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校园不提此事便已畏若寒蝉,如今名言旧话重提,在坐诸位不由得心里发毛,寒意暗生。
她突然发觉自己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关心过细节,如此的重视别人的反应。张权禄抬起头来,朝她笑笑,她仔细辨认了一下。一种例行公事的笑。尽管只是这么一种笑,她心里也微微有几丝感激。其他的人危襟正坐,眼睛一瞬不瞬地凝望着她,依稀在等待着她的发言。思量着下一个倒霉鬼会是谁。
张权禄看着她时而泛青时而泛白的脸,更兼时下外界的凝重的空气使然,不知应该怎样把自己的意思表达明白才好。他心里象有千百条虫在蠕动,要把这些虫子呕吐出来才会全身通泰,因此说道:“打意见稿多么不适宜……”接着说了一堆令所有在场的人都意想不到的理由,说得无数只眼睛闪闪发光,暗暗敬佩。
对啊。全体与会人员齐声附合。
名言说道:“既然……我们能不能变通一下——啊——变通一下……”
“名校,别忘了事事有规定,在这个关键时期,一变变通,只怕……”张权禄说。
她听了张权禄的话,心里有些不爽,但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上面变卦。“哦,哦——这我倒忘记哰。那咋个办好呢?唉,春归何处,寂寞无行路。若有人知春去处,唤取归来同住。”说完,双眼紧逼张权禄,“嘿嘿”一笑,眼中杀气一闪即逝。
张权禄的嘴角开合了一下,不再言语。他知道,名言念词的时候,表示她心情非常不能平静。表面非常沉得住气,其实内心却在骂娘。只是这种心情用词来缓和一下绷紧的弦罢了。
“咋办?”名言道,“还能咋办?我任命你们都干什么吃的?如今你们——啊——你们……我还能咋办?”名言历来如此,从来不会从自己身上找原因,自打她做上校长之位后,这一个个性就被完美地继承下来,并得以自由自在地的空前发展。虽然平时名言警句不离口,诗词歌赋张嘴就来。但是很难有看到她一分为二地看待自己存在的问题的时候。这也正是其他校领导暗生寒意的一点。而这一点也正成了执政以来的软肋。她常常对张权禄发出这样的疑问:你说这是咋就这么难?前任刘校长好象想有啷子意见就能得到什么意见,真是奇哰怪哰。而如今到了我这点,想得到点意见呢,却总是这呃难。你说说,这倒底是为啷子?我想来想去,一定是给贺风波给害惨了。对,就是他。要不是他,我也不至于有今天这种结果。张权禄听到这些话,还能说些什么呢,但心里总是暗藏一句话,一直不好明说,也不能明说。他知道,名言这人好面子比爱护她一日五换的服装还要讲究。这话怎么好说,总不能说:天作孽犹可恕,人作孽不可饶吧。只是忽然想起素芳的话来:“世间流言千人传,传来传去假的也似乎是真的了。何必当真。”便以此话敷衍了事。名言听了这话,似明白而未明白地点点头,又摇摇头。总是不明不白,但又不好深究下去。深究下去不仅是一件极丢面子的事,而且是有失一校之长身份的事。这可是大大犯忌的。张权禄对此,是洞若观火的,同时也意识到,佛道两家的议论,作用大抵如此了。
“其实也不是没有办法。”
名言一听此话,顿时目光紧缩成一溜直线:“噫,不是没有办法喽嘛。我就知道你行——”
“不是我行,而是正在酝酿中。”
“嗨——”与会者听罢,都嘿嘿一笑,目光一齐聚到张权禄身上。在酝酿之中呐——
“你倒底发酝酿多久?平时里你的主意挺快,今天咋就这么慢?”
“已经不慢哰。今天提起,今天才开始想。”说完,张权禄坐回自己的座位。
哦——原来如此。
名言一脸心事,看着厅内……
第二章 满楼花阴楼影沉⑴
意见箱终究还是挂了出来,洁洁白白的,尽管它的作用未必象它的颜色一样醒目,在深红色的墙上发出夺目的白光。它就挂在学校大门第三根立柱,一根大约一平方米多一点的、深红色的独立柱上。关于意见箱的暗中议论旷日持久。用教职工的话来说,这是一个预示着张权禄与名言正式宣告决裂的战役。这是一场超过了抗日战争与解放战争时间相加都要长的战争,终于从相持阶段进入了决战阶段。这是一场预示着张权禄终结可悲可笑处境的、无休止的争论,一场他寻求暂时解脱的辩论,一场旷日持久的无硝烟的无义之战的决战,一场张权禄盼望全面解放的战争的发芽。然而人们也许根本就不明白个中原委。独立支柱红如干涸的血,意见箱白如初冬的雪,在初冬的风雨中却异常的冷清。
关于箱体颜色的白与黑的争论,用张权禄的话来说,黑色的不醒目决定了意见收集的片面性,甚至连这种片面性的校内建设数据也很难获得;而白色之所以为白色,就在于它的醒目,醒目不仅在于它的纯洁性,还更在于它的广而告之,从而有利于收集到全面、广泛的公众意见,并最终形成一个有用的数据库。换句话说,黑色的箱体只是在点上收集,甚至连在点上收集这一最低要求也很难达到,并且,它有点偷偷摸摸的意味,叫人有不踏实的感觉,甚至是危及他人自身的饭碗的感觉,而白色正好相反,它的明目张胆可以让人匿名行事,心安理得。总之这个数据库提供给最终决策者一个纯洁而少有瑕疵的平台,提供比较全面的决策素材。尽管在张权禄心里还有一个无法向名言说明的原因,这个原因甚至比意见箱本身更重要,他也不便说出来。他可从来不说令上司扫兴的话,这种话不好说也说不准,自然说了也没有多大作用。
名言一听到白色,就自然联想到阴阳之说,五行之辩,仿佛有一个抹不去的阴影由黑变白,紧紧地掐住她的喉咙。一想起这颜色,身上直起鸡皮疙瘩,就象一个老女人搞婚外恋,留下被人戳脊梁骨而不自知的羞涩。
张权禄垂青于白色的原委,名言心照不宣。在心里暗暗冷笑了一下,不可置否地看着张权禄。张权禄心里尚存一息绿洲,这是他日有所思,梦有所盼的,也是名言一直不以为然的。她觉得,张权禄一直守候的这片绿洲,上面早已铺满了厚厚的灰尘,在世事的沧桑中,被磨砺得荡然无存。然而,他却固执地守候着,从而不断地享受着那奄奄一息的洁白无瑕。而这份洁白无瑕原也是自己所盼望享有的,既然自己无法再享有,只有从与自己相处得最近的人身上看到,也是不错的享受。
名言认为,白色的箱体太过于容易令她想起斯汤达的《红与白》,她最不喜欢的就是斯汤达的这部作品,而《红与黑》中的于连这个人物,自己倒是对他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这种感觉让我想起了权弟你。”看到张权禄一闪即逝的马脸,她改口道,“你自然与他不同,你或多或少心灵存在着着一块绿茵,而我喜欢的正是你所拥有的这片绿茵。”
“这还差不多。于连算个啷子东西?”
名言有句话藏在肚里,转了几转,只是脸上露出奇异的笑,拍了拍张权禄放在书桌上的手,嘿嘿了两声:“你啊……”
“白色的就是好嘛。你说呢?”
名言鼻孔里“嗯”了一声。说理,名言并不在行。说理应该是象张权禄之属的专利。
但是,看到张权禄突现此状,心里暗暗笑了起来。突然想起慈禧身边的李莲英来,嘻嘻笑了两声,心里也突然觉得有了近来少有的轻松。她默默地看着他,轻轻地点了点头,算是同意了他的白色的梦。苍白而又黯淡的梦。
张权禄感觉到她的笑声颇不寻常,再看看她一脸沟壑纵横的思绪,无限神往地看着他愣愣出神。张权禄虽怪名言的神态不拘,也觉得别扭且兴奋,本来才低下的头,突地抬起来,直勾勾地望着名言,用手勾住名言准备缩回的手,紧紧捏着:“姐。”
名言心里呆住了。相知相识十年来,这是张权禄第一次这样叫她,觉得十分陌生,但是陌生里却又让人透着惬意、惬意里透着无比的激奋。她一激动,自然而然地想起一个人来。
死鬼姓甚名谁,对他人而言,只怕早已在陈年旧事中来无影去踪了,即使在她的心目中究竟还占多大份量,这只怕连她也说不清楚。她的丈夫与一个人真是太像了,像得要是这人要是再早个八年出生,活脱脱一对孪生兄弟。这人正是他张权禄。
说起死鬼,人人话语都透着如此那般的神秘。这与她有关丈夫的传言极其相关。她的丈夫精通五行八卦之术,善知人生死。在自认为掌握自己命运的人的眼里,他不过就是一个蒙吃蒙喝的江湖术士。这一传说,不禁让人浮想联翩,自是不敢小觑了她的丈夫。见到此人无不远离八丈远,仿佛怕他窥见了自己的隐私一般。不过千万别误会,直到她丈夫的那莫名其妙死去的那一天,虽没有少给他人看看风水,观姻缘定吉日,却也没有因此了断个谁的生死,而她丈夫是如何了断自己生死的,也仍然是一个未了了迷。不过世间有鬼神一说,倒在校园内引起了较长一段时间的争议。教职工讨论她丈夫的死,其意义大抵如此。
至今她也不明白,死鬼在把她调进南眳民中后的第三个月的一天,突然告诉她一个一个足以令她跌倒之后就不想再爬起来的决定:他居然要辞去好好的副市长职位,一个别人奋斗了一辈子也难以圆梦的职位。而问起原因,他总是神神叨叨地念叨着“不可说,不可说”,连自己妻子都不可说,自是遇到他无法解决的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