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弟俩的教学课告一段落了,颜神佑才回过神来问:“你的功课呢?”
六郎一缩脖子,马上又挺直了小脖颈儿,认真地道:“还有一点,就是想到阿茵才出声的。”说完,白白净净的小胖脸上还出几分粉红来,似乎是不好意思了。
颜神佑倒觉得他这个样子才有点男孩子活泼的意思了,摸摸他的头:“去写完功课,年前咱们就能回去啦。写完功课,记得写信回去问安。”
这是姐弟俩每日必做的功课,横竖昂州城总要快马送来些事务让颜神佑做些决定,颜神佑写完批示就要即时发回。正好,连家书一起带过去了。
于是六郎继续写功课,颜神佑也重新取了纸,也练一练字。
等六郎写完了,颜神佑又检查过了他的功课,姐弟俩这才一起喝热茶吃点心。只要不是累饿过头,颜神佑总是要先做完这些事情,才会吃吃喝喝。她牢牢记得高三班主任的教导:吃完饭之后不要搞脑力劳动,没用的,因为要消化,所以胃部开足了马力,脑子就会缺缺氧。
点心并不多,因为还有晚饭。
垫巴了点东西,颜神佑又与阿花聊天儿。阿花权衡再三,还是当时就跟着颜神佑一道走了——怕答应得迟了,再生事端,就没有这般好机会了。阿花的弟弟因为年纪小,留在了村里交给里正家代为照看,颜神佑命取了些钱米,权作抚养之资。
纵使颜神佑允她等年后再到州府去,阿花还是拿定了主意,虽然说颜神佑是个说话算数的人,但是阿花却不肯拿这难得的机会去冒险。万一有了什么变故呢?还是现在先占个坑儿再说!她就这么跟着来了。
颜神佑倒是能够猜得到她的想法,只是看到阿花一脸倔犟的样子,劝阻的话便说不出口来了。将心比心,这事儿换到她身上,她也是要这么选的。既然阿花来了,颜神佑便预去给了她一些工钱,给她弟弟一点见面礼,因知道他们姐弟生活比较困难,两人的新衣也都算在见面礼里面了。
阿花姐弟俩换了新衣,阿花又取了些钱米谢与里正家,自己才将剩下的钱好了她弟弟几十个制钱,余下的自己好生存好。将自家的钥匙带着,又给了她弟弟一把钥匙。这才与她弟弟依依不舍的道别,临行约定,颜神佑回到州府之后,阿花一安顿下来,就告假来接她弟弟到州府去过年。
因有过何二女的事件,这一路上,阿竹便分外小心,除开颜神佑与阿花说话,其他的时候,阿竹都在给阿花做岗前培训。主题思想就是脑子要放灵光一点,以及,万事要以小娘子为主。阿花不似何二女,何二女虽然出身低些,却是打小万事不操心的。阿花却是从小吃了许多苦,如今又是独个儿带着弟弟讨生活的人。阿竹教了她两日,自然都觉得有些无趣了——会不会做事情的人,不用太久时间就能看出来了。
时间长了,阿竹也得承认,阿花是个靠谱的人。甚至因为经历的关系,比同龄人都老成得多了。以后颜神佑再与阿花说话,连阿竹都听住了——这里面有好些个事情,是阿竹也并不了解的。比如,乡间的生活。阿竹原以为自己随着颜神佑这些年,又在坞堡里住过,已经知道不少乡间的事情,及听得阿花一说,才知道自己知道的都是些皮毛。
比如说,到农忙时,住在坞堡里的人单知道忙,却不知道忙到什么程度。据阿花讲,基本是连说话的功夫都没有的——累的。好日子就那么几天,尤其是收获季,最怕下雨,天好的时候,抢着一天是一天,有些人家干脆就在田间地头的窝棚里趴着,也不管什么蚊蝇了——累成那样,打都打不醒。天一亮就爬起来干活,饭食送到地头上去的。
颜神佑比较关心的是“农民收入问题”,因为看着阿花姐弟当初的妆束并不好,她明明记得的,像阿花这样的是有抚恤金的。阿花的父亲死于海贼,当时全村都在抵抗,所以算半个烈士,阿花家的田也没有全部收回,不至于紧巴成这样的。
如果阿花拿着抚恤,又有自己的田,还混成这样,那颜神佑就要担心了。昂州以后要面临许多的战事,战死的人数不会少,抚恤金的发放,乃至许多政策是不是得到了执行,关系甚大。是以颜神佑又仔细地问了阿花:“收成如何?我看你们姐弟像是过得不大好。”
阿花连忙解释道:“是我存了些钱,留着日后好用的。我们乡下人,不用日日穿好衣。”
颜神佑再次问了她亩产量、物价等一系列问题,得到了确切的数字,终于放心了:“这样就好。”
阿花颇为感激颜神佑的顾问,对于颜神佑担心的问题也给了很明确的回答:“乡里乡亲的,都很照我们,四下里也没听说有克扣的事情。”
不一时,驿丞过来报,说是晚饭好了,阿花连忙起来道:“我去搬取饭食来。”
阿竹听了阿花攒钱的回答,一面给颜神佑收拾了笔墨,一面道:“这大约是要攒嫁妆了,她年纪也不算小了……小娘子要用她,只怕,她有些事会耽搁呢。”
颜神佑摇头道:“我要是她就不这样,她父母留下的遗产在乡间也不算少了,不用愁嫁妆的事儿。”
阿竹道:“那怎么做?”
颜神佑道:“攒钱,送她弟读书,想办法进城。”乱世也是个机会,不说旁的,单说这么样的战乱,等战后,人材凋蔽,阿花她弟差不多该成年了,谋个小吏小官的,也不是难事。便是阿花自己,昂州城这样的发展之下,把家乡的田租与人耕种,自己到城里谋生,也是个保本儿的买卖。
阿竹:“……她恐怕更想投身府门内。”换了她就想办法卖身进个士人家里做奴婢。给士人家里做奴婢并不是什么很丢人的事情,尤其在姐弟俩没什么亲人的情况下,好歹有口吃的。就这幺小姐弟俩,乡间生活,又没个成年男子顶门立户,生存不要太艰难。如果是什么名门之后,硬撑下来也就罢了,总有出头之日。又不是什么着姓大族落难的后裔,难有翻身的机会。
颜神佑失笑道:“我们在这里说这些有什么意思?反正,她现在是归我了。”
阿竹也笑了。
颜神佑也是在做个试验,看看似阿花这样情况的女孩子,能不能走出家门来。哪怕不成的,她也能保阿花有个好下场。如果成了,那再推广一下。
这里话说完,那里阿花已经与六妞几个端了饭食来。在外用饭,都拿银签试过了,才拿来给姐弟俩吃。
六郎回想方才几个“女人”说话,心里有股诡异的感觉,只觉得人与人毕竟是不同的。
姐弟俩才吃完饭,侍女们也开始轮班吃饭的时候,一骑快马又给颜神佑带来了一个消息——新的朝廷给颜肃之加官晋爵了,加了侍中衔,进位为县公,朝廷一番调整之后,他又变成了卫将军。然后,让颜肃之收拾完了河间王就赶紧把扬州给整平顺了,好与京城连成一体。
颜神佑:……早干嘛去了?!
六郎见她面色诡异,轻轻碰碰她的胳膊,问道:“阿姊,怎么了?”
颜神佑抽抽嘴角,把手里的信给六郎看了,问他:“你怎么看?”
六郎看完了,也没什么主意,只说:“阿爹不是去平逆了么?”
颜神佑抿嘴一笑:“对,阿爹去平逆了。”所以入京朝觐什么的,就等等吧。一开心,她就掐了掐六郎的包子脸,六郎脸都要皱成包子了。女人真是这世界上最可怕的生物,没有之一!
颜神佑不理会她弟的腹诽,却又在琢磨着一件事情——扬州。
扬州单论硬件的话,比昂州还要好。昂州的土地多是新开,还很薄,扬州却多熟田。更妙的是,扬州经历了兵祸的冲击,门阀的势力就小了很多。而且现在扬州这么乱,急需有人能够整顿的。蒋刺史已经证明能力欠缺,韩斗出身不大光彩(造反),其他人要是能出头早就出来了,朝廷也是,无暇他顾。
真是一个好地方!
可是颜神佑却不想为这个朝廷白费力气。就这么个烂摊子,拿下来了,也就是个缝缝补补的工作,运气好了,跟米丞相似的,累死。运气不好,跟赵忠似的,冤死。
还是六郎说得对,眼下还是照原计划行事为妙,先下荆州。
然而,扬州也不能不去搞。现在就得着手进行一些安排了,比如说,散布一点谣言、教唆她大伯做好响应的准备、从朝廷那里拿到更多的授权……之类的。想到了就去做,颜神佑饭后又开始写信,进行遥控指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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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弟俩出行,州府里姜氏与楚氏等人免不了挂心。每每收到上一封信,便要盼着下一封。楚氏天天拎颜渊之来问:“有无讯息?”问的是关于州府政务方面有没有别的消息了。
姜氏则日日派阿圆回娘家,问她哥哥:“他们还有没有说别的?”
弄得两个男人都有些郁闷了,尤其姜戎,他被定在了昂州城里,原本想领兵出征的,也被外甥女给扣下来了。现在州府的保卫工作他已经从上到下梳理了一回,按旧京城禁卫的法子来安排,再无遗漏了,还不让他走,这让他很为难。
被问得次数多了,姜戎干脆派人去接姜氏过来,兄妹俩谈一谈人生。姜氏听了姜戎的家庭梦想,整个人都不好了:“什么?大郎要往荆州去?”虽然知道手里有兵是好,但是丈夫已经在前线了,亲哥哥还要过去,亲妈还病着,姜氏还是不想让姜戎离开的。
姜戎不得不跟她讲道理:“留守昂州,我又不是留守官,一应庶务我管不上,只是守卫城池,能有甚用?”
姜氏道:“这样的活计做好了,就是有大用了。”
姜戎想的,是要更进一步,姜氏想的,是大家都平安。姜家并未受损,不需要姜戎拿命去拼。战场上刀剑无眼,姜氏是真的舍不得。
姜戎急道:“你不曾明白我的意思!姜家到今天,也算是可以了,多少人家梦寐已求的,咱们都有了。只是有一条,根基也不算稳,威望并不甚高。名声都是虚堆出来的,威望才是实。威望是什么?是做出来的。你想,妹夫有个翌日,我们但强些,立在这里,别人没个别的想法。若还是这般只做个牌坊,你就不怕有什么人来与六郎他们姐弟争位么?”
姜氏一惊,旋即道:“有神佑在,不至于的。”
姜戎叹道:“难。这样的买卖,太诱人了!再多的防范都嫌不够。我手里没硬货,说话没份量的。”
姜氏道:“我还是不想大郎为我涉险。从小到大,大郎护我良多,这一回,就听我的罢。再说,阿娘的身子,一年不如一年了,年年都说要坏,年年都这么硬撑着,我真是怕……”你见不着她最后一面。
姜戎憋气道:“那也不能就这么……耽搁着呀。”
姜氏道:“要不,等神佑回来,我再问问她。”
姜戎:“……”
姜氏耐心地道:“眼看也要过年了,年后郎君也就回来了。你要真想跟他走,自与他说,岂不便宜?”
姜戎无奈地道:“也只得如此了。”
被点名的颜神佑并不知道她大舅已经想得这么长远了,她正带着她弟,跟桑亭郡说话。
桑亭郡见了她,跟耗子见了猫似的。这位先生是知道她的丰功伟绩的,连带的,也知道六郎从小就老成,并不敢拿这姐弟俩当一般小孩子看。样样准备得周到,人也十分礼貌。
寒暄毕,颜神佑向他道了辛苦。
桑亭郡连说不敢,又急忙汇报了工作,说了桑亭郡秋收工作顺利、军粮保证上缴完成定额,人民群众情绪稳定一类。
颜神佑都耐心听了,却飞来一笔,问道:“先时行文,你可收到了?”
桑亭郡大汗,硬生生想了起来:“小娘子是说,公祭的事?”
【公祭?那是神马鬼?!】颜神佑也想了一下,才想起来这就是她提出的关于阵亡士兵的问题。“公祭”这个名词取得倒是挺不错的,可以考虑推广。她原本正在琢磨着,怎么样提高军士的地位。她对于如何治理一国,坚信着大兔朝的理论,枪杆子和笔杆子绝不能交给其他人,哪怕手上松一松,都要出问题。
对于现在来说,笔杆子好抓——书生也要吃饭。枪杆子就比较困难了,现在的战争,技术含量真心不高,史九那样的,招呼人扛着锄头就能造反,还造成了震动。由此可见,普通的军事技术是相当令人哭泣的。
这事儿第一场大祭,最好是由她爹来出面,这样气势就能上去了。
想到这里,颜神佑点头道:“正是。准备得如何了?”
桑亭郡道:“本郡所征之兵丁,皆造名册,都是现成的。只是铭牌一事,先前并不知道,是以他们并没有这样物事。”
颜神佑道:“无妨,现在开始做也不迟。阿爹那里我已去信,且不用担心。”
不想桑亭郡还有难题:“不知这铭牌要怎么做?丝麻之物易损,钢铁量大,竹木似可,却也是易腐易燃……单是写名儿,这容易,造祠,也容易。可是铸造么……”
颜神佑:“……”md!忘了这个了!受条件的限制,如今的铜铁产量并不很高,昂州要铸个币,都千难万险的。颜神佑跟方章、丁号请教了半天,还是得照颜肃之拍板的那样——暂缓。
铁更是不得了了,凡武器,不论刀枪剑戟,都得用它。一个士卒可能用一两铁片做个铭牌,人一多,就是一个很大的量。尤其是不断有人被消耗,不断地有新兵加入。
再者,铁牌上铸字,它也是个难量。一般工匠是不识字的,通常只认识自己的名字,好往自己的作品上刻个著作权什么的。
颜神佑怔了一下,旋即果断地道:“先用竹木!”不管怎么样,这个计划她都要推行下去。同时,她还有了新的计划,比如给每个士兵都编号。姓名和编号对应,找人就更容易了。
给部队编号,是个由来己久的传统,只不过不象是后世那么用数字而已。现在颜神佑要用最容易记的方式,给每个人都编上号码,籍贯加上天干地支,是相当不错的主意。
桑亭郡见她主意已定,只得答允。又上报了要应建的所谓忠烈祠的数目及所需的人力物力——并不多,大概就是一个村子里有一座,也就是三间两进的大小。村里人一起动手,搭搭手就完工了。
每村只要有一个识字的人,写名牌的事情也就齐活了。
事情定了下来,颜神佑这才有心情带着六郎四处走走。又取出些钱帛,给了当初参加她的及笄礼的几位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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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歇了下来,颜神佑便给颜肃之写信,跟他汇报了情况,且又提醒颜肃之——既然朝廷已经有了新君了,您给他写贺表的时候,也捎带把咱建忠烈祠的事儿汇报一声吧。
没经过朝廷认证的,那就算是淫祀了,这多坑爹呀?
原本昂州已经不将朝廷放在眼里了,自然是自己关起门来办了就算完了。等颜肃之上台了,他们这一拨人说了算,这事儿也就算是合法了。现在朝廷还没有倒,颜肃之又被他闺女包装得十分苦情且高大上,当然要跟朝廷汇报一下了。
颜肃之接到颜神佑的书信,笑骂一句:“狡猾。”将信交给卢慎,让他往贺表里再添点料。
六郎却在问颜神佑:“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颜神佑给他讲了淫祀的意思,六郎直到听完了,才说:“这个李先生讲过的。我是说,阿姊为何一定要为军士做这些呢?怕有逃兵?”这也是楚氏当时想到的,这种“卡死了你的来源地,就算当了逃兵,在家乡也算死人”的做法,真是相当的带感。
颜神佑惊愕道:“怎么这么说?并不是的。为政,令人畏惧与令人向往是缺一不可的,前者只是让人不违法,后者却好叫人上进的。”拉过来六郎,跟他讲道理。
先从枪杆子和笔杆子说起,举的例子都是简单又粗暴的:“这世上,你见过手上无兵,却能坐稳江山的人么?打不过人家,就完蛋了。”
六郎跟着李彦也读了些书,史书虽读得不多,但是自姜氏开始,都给他讲了一些历史小故事。仔细一想……卧槽!尼玛还真没有啊!
六郎的世界观受到了震荡打击。
李先生讲,君有天下,是天意(不然还能跟个未成年说什么啊?)
姐姐说,拳头大的是老大。
颜神佑又说:“你看,虽说不以德服人,则天下不稳,唔,本朝就是这啦,礼乐崩坏的。不过呢……要是光论学问道德,怎么李先生只做了你的先生而不是做皇帝呢?”
李菊福。
“都说天意,天意在哪里?不在天上,而在地上。看谁得民心了,民心很简单的,吃饱穿暖,活得有尊严。百姓读书少,容易被糊弄是不假的,可又不是没长脑子,时间长了,人家总能感觉得到,不是么?
士卒也是这样的。你让人家卖命,就给那么仨瓜俩枣儿的,让他们怎么说?自己的命就值这三文二文的?就说,死了也死得无声无息,遗骸异域,这样的队伍,会有什么干劲儿?得把他们担心的事儿都办了!让他们没有后顾之忧了,才能将士用命。”
“人呢,因为有了要守护的东西,才会立场坚定,一步不退。因为有了要争取的东西,才会奋力向前。”
“短视的人,总是想着夺别人的东西以肥己。目光长远的人,却会想一起将事业做大。”一点也没有不好意思地,颜神佑拿颜家三房当反例。六郎对三房的印象仅限于三个堂姐,其中一个还作死了。现在听颜神佑说还有这一段革命家史,整个人都不好。
实例摆在了面前,六郎得承认,颜神佑的说法是相当有道理的。楚氏的构想是很好的,颜神佑的思想里,天然带着那么一点天真的乐观向上,只要六郎不是天性凉薄之辈,总是容易被颜神佑影响的,至少,可以最大程度上避免自家骨肉离心。
这一天,六郎被灌进了海量的知量。
六郎总结: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李先生讲的道理虽然很好,但是阿姊把我的三观震碎重组了。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神兽她是战略忽悠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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