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阵晚风吹来,静谧的夜色中忽然多了一丝冷冽。洛卡莫惊倏转身,只见一抹黑影如风掠过眼前。待他定下神来,脚边赫然多了一卷牛皮套封的画轴。他一惊,忙将画轴拾起,细看之下,脸色顿时煞白。“嗖”的一声,一只小巧的菱形镖精准地钉入他身旁的宫墙上。借着宫灯投射的光影,一纸写着“亭葛”二字的信笺映入眼底!
妙音殿内蓦然爆发出一片惊呼!甬帝桐青悒停驻在桑珏面前,温柔执起了她的左手,在无数双震惊目光的注视下将一只金丝白玉手镯套上了她的手腕。但凡年长些许的臣子都知道那只玉镯所代表的含义。而今日,甬帝毫不犹豫地将那只意义非凡的玉镯赠予一名身份特殊的女子,这突来的意外太令人震憾!
震惊过后,妙音殿内突然一片沉寂。一如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令人几欲窒息的平静。桑珏一瞬不瞬地看着恫青悒,面色平静,看不出丝毫喜怒哀乐。手腕上的玉镯在灯火的折射下散发着华贵的光芒,却是冰凉冰凉的。
“我说过,只有你可以!”他缓缓俯首,在她手腕上落下轻吻。“甬帝!”终于,空气中那根紧绷的弦被人扯断。满头华发的老臣神情激动,上前一步,俯首道:“请甬帝收回玉镯!”
那满头华发的老臣乃是辅佐过两朝甬帝的太相,德高望众,在满朝文武中拥有极高的地位。太相话一出口,原本犹豫缄默的其他老臣亦纷纷上前劝谏。太相义正辞严:“此玉镯乃是母仪天下的象征,而母仪天下者必是品貌端庄、坤载万物、厚德无疆,能助天子调理天下、兴民安国之女,而非……”那双老眼锋芒尽显,直瞪着桑珏,语锋犀利:“红颜祸水!”
“红颜祸水”四字脱口,妙音殿内一片寂静。甬帝神色渐冷,众臣人心惶惶。极其紧张的氛围中,忽地响起一声嗤笑。众人愕然看向那一声嗤笑的来源——“‘红颜祸水’是祸人败事的女子,有美女贻祸国家之意,这个用在‘狻猊将军’身上似乎不太合适吧?”一抹阳刚俊伟的高大人影懒懒倚在殿门上,玄色绣金鹏纹包裹着一身结实的筋骨,透着逼仄的阴沉气息,令所有人心头一颤。
守在门外的侍奴一脸骇色,对于突然造访的“不速之客”充满惧意,竟忘记了通报。扫了眼之前还高声劝谏的一班老臣,亭葛枭唇边讥讽的笑意渐深:“各位前辈都是饱学之士,应当比本王这一介粗人更明白是非才是呀!”话落,他抖了抖衣摆,举步走入殿内。
在众人惊怔的目光下,那一抹玄色身影从容走至距甬帝五步之处停下,昂首挺胸道:“下穹王亭葛枭拜见甬帝!”身为下穹王亭葛枭在采花节宫宴即将结束之时才姗姗来迟,这已是对甬帝威严的藐视和挑衅。而此刻,甬帝面前他未行半分君臣之礼,更是嚣放肆。然而,妙音殿上下,百余臣子,却无一人敢出声斥责!
赫连无极沉默注视着殿中央与甬帝相对而立的那抹玄色人影,眼神渐深渐沉。“朕以为亭葛王爷太忙,今日来不了了!”桐青悒扯出一丝笑意,神情喜怒莫辨,负手睥睨傲慢放肆的亭葛枭道:“宫宴已至尾声,只余些残酒剩肉,只怕要委屈王爷了!”
“哈哈哈!再忙也是要来的!”亭葛枭笑道:“比起美酒佳肴,微臣更想抱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回去做王妃呀!”“既是如此,王爷当提早才是,只怕来得晚了,美人已是别人的了!”桐青悒眼神微凛,唇边笑意不减。
“微臣虽然来得晚了点,不过刚刚好!”亭葛枭意味深长的笑着,缓缓将目光移至自始至终沉默不语的那抹月色人影身上:“好在……想抱走‘如花似玉’的美人没那么容易!”
桐青悒脸色倏地一沉。顿时,一股肃杀之气自相对而立的两人之间漫生开来。殿内禁卫纷纷按剑,全神警戒。眼看着甬帝与下穹王之间暗潮汹涌,太后拉珍脸色发白,如坐针毡。正在焦急如何化解眼下的紧张局势,侍奴尖细的通报之声蓦地自殿外传来——
“太上皇驾到!”这一声尖细的嗓音令殿内空气一颤。霎时,所有人都将目光转向殿门。今日注定是个非同寻常的日子!四人抬的金辇缓缓进入众人视线,伴随太上皇而来的还有镇国公桑吉以及前下穹王桐柏,还有一名僧伽打扮的老者!
桑珏蓦地一惊,抬眸正好撞上僧伽老者那道炯亮睿智的目光。金辇在丹墀下停稳,众臣俯首请安。太上皇桐格披着裘皮披风靠坐在一堆软垫之中。大病初愈,脸色苍白,气息微虚,眼神却依然深沉犀利。
“今年的采花节可真是热闹啊!”桐格扫视了一圈殿内,然后看向立于辇前的桐青悒轻轻笑道:“还好赶上了,孤王一直想知道谁是那个‘天下无双’的女子?”桐青悒略微一怔,眼神与桐格刹那交流,随即笑着转身面向众臣说道:“朕曾立誓,此生定要娶一个天下无双的女子为妻,一生只得一人!”
话落,他朝桑珏伸出手,一字一句坚定有力地说道:“我象雄天下,唯有此女配得上‘天下无双’!”桑珏全身僵硬,怔怔地看着紧握住她手的桐青悒。金碧辉煌的灯火之中,她忽然看不清他的脸,只是感觉到左手腕上的那只玉镯无比的冰冷沉重。
她转眸看向父亲和义父桐柏,视线依然模糊。耳边忽然响起一阵喧嚣嘈杂,她努力地睁开眼,却只看得到一片金碧辉煌的模糊影像。
九十八、爱之迷茫
采花节宫宴后,“天下无双之女”的消息很快传遍了穹隆银城内外,冷清了许久的镇国公府一夜之间又被镀上了金光,终日里门庭若市。尽管桑吉有言拒不接见任何人,可是登门拜访者依然趋之若骛。可怜了老管家福伯从早到晚守在门外打发来人。
婢女捧着新泡好的第二壶茶水送入花厅。桑吉抬头看了眼窗外的天色,问道:“二小姐还没回来么?”“回老爷,还没呢!”婢女撤下已凉的茶水,重新为桑吉与桐柏奉上热茶,然后说道:“夫人让奴婢通知老爷,再这一刻钟就可以开饭了。”
“嗯。”桑吉点了点头,待婢女退下后,重重叹了口气道:“待她想明白了,自然会回来的!”“其实你心里也不好受吧……”桐柏抬眸看了桑吉一眼,轻啜了口茶说道:“也真是难为珏儿这孩子了,若是换作其他人,只怕谁也无法承受她这么多年所经历的淬磨!”桑吉盯着茶杯许久,沉默不语。
穹隆银城郊外,一处僻静湖畔,一人一狮相依而坐。清澈的湖水由蓝色渐变成深幽的绿色,成群的野雁自天边飞过,在空寂的湖面上留下一道道掠影。
桑珏抬首久久凝望飞往天际的雁群,喃喃道:“九天上的大鹏鸟是否会向往野雁的自由自在?”她伸手抚摸伽蓝的脖颈,自问自答:“飞得越高,其实越孤独吧!”伽蓝眨了眨眼,将头更贴近了她一些。她笑了笑,顺势将头靠在它脖子上。它是有灵性的雪山神狮,尽管不能言语,却似乎能明白她的心情。
闭着眼,脑海中一一浮现出十年来的种种,那张清冷俊美的脸始终伴随在她的生命中。他是帝王之子,她是他的臣属。她尊重他、仰望他、服从他,还可以为他抛却生命。可是“爱情”呢?
轻轻抚摸着手腕上的玉镯,她只觉得心头一片纷乱。那句“天下无双”的深情令她惊愕动容,身为女子能得帝王如此深情应该感动欣慰才是!可为何,她在感动的同时,心底里生出更多的,却是荒凉?
那张熟悉的脸孔如今变得遥远而又陌生,记忆里那个叫做“桐青悒”的少年越来越模糊,渐渐被高高在上的冷峻帝王所取代。一切都在改变,而她,亦不再是当年那个向往大鹏鸟的天真孩童!睁开眼,望向那一池幽幽湖水,桑珏眼中尽是迷茫:“究竟什么是爱?”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伽蓝倏地站起来,瞪着一双警惕的吊眸望向对岸湖畔。“执子之手,与子共著。执子之手,与子不眠。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执子之手,夫复何求?”低沉磁性的声音轻轻飘荡在湖面上。
月色初上,对岸湖畔一片不甚明朗的白雾中缓缓浮现一抹模糊的人影,此情此景,透着一种魅惑的不真实感。桑珏怔怔望向那抹人影,迷茫平静的心湖似乎也被眼前这一片朦胧的月光水色所笼罩。怔忡间,微风拂过,吹起一池涟漪。再凝眸看去,对岸湖畔只余一片朦胧月光。
晚饭毕,镇国公桑吉与妻洛云同送老王爷桐柏出府。刚出大门,便见一人一狮披着月光归来。洛云先一步走下台阶,看着跃下狮背的桑珏嗔怪道:“你怎么现在才回来,你义父等了一整天!”桑珏沉默看了母亲一眼,拍了拍伽蓝的头示意它先进府,然后走向桐柏,倾身行了礼说道:“珏儿失礼,望义父原谅!”
桐柏笑了笑,伸手扶起她说道:“我只是过来转转,哪知你正巧不在家呢,呵呵!”“义父有话要对珏儿说么?”桑珏抬头,目光直视桐柏。桐柏微怔,神色间闪过一丝尴尬。“义父要对珏儿说的,珏儿知道!”桑珏看了父亲桑吉一眼,接着对桐柏说道:“孰轻孰重,如何抉择,珏儿心里都明白,请义父放心!”
话落,桑吉与桐柏双双怔住。面对桑珏的坦然和平静,两位长辈反而自愧弗如。桐柏怔忡半晌,欲言又止,终化作一声叹息。他步下台阶,伸手拍了拍桑珏的肩膀,然后黯然蹬上马车。
目送桐柏离去后,桑珏转身看向父母说道:“爹娘若没其他事,珏儿就先回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