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孕育了光明,而光明却背离黑暗。诅咒黑暗。」——歌德
“你能明白这其中的意思吗?”
坐于病床边的中年男子捧着一本书册,衣饰整齐得体,说话的姿态自有一股教学的韵味。
床上听讲的青少年摇了摇头,表示不解。男人便又继续说:
“这个世界中,光明与黑暗必定是互相依赖共存的。”
“黑暗包容光明,选择退至背地里,可光明唾弃黑暗,甚至驱赶黑暗,将他们逼迫成人人厌恶谩骂的存在......”
灰雪于外头走廊经过他们的病房,现在是中午时分,灰雪吃腻了每天分配重复的营养餐,现正打算前去食堂买盒三明治。
这家医院地坪面积宽广,设施俱全,ABCD四栋不同专区的层楼,灰雪踏着砖石经过水池中心,忽而感觉身后的某个方向,有人躲在暗角处观察自己。
也许是听从沈听澜负责监管她外出行动的人。
想到这点,灰雪稍微提起的警觉心又松下,她没回头,不给予多余的理会,照着原本的路线趋行。
食堂人流不少,喧哗和低语绕着灰雪周身转,除了三明治,灰雪还多买了瓶鲜牛奶。
食堂的出入口分为左右两排阶梯,人流一边上一边下地走动。
午时阳光热烈,灰雪抬着头往上走出去,外头刺眼的白光晕开她部分的视线,位于楼梯另一侧的人脸都被淹没在了模糊中。
不知道是不是什么后遗症,灰雪脚下的踩踏感有点不真实,头重脚轻的仿佛就快要摔倒。
这个念头窜上来的同时,灰雪的感官也被失衡的惊慌感夺回,她踩空一层台阶,眼看就快要整个人往后倒下去的时候。
一双手从隔壁的栏边伸出,强而有力地拽住了灰雪。
伴随着一声激动热切的呼唤:
“13!?”
灰雪短暂懵了几秒,随即很快回过意识抓紧楼梯扶手,稳住了身子。
灰雪再次仰起下巴,缓下了升起的心率,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人。
与光同行的少女。
那是陌生又熟悉的脸庞,双眸乌黑炯亮,即便在逆光的暗处,也难掩她天生流露的溢彩。
灰雪神情怔愣,迟疑地说:
“......104?”
-
天气明朗,薄云于空中消散。
庭院中心的喷泉水池不断吐出白水,两人坐在附近的长板凳上,一前一后地对谈。
“灰雪,最近过得还好吗?”
留着乌黑卷发的少女别过脸笑问,刚说完就突然意识到——要是好的话就不可能会出现在‘这个地方’了。
好像说了错话,艾丽莎有些窘迫地挠头,想要跳去另一个话题,笑意越发加深:
“灰雪,你现在来到南城,也就是说,有人领养你了?”
艾丽莎欢悦地问道,声音像可爱的小鸟一样唧唧啾啾的,灰雪顿了顿,点头回应她:
“嗯......”
“有个女人看上了我。”
“噢,是女主人啊。”艾丽莎不免感慨道:“幸好......”
“灰雪,你知不知道,在我离开孤儿院后,我其实很担心,伊雷娜那群人总是排挤针对你......”
某个刺耳的字眼被提及,灰雪面色当场僵了几分,艾丽莎以为是因为她不愿意想起不堪的过往,又迅速转移话题说:
“不过那都是从前了,你现在已经有了新的生活嘛,唔......灰雪,你的病房在哪栋楼啊?”
“B栋那里,322号。”灰雪答。
艾丽莎再次惊叹,“咦?真的吗?好巧,我就在你楼上噢!”
灰雪对她浅浅挽了唇角,反问道:“艾丽莎,你为什么会进院?”
这句简单的问话倒让艾丽莎小小慌张了一下,她下意识搓了搓小巧的鼻尖,有点磕绊地答:
“是因为、‘工作中’不小心遇到了意外......”
灰雪没接过话,将鲜奶瓶递给了她,艾丽莎开心得都快张开小翅膀起飞了,沉浸在收到灰雪送她小礼物的欢喜中:
“那你呢,灰雪?”
“是因为生病吗...?”
灰雪捏了捏手中仅剩的三明治盒,声音低微,“不是。”
塑料盒凹陷变形,吐司表皮塌陷进了一角。
“是我自己计划进来的。”
灰雪侧过脸,冷风拂过她削条的身子,藏于病服下的手臂还有未退全的褐色淤痕。
双目沉暗,仔细看的话,还能发现很多疲累与委顿积淀成了她眼窝底下的青影。
“你...什么意思?”
艾丽莎眨了眨眼,赶走惊愕的情绪,在脑中快速消化信息。
“灰雪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灰雪看着她,皱了皱眉心,夹着的笑容中透出一种无奈与无力感。
艾丽莎看穿了她眼波底下无法表达的言语,她主动搭上灰雪的手背,握在温热的掌心中,态度真挚地问:
“灰雪,你愿意信任我吗?”
灰雪感受到包裹住自己的真实体温,回忆起曾经待在孤儿院的无数个角落,唯一伴在她身边的人,就只有这只黑色小鸟。
“我信你,艾丽莎。”
灰雪目光坚韧的和她对视。
“...好。”艾丽莎拧开鲜奶咕噜咕噜地喝了下去,像在事前给自己打气加油。
她小小打了个嗝,眼神依旧坚定不移,“灰雪,我问你。”
“你想不想自由的活着。”
-
临近傍晚,暮色渐升,立在屋檐的乌鸦凄惨地啼叫。
“灰雪。”
暗1哑的女人声回荡在病房中,自沈听澜回来后,她就一直这么把灰雪抱坐在自己身上,埋在她的颈窝里,什么也不说,就这么唤她的名字。
灰雪双膝分开,跪在沈听澜腿边的两侧,她似乎感受到了沈听澜另一种低落的情绪,犹豫几番,她终是开口问:
“怎么了吗......主人。”
沈听澜没有回答,只是把脸埋得更深更深,好像在借此躲避外界的某种痛苦。
周遭皆是寂静与孤独的清冷,无情的消毒味从每一个受害者身上踩踏而过。
这是一个能同时迎接死亡与诞生的诡异地点。
很久之后,灰雪跪得腿脚发麻,颈侧间好像传来了某种压抑的悲咽声。
细细的低低的,亦真亦假。
灰雪怔忡,有些不可置信,搭在沈听澜肩背的手不知道该往哪里碰。
“主人......”
“你在......哭吗?”
灰雪显然非常不知所措。
今天要是换作其他人在她面前情绪崩溃,她必然是没有什么好惊讶的。
可现下靠在她怀里哭的人,是沈听澜啊!
怎么可能呢!
就在灰雪心跳鸣起擂鼓,神经越来越溃乱时,沈听澜却突然出声:
“梅去自首了。”
什么?
“她在信里和我说,自从处理完伊雷娜的尸体,她每晚都会被噩梦缠身,梦见脸部糊烂的躯体不断向她索命......”
沈听澜将她抱得越来越紧,灰雪几乎感受到了骨头被硬硬挤压的痛感,想要呼喊却发不出声,而沈听澜像是陷入了泥烂的沼泽中,无法爬上岸。
“她撑不下去了......”
沈听澜抬起头,隐淡的月光幽幽照着她傲人的五官轮廓翻转,面颊上的泪痕像脓血一样从凹陷的眼窝滑落,一步一步腐蚀她肮脏的皮脸与内心。
“灰雪......!”
沈听澜叫唤她,而后忽然提高声量,双目瞪大,几近咄咄逼人:“梅为我们顶替下了所有罪行啊!”
什么我们?
这一切都只是你一个人的所作所为!
是你不断想把别人拖进污秽的泥泞中!
“我现在除了你什么都没有了......灰雪。”
明明是你自己故意舍弃她的。
“灰雪...我只剩下你了......”
骗子。
灰雪绷紧下颚,在心中无数次的狂叫斥骂沈听澜,可一切言语从喉咙滚上来的时候,只能可怜的换成频频颤1抖的呼吸声。
“灰雪...灰雪......”
充满了无尽渴1望的呼唤急促地盘旋在她的脑内。
‘咿呀咿呀’的摇动声成了女人暴戾的发泄点。
如果可以,灰雪希望能就此在火场内焚化,可每次她欲要烧烬时,森寒凌冷的触1感又会恶心地贴着她,抱着她,和她含情脉脉地说:“我爱你,灰雪。”
爱啊!
这是爱啊,爱啊!!!
灰雪嘶叫出声,奋力抓1紧了枕1头底下轻软的薄物,紧绷的绳线被女人扯断,她就彻底瘫倒于黑暗的绝望中。
“怎么了,灰雪......”
女人那样温柔的语气,只证明了这一切都还没结束。
“你哭了吗?灰雪。”
“是被我弄哭了吗?灰雪。”
沈听澜低下身,指尖轻轻抚摸着灰雪被泪水浸湿的眼周,女人专注地看着,几乎看得深深入迷。
突然间,沈听澜发出一阵诡异的嬉笑:
“我真的好喜欢你这个样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