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该你做饭。”
“希望你会喜欢罐头汤。”
她坐在我旁边的沙发上,从盘子里偷了一块薯片,嘴里问道:“警察问我艾米是不是还穿二号衣服,你明白为什么吗?”她的语气有些过于漫不经心。
“上帝啊,他们还死磕着不放了。”我说。
“这事难道不让你毛骨悚然吗?比方说,要是警方发现了她的衣服呢?”
“那样的话,他们会让我去认衣服,对吧?”
玛戈寻思了片刻,一张脸扭成了一团。“说得有道理。”她说,这时她一眼发现我在望着她,一张苦瓜脸才放了晴,“我把球赛录下来了,你想看吗?你还好吧?”
“我没事。”我感觉糟透了,不仅肚子里翻江倒海,而且一阵阵心神不宁。也许是那条猜不出的提示还在烦着我,但我突然感觉自己漏了些线索,犯下了天大的错,而我的这些错将让自己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也许作怪的是我的良心,这家伙原本关在某个不见天日的地方,现在总算艰难地浮出了水面。
玛戈放起了球赛,在随后的十分钟里,她只开口对球赛说了几句评论,边说边喝啤酒。玛戈不爱吃焗芝士三明治,她正把花生酱从一个罐子里一勺一勺地舀到咸饼干上。插播广告的时间到了,她按下暂停说了一句话,边说边故意朝我喷饼干渣,“如果我是个带把的男人,我一定会干翻这瓶花生酱。”
“我觉得,如果你是个带把的男人,还不知道会干出多糟的事情来呢。”
玛戈快进拖过了毫无看点的一局,“圣路易红雀”队[1]正落后五分,到了插播广告的时间,她又按下暂停说道:“今天我打电话要改我的手机套餐,结果在等回应的时候,电话那头放起了莱昂纳尔·里奇的歌,你有没有听过莱昂纳尔·里奇的歌?我喜欢他的《小爱人》,电话那头倒不是《小爱人》,但不管怎么说,反正有个女人接了电话,她说客户服务代表都驻扎在巴吞鲁日[2],这事真是奇怪,因为她听上去没口音呀。不过她声称自己在新奥尔良长大,很少有人知道新奥尔良长大的人没什么口音……话说回来,来自新奥尔良的人有什么别称吗?于是那位客服小姐说我的手机套餐,也就是 A套餐……”
玛戈和我之间有一种游戏,其来由要追溯到我们的妈妈身上:妈妈习惯讲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而且一讲起来就没完没了,玛戈认定她是暗地里跟我们两个人捣蛋。这十年来,每逢玛戈和我找不到什么有意思的话讲,我们中就会有一个人突然开口讲起家电维修或兑换优惠券之类的琐事。不过话说回来,玛戈的耐性一向比我好,她的故事真的可以讲个没完没了,那些故事先是变得又臭又长,让人打心眼里讨厌,接下去又掉个头变得十分滑稽。
玛戈正开口讲着她家那台电冰箱里的灯,讲得滔滔不绝又一气呵成,我的心中突然涌上了满腔感激之情,便俯身越过沙发亲了亲她的脸颊。
“这是什么意思?”
“只是想谢谢你。”我觉得自己的双眼涌满了泪水,便调转眼神望着远方,眨眨眼睛把眼泪憋回去,玛戈还在说,“说来说去,我需要一节 AAA电池,而 AAA电池跟 PP3电池不是一回事,所以我必须找到 PP3电池的发票好去退货……”
这时我们看完了整场比赛,“圣路易红雀”队还是没能挽回局面。比赛结束后,玛戈把电视调成了静音,“你是想聊聊天呢,还是想干别的事情分分神?悉听尊便。”
“你去睡觉吧,玛戈,我折腾折腾就好了,也许会睡上一觉,我得补补觉。”
“你要安眠药吗?”我的孪生妹妹一直坚信要挑最简单的路走,有人会用轻松的音乐或鲸鱼的叫声助眠,这些办法在玛戈那儿可行不通,她相信只要吃上一片药,便可以倒头就睡。
“不。”
“如果你改主意了的话,安眠药在药箱里……”她在我身边流连了片刻,然后迈着惯有的快步穿过走廊,显然没有一丝睡意。玛戈关上了房门,看来她心知眼下最体贴的举动就是让我一个人待着。
不少人缺乏这种天赋,明白什么时候该乖乖地滚蛋。人们喜欢说话,但我从来就不健谈,我会在自己的内心深处独自念叨,但往往不会说出声,比如我会想“她今天看起来真不错”,但不知道什么原因,我从未想过要把这些念头大声说出口。我的母亲喋喋不休,我的妹妹也喋喋不休,而我自小就习惯了倾听。因此,此刻我坐在沙发上一声不吭,觉得有点儿颓唐,于是先翻了翻玛戈的一本杂志,又浏览了一会儿电视频道,最后选定了一部黑白老片,片中那些戴着软呢帽的男人在龙飞凤舞地记笔记,一位美貌的家庭主妇声称她的丈夫正远在加利福尼亚州的弗雷斯诺市,两名警察闻言意味深长地对视了一眼,点了点头。这一幕让我想起了吉尔平和波尼,胃中不禁一阵翻江倒海。
正在这时,我口袋里的一次性手机发出了一阵响铃声,表示我收到了一条短信,那条短信赫然写着:“我在门外,快开门。”
[1]圣路易红雀队:美国职棒大联盟中的队伍之一,主场位于密苏里州的圣路易斯。——译者注
[2]巴吞鲁日:美国路易斯安那州首府。——译者注
艾米·艾略特·邓恩 2011年4月28日
日记摘录
“坚持坚持再坚持”,这是莫琳的原话。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她露出一副笃定的神色,一个字一个字都说得铿锵有力,仿佛那真是一套行得通的人生策略,结果那套陈词滥调听上去不再是一个个词语,却摇身变成了有血有肉的实物,变成了沉甸甸的金玉之言。“坚持坚持再坚持”,没错!我暗自心想。
不过话说回来,中西部人身上的这种风格确实很讨我的欢心,他们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连死亡也没什么大不了。莫琳会一直“坚持坚持再坚持”,直到癌症把她放倒,到时候她才会离开人世。
因此,我正争取尽最大努力挽回糟糕的局势,而且我是严格按莫琳的用法来说这些话的。我一门心思干着活儿:我开车送莫琳去见医生、做化疗,我把尼克父亲家花瓶里令人作呕的水换了换,还给相关工作人员送了曲奇,让他们好好地照顾他。
目前的形势确实糟糕透顶,我也确实在尽最大的努力,而形势糟糕透顶的原因要说到我丈夫的头上,这个男人把我带到了这个小镇,让我抛弃了熟悉的一切,好让他来照顾生病的父母,可是眼下他似乎已经对我失去了兴趣,也对他那生病的父母丁点儿兴趣也没有。
尼克已经在心里把他的父亲一笔勾销,他连父亲的名字也不愿意提,我知道每逢“康福山”养老院打来电话的时候,尼克都暗自希望她们送来的是父亲的死讯。至于莫琳,尼克只陪他的妈妈去做过一次化疗,然后便嚷嚷着无法忍受,他说他讨厌医院,讨厌病人,讨厌时间嘀嘀嗒嗒慢吞吞地走,也讨厌一滴滴慢得要人命的静脉输液——总之他就是做不到。当我千方百计想要说服他,试图让他扛起自己的担子,他却把担子推给了我,因此我就扛起了他的担子,莫琳则成了他怪罪的对象。有一天我和莫琳坐在一起,一边漫不经心地在我的电脑上看浪漫喜剧一边聊天,那静脉输液……那还真是一滴滴慢得要人命,这时朝气蓬勃的女主角被一张沙发绊了一跤,莫琳转身对我说道:“不要太苛责尼克了,别怪他不想挑这副担子吧,我一直宠着他,把他捧在手心里……怎么能不宠他呢,看他那张面孔长得多可爱,因此他挑不了什么辛苦的担子,但我真的不介意,艾米,我真的不介意。”
“你应该介意。”我说。
“尼克不需要向我证明他的爱,我知道他爱我。”她说着拍了拍我的手。
莫琳无怨无悔的母爱让我心生敬佩,因此我没有告诉她我在尼克的电脑上发现的那份写作提案,那是一本回忆录提案,讲的是一位曼哈顿的杂志撰稿人返回密苏里州的故乡照顾他生病的父母。尼克的电脑上有着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有时候我会忍不住去打探一番,这样就能摸到一些蛛丝马迹,明白我的丈夫在想些什么,他的搜索历史记录给我提供了最新的线索,上面有黑色电影[1]、有他原来供职的那家杂志的网站,还有对密西西比河的一番研究,主题是有没有可能从这里一直顺流漂到墨西哥湾。我知道他在计划些什么,他想学着哈克贝利·费恩的样子沿密西西比河顺流而下,并就此写上一篇文章,尼克这个家伙总在寻找不同的角度。
就是在梳理这些线索的时候,我发现了那本书的提案。
该书名为“双重生活:忆一段既是终点又是起点的时光”,该书将与“X一代”[2]的男性有着深切的共鸣,这些男性刚刚开始体验照顾年迈的父母所带来的压力。在“双重生活”一书中,我将详细写道:
· 对于毛病缠身、一度有所隔阂的父亲,我是如何一步步加深了解;
· 面对我那命悬一线的深爱的母亲,我是如何从一个无忧无虑的年轻人被迫痛苦地变成了一个当家人;
· 我那位出身曼哈顿的妻子不得不放弃往昔那令人陶醉的生活,对此她是如何一腔怨气,有一点应该提到,我的妻子正是艾米·艾略特·邓恩,也就是畅销书“小魔女艾米”的原型人物。
提案没有写完,我猜是因为尼克意识到他永远也无法了解他那位一度有所隔阂的父亲,因为尼克正在把“当家人”的担子往外推,还因为我对这里的新生活并没有一腔怨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