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他叫沈赴野。
“我认识沈赴野那年他十七岁,看到他的第一眼,就像是得到了救赎。”
——温池雨
那天是绵绵细雨的第三天,月浔镇如往常一样寂静陈旧。
傍晚时,温秋换了身裙子从楼上走下来,对着镜子看了看自己,拿起口红刚要涂,犹豫了下又放回原位。
她走到店门口探头望了望,阴沉沉天幕下,雨不紧不慢的落着,街道空荡荡的,只有青石砖路上铺了满地的银杏叶。
“潮得要上霉了。”她抱怨了句,“这鬼天气,生意怎么会好。”
放在桌上的手机突兀响起来,温秋神色一慌看了眼来电显示,回头看向正在柜台上写卷子的温池雨,“小雨,我要去黄姨家一趟。”
温池雨捏着笔抬起头看她,温秋被看得脸有点红,“你知道我……”
温池雨点点头,“姐,你记得带伞。”
“好。”温秋拿起倒在墙边的老式长柄伞,推开小超市的门又不放心地回头叮嘱,“要是没人就早点关店,明天你还要上课,高三了还是得注意休息。”
温池雨乖巧应了声,“知道了,你快去吧。”
温秋走出店,才将电话接起,语气有些弱地讨好,“黄姨啊,我刚刚在忙,已经出门了,五分钟就到。没有没有,没有不重视的意思,你也知道我年纪不小了,哪里还会挑三拣四……”
温秋的声音消失在雨声里。
温池雨直到听不见了,才低头将注意力回到试卷上。看了两秒,她用橡皮将刚刚写错的答案擦掉。
温秋在月浔镇上开了一家叫佳美的小超市,地方不大,就是用奶奶留下来的老房子改的。楼上住人,楼下开店。卖的日用品居多,客人都是小镇上的居民,收入算不上富裕,但供两姐妹日常生活和温池雨上学还是没什么问题。
这一阵是雨季,生意比起往常来说更差了一些,天气预报说这场雨还得一周才能停。
温池雨不太喜欢下雨,温秋腰不好,一到阴雨天就使不上力还会酸疼。
她看了眼外面的天气,估计这个天也不会有客人来。索性就将英语课文音频外放,一边做题一边听。
六点四十六分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小镇仿佛已经沉睡了。
老旧的玻璃推门忽然被人从外推开。
沉浸在题海里的温池雨惊了下,脑袋还是懵的就下意识抬起望过去。风从门外吹进来,也灌进那人黑色帽衫里,空荡荡的,只见他肩胛处凸出的骨头。
乌沉浑沌的光线里,他全身都浸着水意,滴答滴答的和身后萧瑟的雨幕融为一体。
温池雨眼睛眨了下,第一反应,他好瘦。
迟了一瞬,等人已经近到咫尺,她才手忙脚乱的将英语音频关掉,张嘴企图说什么,“需……”
“拿包烟。”
他没看她,自顾自低着头,整个人感觉很疲倦。
外头雨并不大,他应该淋了有一会儿了,帽衫都湿了大半,压得他背有些驼。
比起这些,他声音更低,哑得有些撕裂感。
过了两秒,他又补充,“黄鹤楼。”
温池雨看过很多电影和书,他们说雨天里穿着一身黑的男人,都是坏人。
眼前的男人,不,或许严格来说是男生。他气质阴沉如这蔽不见日的雾夜,过长的黑发被雨水浸得像镀了层墨,遮住眼睛只露出的半截脸,冷白冷白得有些渗人。
温池雨紧张地吞咽了下,将放烟的柜子打开仔细看了两遍,“没…没有黄鹤楼了。”
他似乎很累眼下阴影很重,思绪很散,温池雨小心翼翼地看着他,发现他视线居然落在她铺在桌上的试卷上。
等了会儿。
他无所谓地说:“白沙也行。”
温池雨拿出递给他。
他撕开塑料包装时,忽然伸手,干净修长的手指,点了下她试卷上第三道选择题。
“选A。”
温池雨惊愕一顿,慌忙去看题,还真是选A,她粗心漏看了一个条件选成了C。
她用橡皮擦掉,立刻修改。
他收回视线,慢悠悠抽出一根咬在嘴里,手探进口袋,摸索了会儿,又将目光回到了卷子上。
温池雨放下笔,低头从另一个货架上,拿出一个新打火机递过去。
他微挑眉,眼角慢吞拉起了下,这才望了她第一眼。
温池雨不敢看他,只一秒就错开,脑海里却一直在自动反复播放他刚看自己的眸光。
“白沙六块,打火机五毛,一共六块五。”
他又翻了翻口袋,忽然想起什么,动作停下来,神色有些迷茫,若有所思了好一会儿。
温池雨一直安静等着。
时间分秒在过,外头的雨更大了些,哗哗的雨声激起一片白雾绕着玻璃门。
狭□□仄的小店内,突然造访的男生状态好似乎变了一点,更颓。他背脊更弯了点,没精神的靠在柜台边,眸光四处晃荡。
忽然他指了下墙上贴的招工启事。
“我能做吗?”
温池雨愣了下,看过去。
A4纸上白纸黑字简洁明了的写——招人,800元/月。
这是前几天贴的,开学后温秋总跟温池雨念叨说她高三了不想让她分心顾店,更主要的是温秋想找个人来做搬货的力气活。
但温池雨不知道,这个消瘦单薄还跟小镇格格不入的人,能不能胜任。
他挺执着的,盯着她,又问了一遍:“行吗?”
温池雨有点怕他,谨慎地想了一会儿,最终点了点头。
他笑了起来,“六块五从我工资里扣吧。”
温池雨被他这个笑容蛊得有些局促,她抿着唇点了点头,心里总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古怪。
他看起来不缺钱,可怎么连六块五都拿不出。
突然——
“沈赴野。”
“啊?”
“我名字。”
“哦哦。”温池雨脸有些烫,匆忙在心里念了一遍。
“要身份证吗?”
温池雨不太懂这些,店里大小事都是温秋在管。
他已经将身份证递了过来。
身份证上的照片也是黑色衣服,头发比现在短许多,五官清晰。
温池雨第一次看见能把证件照拍得这么好看的人,不是明星海报上的那种精心修图,也不是校园里故意耍帅的男同学。他好看得太过容易,轻而易举就让人移不开眼。
她视线移到他出生日期,只比她大两个月,那就也是……
“17。”
他听见了,“怎么?”
温池雨心跳猛得仓皇,拨浪鼓一样摇头。
好在他只是歪了下脑袋,没再说什么。
温秋在快八点时回到店里,还没推开店门,就发现多了个人。
温池雨和她离开时没什么两样,还在写题,那个陌生的男生坐在她对面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打火机,偶尔歪头扫一眼卷子,说:“错了。”
温池雨局促地擦掉答案,抬头那瞬间,看到了温秋。
温池雨的神情外露的太明显,太如释重负了,看到救星一般,连忙起身走过来。她打开门,小声和温秋说了刚刚的事情。
温秋听完,拿着沈赴野的身份证,仔细打量了下他,“你不上学吗?”
温池雨也看向他。
温秋对上学这件事挺重视的,她最大的心愿就是温池雨能考上好大学走出这个小镇。
沈赴野:“不想上。”
温秋心里有了点数,“行,那就在这儿好好干。”
九点时佳美超市因为没客人早早关门。
温秋和沈赴野交代了店里的各种事情和他的工作职责。
他看起来漫不经心,听得倒挺耐心。
“我也不强制你上班时间,反正一天有五六个小时就行,你手机号给我,有事你要不在我就打你电话。每个月10号发工资,你看行吗?”
沈赴野点头,“行。”
温秋也爽快,“那好,今天你回去休息吧,明天当作上班第一天。”
温池雨看着沈赴野走出店,外面夜风很大,少年消瘦的背影在夜幕里除了孤独还只有孤独。
温秋在一旁念叨说:“我看了他身份证家是北城的,离我们这儿很远,估计是离家出走,哎也不知道能干多久。”
温池雨没说话,也没注意到温秋忽然静了下来。
温秋看了温池雨一眼,她今天去的那个相亲,对方人还行,但她不知道要怎么对温池雨说这个事。
犹豫了好一会儿,“小雨,今天那个我觉得能处。”温秋说得有点害臊,“年纪是稍微有点大,但性格挺好的,如果能在一起,以后对你应该也挺……”
好字还在喉咙里,温秋看见温池雨突然站起来。
“怎么了?”
温池雨不知道想到什么,脸色很急,她瞪大眼睛看着温秋,却又什么都不说。
温秋看她这样也跟着着急,“发生什么了吗?”
温池雨抿了下唇,似乎做了什么决定,转身快步跑出了店。
外头雨还没停,温池雨手里握着那把老式的长柄伞,追上沈赴野。
他很高因为要看她,低头的幅度有些大。
小镇上的路上没几盏灯,昏得视线模糊,他眼眸本就黑,现在更是沉沉的不见底。
温池雨仰着头心跳一起一伏,手指扣紧手心的伞。
四下无人。
“给我的?”
他说的是伞,温池雨反应过来点点头。
但她目的不是送伞。
沈赴野接过,顺势撑开,往她走近了一步,两人都在伞下。
他低垂着眼睑,若隐若现里,看不清表情,“谢谢。”
然后又过了两三秒,温池雨没说话,也没要走的意思。
他看向她的目光多了些莫名,温池雨察觉到了,她手指在身侧握了握,转过身,刚走了两步,又停下。
这次她很果断,“沈赴野。”
而后下一秒就问:“你晚上有地方住吗?”
沈赴野目光和她相对。
夜风真的很大,吹得耳朵都变红。
小镇真的很静,仿佛全世界被遗漏,只有这场雨还记得。
就在温池雨觉得自己莫名其妙的前一秒,沈赴野在这片漆黑的雨幕中,抬眸看她,声音含糊在笑,“有。”
温池雨不太信:“真的吗?”
他钱都没有,怎么会有地方住?
似乎感觉到了温池雨的善意和担心,这次,他的笑变得清晰起来——
“真的,我不骗小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