蕙娘笑着掩住了嘴角,又道:“对了,我刚收到谢先生的信,他叫我替他谢谢夫人,帮他家的夫人抄佛经,还说下次抄了佛经一并交给我,跟着我的书信一道带过他们府上去就完了。”令秧愣了一下,才恍然大悟道:“好,你下次再带信的时候,打发个小丫鬟来我这里拿便是。我不过也是为了多练练字儿。”她在心里重重叹了口气:到底是谢先生,“抄经”是多好的由头,这样便能把自己的信也夹进去——如此简单,偏偏她费了多少周章也想不到这一层,真是人笨万事难。
她自嘲着,脸上的笑意益发跳脱地迸出来,柔声道:“谢先生最近也不说上咱们家来看看。”“罢呦。”蕙娘挥挥手,皱眉啐道,“他哪儿还有心记得咱们,他忙得魂儿都被勾去了。夫人整日跟川儿媳妇待在一处,没听说么?怕是有近两个月的工夫,他都住在‘海棠院’里——最近那里新红起来的一个姑娘叫什么‘沈清玥’的,把他弄得五迷三道浑忘了自己姓什么,咱们川少爷想去跟先生说话,只怕都要寻到清玥姑娘房里去才见得着人——夫人说说,这成什么话?谢家老太爷去年归西了之后,更是没人镇得住他谢舜珲了,我都替他家的夫人发愁呢。”令秧吃了一惊:“真没听过,兰馨跟我从来就不说这些男人们的事儿。”随后她略显尴尬地看了一眼站在地上的几个丫鬟,道,“你们都出去吧,这话可不是你们能听的。”紫藤和小如对视一眼,出门的时候小如终于忍不住,掩住了翘起的嘴角——她们倒也都知道,夫人在这类事情上,规矩是最多的。
四下无人了,蕙娘的声音反倒压低了些:“川儿媳妇怕是也没跟夫人提过,我听说咱们川少爷也是越来越熟悉那种地方了。要说那‘海棠院’真的嚣张,如今人家都说,十个打马从八角牌楼底下过的正经官人,倒有八个是往海棠院里去的。哎。”蕙娘长叹一声,“我也担心着我那个不成器的姑爷,也不知道三丫头能不能学得伶俐些,把他拴在家里。不然若真的被那起娼妇迷得乱了心性,可就不好办了。”“这话,我也不好直接跟他说。”令秧为难地托住了腮,“我倒觉得川少爷也不过是去看看,图个新鲜,横竖你交代账房,不许他从家里支银子不就完了。”“我何尝没想到这个。”蕙娘苦笑道,“我就怕家里支不出来银子,他到九叔那里去支——九叔向来是个不在乎小钱的,多为他做几次东便什么都有了。看来我还是得打发侯武去九叔面前通个气儿,侯武也是个男人,这话还好说一些。”
既然已经提到了侯武,令秧便顺势道:“我还正想要跟你商量这个呢,按说,侯武如今在咱们家里担着最重要的位子,咱们也该给他娶个亲,不如就在家里的丫鬟中间选个不错的,往后,侯武跟他媳妇儿就是名正言顺的新管家和管家娘子,他便也能安心在咱们家里待下去,你看如何?”蕙娘心里重重地一颤,脸上却波澜不惊:“夫人说得是,我不是没有问过侯武,不过好像他自己对娶亲这回事并不十分热心,我也就罢了。”令秧笑了:“他要是太热心了岂不是遭人笑话?咱们做了主给他选个好的,他哪有不依的道理?”蕙娘也笑道:“若说家里的丫鬟,到年纪的倒也有两个,只是嫁了侯武就等于要从此帮着管家,我怕一时服不了众,又生出事端来。”“别人难服众,”令秧胸有成竹地笑道,“你的紫藤还不行么?她年纪也大了,咱们不好耽搁人家——况且,她嫁了侯武,等于你的左膀右臂成了夫妻,谁还敢说什么不成?紫藤是在咱们家长大的,我知道你也舍不得她,如此一来她是真能跟你待一辈子了,多好。”蕙娘不作声,也没有注意到令秧脸上掠过的一点黯然。沉吟片刻,只好说:“夫人的主意好是好,可我想回去先问问紫藤的意思,若她实在不愿意,我也不勉强她。这孩子同我,毕竟跟别的丫鬟有分别。不过话既说到了这里,夫人就没想过小如么?我若是让紫藤嫁给侯武,众人还不更得说我在府里一手遮天了?不如把小如配给侯武,这样夫人的人成了新的管家娘子,不更是没人敢说什么。”令秧皱了皱眉,仓促地挥挥手道:“小如不成,一来年纪还小,二来性子太不沉稳,真扶到那个位子上去了只怕遭人笑话。还是你的紫藤大方懂事——况且。”令秧笑了,“你就当是心疼我行不行,连翘才走了没两年,我又得从头调教一个人,累死我。”言毕,二人不约而同地端起面前的茶盅,似乎突然没有话讲了。
回廊上传来两个孩子嬉笑的声音,依稀掺杂着奶娘在说话:“慢着点儿,慢着点儿,仔细跌了……”屏风后面最先露出来的是当归的脸,这孩子长着一双老爷的眼睛,可是脸上其他地方都像云巧,总是有股灵动劲儿,好像马上就打算笑出来。然后溦姐儿终于气喘吁吁地赶了上来:“风车是我的,还给我!”当归仗着个头高些,把风车轻巧地举过头顶又往屋里奔,蕙娘拖长了声音笑道:“好我的当归哥儿,你一天不欺负你妹妹,你便过不去是不是?”当归一边跑一边说:“风车是我做的,就是我的。”溦姐儿在后面急冲冲地嚷:“你说好了做好了送给我的,你耍赖皮!”可是一抬头看到令秧,溦姐儿便安静下来,不作声了。没人追赶,当归顿时觉得没意思起来,举着风车的手臂垂了下来,脸上带着一副鸡肋一般的神情,嘴里嘟哝着:“给夫人请安。给蕙姨娘……”后面那“请安”两个字基本是被吞回肚子里了。
令秧的脸像是被自己的笑容融化了那样,张开手臂道:“当归过来呀。”嘴里虽然说着:“你一个哥儿,跟姑娘家抢玩意儿,害臊不害臊?”却是一把把当归揽在怀里,还顺便捏了捏当归尖尖的鼻头。问道:“吃点心不?”溦姐儿维持着刚才的姿势,一动不动地站在地上,漆黑的眸子注视了一会儿令秧,便又把眼光移开了。蕙娘看在眼里,只好对溦姐儿笑道:“不就是风车么,蕙姨娘让人再给你做好的。你喜欢什么颜色只管告诉我……”“依我看。”令秧依旧搂着当归,表情淡淡的,“风车也没什么好玩的,一个女儿家,整日为了追着风四处疯跑着,终究也不像个样子。”溦姐儿脸上一副无所谓的神情,只是静静地往蕙娘身边靠近了些。蕙娘长叹一声道:“就由着她玩儿一阵子吧。”说着伸手抚弄着溦姐儿头上插着的一朵小花,“眼看着就该缠脚了,横竖也不剩下多少日子能这样跑一跑。”令秧笑道:“你就总是纵着她。”眼睛也不再瞧着溦姐儿了。
府里的人谁都看得出,夫人不怎么喜欢溦姐儿——虽然是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可到底比不上当归,老爷留下的唯一的血脉。蕙娘虽说知道个中缘由,心里却也难免觉得令秧有些过分,可是这话是不能明着说出来的,她只好尽力地疼爱溦姐儿,让府里的人都看着,有她在保护着这个沉默寡言的孩子。
侯武和紫藤完婚那天,唐家大宅里倒也是热闹。
婚事都还在其次,众人现在都晓得了,从此以后他们便有了新的总管夫妻。旧日的管家娘子从此正式卸任,被府里养起来等着终老,仪式上,拜完了天地,这二人都没有高堂在身边,因此,拜的就是原先的管家夫妇——老管家被人抬了出来,左右搀扶着架在椅子上,受了这一拜。
其实在婚礼前一天,侯武和紫藤二人已分别来拜过了各房的主子。侯武深深叩首的时候令秧道:“起来吧。从今以后就是成家立业的人了,咱们府里虽然是没有老爷,可是越是这样,大小事情的规矩方圆越不能给人留下话柄儿。从此以后,很多事情就交给你和紫藤了。你可知道,在咱们家,最看重的是什么?”侯武垂手侍立着,听到问题立刻惶恐地抬起头来,满脸都是老实人才有的那种不善言辞的窘迫——也并不是装出来的,他的确从来没想过这件事。令秧笑了,笑意里全是宽容,这让侯武依稀想起多年前的那位夫人——可是她们终究不同,令秧无论如何,都无法假装自己像是一个“母亲”。她缓缓地叹气道:“这个宅子里,我最在意的,便是这一屋子女人的操守和名节。或者我讲得再明白些,这一屋子女人的操守和名节,绝不能在别人嘴里被玷污了。咱们家——账房上每年收多少银子又花多少,有没有亏空能不能盈余,什么差事用什么人又罢免什么人,我通通不管,我不识数目字,也不想费这个力气;可若是咱们家里传出来什么不好听的话不名誉的事情——那就是我的事情了。你可明白?”
侯武连声答应着,心里却想起很多年前一个晨曦微露的清晨。那似乎是个初夏,不记得是族里唱大戏还是过端午了,他吃多了酒,强撑着帮川少爷把马牵进马厩去,头晕沉沉的,觉得那匹马的眼睛好像飞满了四周,他的身体模糊感觉到了一堆松软的稻草,倒头便将自己砸进去了。不知过了多久,他睁开眼睛,一时辨不清自己身在何方,耳边却听见一男一女的说话声。女人说:“谢先生,我怕是等不了那么久了。若有一日实在不得已,只能自己了断。就怕那时候没工夫跟谢先生辞行,先生的恩德我只能来世再报……”他听出来那是谁的声音,正因为如此,才吓得丢了魂。然后男人的声音道:“夫人遇到了什么难处吧?不过谢某只劝夫人……”往下的话他便听得不甚明了了,只是那句“谢某”让他知道了对话的人是谁。他恨不能把自己的身子埋进稻草堆里,脊背上的冰凉倒是醒了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