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愣着干嘛, 还不快坐过去。”
等了一阵,见他还是站在原地不动,郑季同忍不住了,直接走上前, 把他按到空位上坐好, 接着又打量他两眼道,“怎么回事, 看着跟没睡醒似的。”
何一满张了张口, 想要说些什么,但很快就被一桌人吵闹的说话声盖了过去。
“可不是没睡好,看他这黑眼圈重的, 不知道的还以为昨晚去做贼了。”
“对了,说起来,你昨天跑哪儿去了。”
“还真是, 平时不是都最积极, 这回连吃饭都不肯来。”
……
何一满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面对众人的调侃,勉强地笑了笑,随口说了点什么含糊过去, 大家也没追着不放, 很快就转移话题, 继续热火朝天地聊着。
菜早就上齐了,几人原本就是在等他来,这时候便纷纷动了筷子, 饭桌上冒着腾腾热气, 在灯光下似是蒙上一层雾, 隐隐模糊了何一满的视线, 而他也出奇地沉默,微垂下眼,目光落不到实处,似乎是在发呆。
缄默半晌,愣神中,一个白瓷杯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几片茶叶在表面漂浮着,泛着清淡的香气。
杯底搁在桌面上,发出轻微的响动,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
何一满下意识抬眼看过去。
“你怎么了,这两天有点不对啊。”钟窈就坐在他右手边,见他半天不动筷子,犹豫后,倒了杯茶递给他,神色间中带着点关切。
大家都是高中同学,两人并不陌生,但也算不上十分亲密,而郑季同这一通操作下来,何一满就算是再迟钝,也多多少少有了点感觉。
如果放在以前,他可能压根不会往这个方面想,大家都是朋友,坐哪儿不是一样。
但现在不同。
既然没这个意思,就不能给人家希望。
对此有所察觉之后,他本来是不打算在这儿坐下的,但却一个没留神就被郑季同按了下来,既然已经落座,这时候也没法非说要坐别处,只会让大家都觉得尴尬。
“没什么,就是有点儿没睡好。”听到对方的问话,何一满随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温热的。
他声音很低,简单答道:“你自己吃吧,不用管我。”
两人平时相处就挺随意,钟窈又是直来直往的性格,一眼就看出来对方的言不由衷,对大家的回答也显然是敷衍。
“真没什么事儿?”
聊了两句,她食指轻敲了一下桌面,侧了侧身看着他:“你……”
她刚凑近了点儿,话还没说出口,下一秒,手边便传来哐当一声响动,声音不大,却十分突兀。
钟窈心中顿时升起不好的预感,余光瞥见摇摇欲坠的茶杯,瞳孔微缩,想要伸手去接,但已经来不及了,立即下意识向后躲开。
“小心——”
陶瓷杯原本安安稳稳放在桌边,不知道被谁碰到,试探地在餐桌边上晃动几秒,没等两人反应过来,很快就朝着何一满那边直直地掉落下去。
“!”
哗啦两下。
杯子倒是没碎,只不过等他注意到这儿,站起身想要躲开的时候,已经晚了。
他唰地站起来,椅子在地面摩擦发出拖长的响动。
也几乎是同一时间,何一满感受到手臂上一阵湿润,瞥了一眼后才发现,袖口已经湿了大片,晕染出较深的痕迹。
大半杯茶不偏不倚地洒在他身上,一滴没剩,地上却是挺干净,除了极少的水渍,一点儿痕迹都没留下。
何一满:……
“我靠,没事儿吧。”
其他人也被这阵动静惊到,安静了一瞬,看到只是掉了个杯子,这才重新吵嚷起来,一边又去要了个茶杯,一边让何一满赶紧擦擦,笑声也没停歇,说还没见过他这么倒霉的,这茶泼得有水平。
钟窈立即反应过来,以为是自己不小心,赶紧抽了几张餐巾纸:“对不起啊,刚才没注意,我给你擦擦。”
“不用。”
何一满神色没什么变化,只是极轻地拧了拧眉,眼中划过一抹迟疑,接过对方手中的纸,“没关系,我去外面洗一下。”
没等对方回答,他便拉开椅子往外面走。
空调房里冷得不行,他离开家门时随手拿了件外套,在包间坐下没多久就拉紧了拉链,却怎么也压不住周身的冷气。
这时候到了走廊上,温度虽然也算不上高,何一满却似乎察觉到什么,有些意外地顿了顿脚步。
出来没一会儿,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那阵如影随形的异样感好像骤然消失了,冰得渗人的凉意也渐渐褪去,周身回暖。
何一满捻了捻指尖,神色莫名地朝里面瞥了一眼,接着才转头去了洗手池。
细微的水声后,他把外套脱下来,随便擦了两下袖子,盯着袖口较深的痕迹看了几秒,不知道在想什么,半天没再动作。
“干嘛呢。”
没过多久,身后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郑季同拍了拍他的肩,“到底怎么回事儿啊,你这状态,不知道的还以为——”
他嘴上向来没把门,顿了几秒,而后开玩笑似的说:“还以为你失恋了。”
何一满没出声,半晌,终于动了动嘴角,表情间却完全看不出愉悦:“开什么玩笑。”
“行了,回去吧。”郑季同没再多言,看了一眼他湿透的衣袖,开口道,“等你打算好了,跟我说说呗。”
说完,他正要离开,没走两步又被叫住。
“等等。”
何一满似是想起来什么,总算提起来点精神,决定先把这件事解决了。
见对方停下,他飞快地朝门外看了看,接着才道,“我还没问你,今天这什么情况?”
郑季同神色意外:“总算看出来了。”
他乐了两秒,发现对方神色认真,并没有和他开玩笑的打算,这才收敛了些,挑了挑眉:“怎么了,我还不知道你?又没有别的情况,试试也没什么。”
“你——”
“我什么。”郑季同继续道,“说真的,到时候事情成了,你可还得感谢我。”
……
何一满深吸了一口气,不想多说,也没打算再在这儿和他磨时间,想了又想,还是忍不住咬着牙开了口。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
他声音很轻,语气中含着些郑重,还有不易让人察觉的、更深的情绪,轻飘飘的,让人没法抓住,悄无声息地消散在空气中。
……
郑季同:???
“不是,什么意思?”
他被何一满这句话中丰富的含义惊住了,愣了几秒,直到他走远了,才终于反应过来,立即跟上去追问:“哎,你倒是把话说清楚啊,什么时候的事情,怎么不告诉我……”
郑季同想了又想,还是觉得难以置信。
难不成昨天晚上,何一满就是跑去和别人谈恋爱了?
走廊上一路,不管郑季同怎么问,他都没再继续解释,若无其事地回去坐下,却始终神色恹恹,脸色也隐隐有些苍白。
吃饭的这段时间里,钟窈还是没放弃,几次过来搭话。
何一满只是礼貌地应答,其余的一句话也没有多说,要表达的意思十分明显。
而郑季同虽然不了解别的,但也明白了他的态度,主动打了圆场,想着补救一二,等有时间了再单独找他问清楚。
夏日空气干燥,没出十分钟,衣袖已经干了大半,何一满仍觉得冷,终于还是忍不住穿上外套,又下意识摸了一下后颈。
他打量着众人的神色,发现他们似乎都没觉得哪里不对,可细密的凉意就夹杂在空气中,虽然断断续续,却始终缠绕在他身边,一缕缕将他包裹住,冰块似的刺人,连带着重新斟满的茶杯也没了温度,骤然冷却下来。
即使他频频走着神,也完全没办法忽视这阵异样,一顿饭吃下来,简直是如坐针毡,怎么都不自在,唇色也冻得冷白。
事情发展到这时候,何一满也几乎能确定,是真的有什么事情不对劲,至于原因——
上午回家后,他倒头就睡,一觉醒来,仍然觉得有些恍惚,而之前那一段记忆也更加模糊,光影重重,许多画面都重叠在一起,变得十分遥远且不真实。
有那么几秒,他甚至怀疑,也许自己真的只是做了一个梦。
一个无比真实,又无比漫长的梦。
可是他又忍不住想,怎么可能呢?近一年的时间,认识的那么多人,许许多多的经历,每一段对话、每一次见面和亲吻。尽管记忆飞快地从指缝间流逝,他也没法不在意,也不可能是假的。
谈朔是真实存在的。
心中的念头杂乱无章,带着沉甸甸的重量,压得人喘不过气,饭后,何一满按耐下情绪,没再多留,只随口应下了郑季同一句话,立即打车回家。
-
天色已经暗下来,半边天被浓墨重彩地晕染开,夏天的气候瞬息万变,没过多久,竟升起些风雨欲来之感。
回家后,何一满便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没再出去过。
坐在桌边打开电脑时,他的手肘不经意碰到随手放在桌边的背包,清脆的声响后,一个小物件从包里掉出来,径直掉在地面上。
是一把钥匙。
他把钥匙捡起来,和夹着那张空白的A4纸的文件夹放在一起。
意料之中的是,网上能搜到的信息没有任何变化,只有语焉不详的含糊片段,细碎的信息夹杂在一起,让人理不清头绪,何一满浏览着帖子里那些话,心里像被狠狠攥了一把,透不过气来,溺水一般喘了口气。
半晌,他终于没法忍受,关了电脑屏幕,咬着牙靠在椅背上,动作间,膝盖重重地撞到桌角,闷闷地响了一声,他却完全没感受到疼痛似的,死死拧着眉,沉默了一会儿,用手捂住脸,好一会儿没再有动静。
窗帘紧闭着,房间里只开了一盏小台灯,光圈一点点晕染开,寂静中,窗外传来一阵微小的声响,一开始很轻,但很快就密集起来,噼里啪啦的。
下雨了。
在雨声的遮盖下,房间里的动静显得更加微弱。
何一满声音有些抖,话语从指缝间溢出来,翻来覆去,却并没有完整的句子。
他妈的。
他说:“谈朔——”
……
“我没办法了。”
-
已至深夜。
夜色凉如水,夏季的晚风本该是柔和的,此时却染上几分刺骨的寒意,雨声一直没有停歇,到了夜间,豆大的雨点倾泻而下,剧烈地击打着窗口,嘈杂不已,让人禁不住窒息,又被紧紧隔绝在外。
狂风裹成一团,一下接一下地撞击着窗口,哐当作响。
屋里没开灯,漆黑一片,何一满静默地在床上躺着,半张脸陷进被子里,明明闭着眼,却始终毫无困意。
墙上的挂钟滴滴答答地走,玻璃窗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风撞开了,厚重的窗帘被吹得不断往上飘,雨点接连不断砸进来,冷到了骨子里,紧接着,闪电划过夜空,将房间照亮了一瞬。
雷声没有停。
屋内一片死寂,何一满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又或者是一片空白的,抱着几乎不可能的侥幸,好像只要他不去想,就可以当作所有事都没有发生。
可下一秒,他的肩头却突然传来一点重量。
像是有人死死按住了他,情绪浓重,渗人的寒意一路传递过来,逐渐蔓延上他的颈间,带着黏腻的冰凉触感。
雨声风声不停歇,黑暗中,屋里只有他一个人,他却清晰感受到了浓重的死气,阴森森地涌过来,让人无法动弹。
明明是让人毛骨悚然的场景,可何一满好像察觉到什么,指尖抖了抖,无声息地睁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