公子几个琴棋书画。”
谢涓挠挠脸,“三弟一向最会来事儿。”说着好奇,“你还会弹琴,对了,你原本是大家小姐 ,自然会弹琴。三弟能让你教授,你肯定谈得再好不过了。”
等谢涵回来时,谢涓已经在卫灵书教琴的时候,顶着淤青脸,优哉游哉吃着瓜子,坐在一边,听人弹琴琴了 ,美其名曰巡视幼弟学习。
见着谢涵,还对人“嘘”了一声,拉人一起听琴,忽然轻声说 ,“三弟,你看她是不是特别像姝儿?”
谢涵:“......”
并不,谢谢。
要说当初谢涓在扶突官妓馆的夜里,能把人错认成绛姝,真是有原因的。绛姝是冷傲美人。卫灵书在会阳是出了名的孤高自傲,虽然渐渐习得了一丝魅惑,但骨子里的孤傲仍会不时冒出来。便如此时沉迷于琴音之时。
谢涓最爱的也是绛姝的那怎么也不给他好颜色的“傲”。
谢涵吃一口对方盘子里的瓜子,“二哥见过小琮了?”
谢涓一僵,摇了摇头,苦兮兮道:“我还是个少年啊。”怎么会有了鹅子?
谢涵“呸”一声吐掉瓜子壳,“那二哥现在是什么个章程?”
谢涓可怜巴巴看他,“就等三弟回来,为为兄指点迷津。”
“两个选择:第一,纳了姚书,带了孩子,回扶突;第二,放他们在这儿,我给你养着,偶尔过来看看。但无论如何孩子总要在宗庙里记名。”
谢涓点了点头,最终说,“我问问姚姑娘罢,她怎么想就怎么办。”
谢涵无语。
决定扔下人接见刘决是正经。
没想到回禀说,“刘少爷和桑朵拉小姐比赛骑射去了。”
谢涵:“......”
他进入回温留后第四件要做的事,询问匪贼情况。
“林武杰如实告诉了贼匪修河的人手。不想桃花山的匪贼却没依言给他见林小妹。我让他遇到这种情况,就趁机说实话:告诉他们自己不是游学的士子,是谢涵的卫队。”沈澜之虽能给林武杰伪造身份,架不住没和林小妹串过口供,要是桃花山上林小妹被盘问一番怎么办?
林武杰怒道:“你们再不交出我妹妹,我就告诉君侯,让他们来剿灭你们!”
桃花山上的山贼哪想的到还有这样的意外之喜?当着林武杰的面就剁了一个民女的手指,阴笑道:“你要是敢说,明天就送你妹妹的手指给你。”
林武杰脸色煞白。
那山贼又说,“你和我们往来已经有些时日了,你现在就是背主的东西,你要是敢说,我就告诉所有人你出卖温留向咱们泄密,看温留君容不容你?温留君不容你,你又惹怒了咱们,看你妹妹怎么办?”
“好了,三天后来告诉我,温留的屯粮、屯兵处,再画温留城的内外城地图出来。”
林武杰脸色煞白回来。沈澜之大方的很,大笔一挥就照着墙上的温留城防图画起来,让他交给山贼。
林武杰悚然一惊,“兰大人,万万不可。”
沈澜之笑了,“我现在给你的,和几天后的难道会是同样的城防吗?就让他们攻打过来罢。”
他将地图折好,让绣娘缝进林武杰披风里,“不过不要直接给出去。你就说偷地图的时候被发现了,现在只能带着手下叛逃,要他们收留你,否则绝不说出地图的下落。”
他拍拍林武杰,“伺机救出小妹。
林武杰眼眶一热,“兰大人——”
应小怜眉梢一挑,开口道:“收下罢,这也是君侯的意思。”
等林武杰走后,沈澜之摸摸鼻子,“我只是习惯性收买人心,小怜可不要告诉君侯我收买他的卫士。”这卫士历来护卫主人安全,被收买可是主家大忌。
应小怜哼笑一声。
沈澜之“啊”了一声,“虞兄又来找你了,刚刚忘记告诉小怜了。”
于是林武杰就带着沈澜之□□过的一波眼线间谍上了桃花山。
林武杰是个武夫,有心回报,奈何没个利眼。
可他带上来的几个人不得了,那都是做眼线间谍培养的,粗粗一扫,就敏锐地察觉这波山贼不寻常,像士兵。
然后再看,好家伙,这不是齐营惯用的暗号吗?莫不是齐国士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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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霍无忌就是霍无极,人设有变化,前头的地方修文时改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