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留步──”
谢涵回头, 皱眉,身后王洋扬声道:“来者何人,敢来阻挠平燕大军出发?”
那人在距谢涵还有二三排人的距离处遥遥勒马, 手中扬起一方素帕, 帕子随风飘荡,露出一角的“涵”字。
谢涵怔了一下──那是他当初给姬曼柔的帕子。但他本就劳众人久等,此时此刻再因块帕子走了, 这样暧昧不清的行为, 必难服众, 正想严词拒绝。
那人已道:“我家主人曾受殿下恩惠, 有帕为证,殿下应能想起我家主人身份。主人旗下旧年去燕国的商队回来了,有燕军密报想要告知太子殿下, 只我家主人是商人,此事传出后恐怕有碍日后走商, 故不便透露身份, 望殿下通融, 能私下接见。”
“燕军密报”四字一出, 无数道目光齐刷刷落在了那人身上,那人不为所动,目光清正, 只看着谢涵。
谢涵身后陈璀连忙道:“太子殿下千金之体,你说要私下接见就私下接见,谁知你们是否包藏祸心……”
谢涵手一抬, “休要多言, 他是正义之士,孤信他, 且即便有危险,为了这密报,为了我齐军,孤也必须得去。”
说完,他转头对徐芬道:“孤去去就来,还望左将军照看大军,稍等片刻。”
“太子要去就去,卑将稍等的时候已经不是一时半会了,再等等也无所谓。”徐芬道。
只一句话,谢涵便体会到虞旬父口中的“性情乖戾孤僻”。
但时间紧急,他只给陈璀施个眼神,就带着几个心腹亲卫换马随那人过去了。
那人带谢涵朝道路一旁密林方向骑行了半刻钟,待绕过一片蓊蓊郁郁的竹林后,果见其后一抹隐隐绰绰的白。
那抹白影转过身来,眉目如画,正是姬曼柔,见谢涵过来,却不是一贯的缓带轻衫,而是甲胄加身,她愣了一瞬,随后一笑,前趋几步,盈盈拜下,“贱妾见过太子殿下。”
谢涵下马,一手扶着腰间剑柄,开门见山道:“你有什么话要与孤说?”
姬曼柔走到谢涵边上,用只有两个人听到的语气道:“两天前,玖夫人带我去郊外有名的求子观求子,回来就渐起风寒,一开始没注意,两天过去后,病情加重,还上吐下泻,仿佛感染了时疫。”
谢涵精神一凛,心知对方已经动手,只淡淡点头,“那贵府要多加小心,最好不要有旁人再染上了。”
“咳咳咳──”一阵风吹来,姬曼柔轻咳几声,“要是那么容易防范,还怎么叫时疫?不止妾身,夫人的几个贴身婢女好似都受到了波及。”
很好,对方果然做事周全。谢涵点头,“二少夫人一切小心,孤有要事在身,怕无法照应你了。”
此时,二人一边说一边走,往更深的林子里走去,姬曼柔这才道:“殿下小心,我父亲与燕人有联系已久,这次怕是想叫您有去无回。”
果然是阳溪君,谢涵既是了然又是愤怒,“阳溪君吃我齐粮这么多年,竟然还敢勾结外贼。”
“这次打理运送粮草的司廪官,就是父亲以前的食客──江左徒,他们已约定:会运七分砂三分粟的粮草过来,还有刀木仓剑戟、弓/弩弹药都会运最钝的过来,他们想让大军全军覆没在归来城,然后让燕军生擒您,届时您就是百口莫辩。”
谢涵越听越怒,最后胸口起伏,“无耻!他竟然无耻到这种地步,不行,孤要马上回宫恳请君父换人押解粮草辎重。”
因为这次燕军来势汹汹,而他们援军的出发又一波三折,是故朝廷这次决定让大军只带七天的粮草武器疾速开往归来。
归来城作为军事重城储粮充足,可再支应七八天,届时路上的粮草武器也就慢一拍到了。
朝廷算的准,却给了有心人空子。
这次由阳溪君人马押解粮草,谢涵本就不放心,但还是万万没想到他们能丧心病狂到这种地步,置一万余人命于不顾,拱手送敌国大好河山,他怎么忍得下去?
见谢涵怒不可遏,姬曼柔“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贱妾敢问,殿下要以何种理由请君上换人?”
现在粮草武器还没出扶突城,狡猾如阳溪君,必定不会现在就在里面装砂米残兵,说出来谢涵也只会被阳溪君声泪俱下反咬一口冤枉。
谢涵一顿,缓道:“孤与阳溪君不合已久,朝野皆知,便当孤小人之心,不放心阳溪君人马,如若就此开赴前线,孤必寝食难安,如何作战?”
“殿下难道忘了许崇德吗?”姬曼柔道:“许崇德之前咄咄逼人要让君上御驾亲征,为何?因为君上如在前线有个万一,殿下您就可再无制肘,继任国君。”
“你说什么?”谢涵横眉冷目。
“殿下你当然不是这么想的,可父亲安排许崇德,就是为了让天下人这么想,尤其是让君上这么想。”姬曼柔道:“这天下没有几个人比我姑母和父亲更了解君上了,他们已经成功地让君上怀疑并且防备殿下了。所以殿下除非有切实证据,否则君上不会换人。”
谢涵想起昨晚大殿上齐公犹疑不定的神色,和今晨淡漠无情的眼神,心忽地一凉,不禁笑出了声,“哈哈哈哈哈──”
“殿下救贱妾脱离苦海,贱妾也是时候报答殿下了。”姬曼柔仰头凝视着谢涵苍凉的笑容,温声道:“江左徒之所以忠心我父亲,是因为早年贱妾在他落魄时送过他一件棉衣一碗热汤,贱妾有把握能左右得了他。但贱妾本是人妇,若还是完璧之身,岂非让人看了笑话?所以在委身他人前……”
她膝行而来,忽抱住谢涵双腿,“请殿下让曼柔做个真正的女人。”
谢涵笑声戛然而止,低头,怔怔看着仰脸痴痴冲他笑的女人──
那是一张和鲁姬神似的脸,纤纤弱质、我见犹怜,他头一次这样认真看她的脸,“你……这又是何必?”
姬曼柔摸了摸侧脸,缓慢而坚定道:“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曼柔愿意为殿下做任何事。”
谢涵伸手,摩挲了下姬曼柔头上发髻,“孤同意除去玖夫人,是为了姐姐和姐夫,与你不相干,你不必对孤心存感激。”
姬曼柔缓缓站起身,双手捧着谢涵脸庞,笑道:“殿下错了,曼柔对殿下并未心存感激之情,而是心存男女之情。”
谢涵扒下姬曼柔的手,“无论是做正夫人还是侧夫人,你与孤永不可能。”
姬曼柔抱住谢涵,在他耳边吐气如兰,“曼柔不要做正夫人,也不要做侧夫人,只要做谢涵的第一个女人。”
谢涵呼吸一滞,后退半步,被撩拨得迷离的双眼渐渐清明,转身背对姬曼柔,“可孤绝不会让自己的女人委身他人换取利益,天色不早,你快回去罢。”说完,扬长而去。
“殿下,曼柔还有两句话要说。”
“什么话。”谢涵顿步,没有转身。
“第一句,有个姓赵的人要找你,刚刚追上殿下军马的人就是那姓赵的手下。”姬曼柔边说边走到谢涵身边。
赵臧。
谢涵心头掠过这个名字,事出仓促他竟都忘了扶突城里还有他那么一个人。
“第二句话,贱妾头一次见殿下穿军装,真乃‘郎艳姿独绝,英心绝凡尘’,贱妾被蛊惑了。”说完,她忽地扭头,柔软的双唇落在谢涵侧脸上。
还没等谢涵反应回来,她后退半步,俏脸微红,低下头细声道:“殿下既希望曼柔洁身自好,曼柔一定不让殿下失望,曼柔在扶突城等您回来。”
谢涵摸了摸侧脸吻痕,只道:“孤去看看那姓赵的,你早些回去。”
他走出这块地方,便见之前那人身边已立着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鹰眸钩鼻,不正是赵臧。
一见谢涵出来,他拍了拍手,“美人在怀,羡煞旁人,齐殿下真是到哪儿都能有美女对你死心塌地。”
“赵兄何出此言?昔日对会阳第一剑士前仆后继的女子还少了吗?”
听他话中已有不满,赵臧也不顾左右而言他,只道:“带我去归来城。”
“刀剑无眼,你又何必前去冒险?”谢涵看他一眼,“就算孤走了,孤的别庄也不会缺你一口吃的、一件穿的。”
“凭我的本事,要衣食无忧还不简单?”赵臧哂笑,“我随齐殿下来扶突,可不是为了这点小小的好处,而是在你身上有大求。现在大求还没求到,怎么能让你有不测呢?”
话到此处,他笑容一敛,“齐殿下不要忘了,温留、归来二城,可是被夹在燕、召、齐三国之间的。”
谢涵凝目,沉吟片刻,“好,你就是那去燕国商队的一员,他派你跟着我们,向我们一路详述燕齐边境近况。”
“是,太子殿下。”赵臧抱拳一笑。
于是,密林外的大军就看到,谢涵走的时候身边是几个亲卫和一个古怪骑士,回来的时候还是几个亲卫,只是那古怪骑士却换成了一个赫赫英雄气概的年轻男子,不由面面相觑。
徐芬冷着脸,不阴不阳道:“不知道太子殿下一去半个时辰,带回什么密报来了。”
谢涵还没开口,陈璀已摇头晃脑道:“啊呀,左将军,你又太心急了,都说是密报了,当然要关起门来和众位将军细细讨论了。现在这么大喇喇地说出来,众位弟兄我们当然是信得过,但谁知道是不是‘隔林有耳’?”
徐芬狠狠瞪了陈璀一眼。
陈璀嘻嘻一笑。
谢涵环视众人,只见目之所及左右将军以下的各级将官,都面露不满,还隐隐离远了些徐芬战车。
他就知道,在他离开的时候,陈璀一定已经和徐芬交过数个嘴仗了,并且成功使对方在众将士心底留下了不好的印像。
谢涵眉梢一挑,对徐芬笑道:“徐将军,孤确实带了些密报回来。”一指身侧赵臧,“全在旁边这位兄弟的嘴里。不过现在不是商讨的好时机,我们不如入夜扎寨再行讨论。”
徐芬还没回答,其身后一排小将已答道:“殿下所言甚是。”
金色的旌旗飘扬半空,酡红的夕阳染红苍穹,一万六千大军在夜色来临前驶出扶突城外一百五十里处,那里已远离繁华的都城,只余两旁蔓蔓蒿草迎风倒伏,似在向这保家卫国的队伍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