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吉及其妻女一踏入桐青悒的寝殿,便朝着半卧于床榻之上的桐青悒俯身行大礼。
“桑将军,这是做什么?”桐青悒皱眉,示意侍奴将他们扶起来。
桑吉拒绝了侍奴的搀扶,执意跪在地上说道:“微臣今日是特来向世子殿下请罪的!”
“将军何出此言?”
“微臣无能,臣子桑缈身为禁卫领军却未能保护世子周全,反得世子挺身相救,害世子身负重伤。臣汗颜。”桑吉俯首在地,一字一句都透出无限感激和惭愧。
桐青悒沉默地看着桑吉,漠然的神情让人震动。这个戎马半生的铁血将军,从未因任何事情屈服,如今却为了桑缈弯下了铁骨铮铮的腰身。如此深沉内敛的温情,一如面具下的那双眼睛清澈得没有一丁点儿杂质,坚定而令人动容。
“将军请起!”他一如往日的淡漠,轻缓地开口,“桑将军战功卓绝,功高望重,是我象雄无人可及的一代功臣名将。虎父无犬子,桑缈领军如此年纪已胜过无数精锐强将,担得禁军重任,其才能亦可见一斑,将军何须汗颜?”
桑吉抬头看向桐青悒,眼底闪过了一丝光亮。
“时候不早了,宫门就要关了!”桐青悒淡淡地说了一句,便和衣躺下。
侍奴见状上前送客。
“多谢世子殿下,微臣告退!”这一次桑吉屈膝行礼。
洛云与桑珠一齐行过礼后,便如来时一般沉默地跟着桑吉离开。
走出夏旭宫,桑珠揽了揽母亲洛云的肩膀,相视而笑。天边一抹金色的夕阳驱散了三双眼睛里的阴霾。
望了眼绿茵院的方向,桑吉揽着妻子依依不舍地离去,对桑珠说道:“好好儿照顾阿缈!”
“嗯!”桑珠点了点头,却看到母亲洛云的眼眶中溢满了泪。
“放心吧,娘亲。”她笑着安慰道,“阿缈不会有事了,您刚刚不是也听到世子殿下说的话了吗!”
洛云拭了拭眼角的泪,望向绿茵院的方向,“这么多年苦了那孩子了,只希望阿缈能平平安安地度过十三岁这道坎!”
暮色中传来了绵长低沉的号角声,桑吉和洛云又看了眼绿茵院的方向,转身往皇宫大门走去。
十四、洛姓医常
桑珠目送着父母的背景消失在宫门外,然后转身向绿茵院的方向走去。经过夏旭宫外时,她忍不住驻足望了眼适才进去过的那座殿堂。此时,皇宫上下的宫灯渐渐亮起来,团团金色的光芒透出精美的镂花宫灯,显得华丽而温暖。当夏旭宫内最后一盏宫灯点亮的时候,她才举步走向绿茵院。
一进院门,便看见两名宫女和太医站在桑缈居室的门外焦急徘徊。
“出什么事了?”桑珠一惊,疾步上前。
两名宫女和太医一见她连忙行礼。
她看了眼紧闭的房门,脸色不安地问道:“你们怎么都站在外面,阿缈他怎么了?”
“回郡主,刚刚太医来替领军大人换药,奴婢见领军大人刚睡着,不想惊动大人,便自作主张替大人更衣,谁知……”其中一名叫做小蓝的宫女说到一半,便看到桑珠的脸色倏地变了,惶恐地直磕头,“奴婢该死,奴婢只是怕耽误了领军大人的伤势,所以才擅作主张……求郡主开恩!”
桑珠强自镇定下心神,缓缓问道:“桑领军醒了吗?”
“奴婢刚替领军大人解开衣带,便惊醒了大人,于是被赶了出来……”宫女小蓝说着,额角已冒出冷汗,“奴婢不知领军大人不喜生人碰触,触怒了领军大人,还望郡主开恩,饶恕奴婢这一次。求郡主开恩!”
“你们退下吧,以后桑领军的起居由我亲自照料就好了。”
“多谢郡主!”两名宫女感激地连磕三下响头,起身退下。
桑珠暗自松了口气,转眼看向一直沉默地立于门旁的太医,不觉一惊,“您是……”眼前身着太医常官服的竟是一个十分年轻的男子。
“卑职洛卡莫,昨夜替桑领军拔箭之人。”年轻男子垂首开口,谦卑有礼。
“是你?”桑珠相当惊讶,没想到如此年轻的男子竟是梅里阁里两大长老之后,身份最高的太医常。
“是!”他抬首。只见他五官清朗俊逸,眉宇之间透着一股宁和之气,一副温文尔雅的气质,目光温和地看向她。
她猛然一惊,瞪大眼看着那双轮廓熟悉的眼睛。
天底下会有如此的巧合吗?这个陌生的年轻男子竟与她的母亲有着一双几乎一模一样的眼睛,而且他也姓“洛”!
紧闭的房门突然打开,桑缈披着一袭青衫站在门后,看了眼呆怔在门外的桑珠,很快便将目光落向门外另一个人身上。
“换药这等小事,就不劳烦太医常大人了,您只管每日将所需药具送来就好。”桑缈淡淡开口,面具下的脸色苍白透明,透着一丝冷然。
洛卡莫看了他一眼,微笑颔首,从药箱中拿出一干药具递到桑珠手中,然后谦恭地行礼,收拾药箱离开。
那抹人影消失在院门外后,桑珠回首看到桑缈清冷的眼底浮上了一抹不安的神色。
“阿缈?”
她惊疑地望着他,却听到他缓缓开口道:“我醒来之前,他替我把过脉。”
“啊?”桑珠惊得出声,眼中满是恐慌。
桑缈突然叹了口气,退回屋内,坐在床沿轻轻摸着那把陪伴他多年的弯刀,抬首看向脸色惊恐的桑珠,神情不若之前的冷硬,缓缓地笑道:“其实我常常想,若是当初我没有选择留下它,也许你们会活得更幸福。”
桑珠一惊,眼中裂出一丝疼痛,“阿缈……”
“假如没有我,你们也不用如此辛苦,不用担惊受怕。”他笑着,面具下的脸看不出真切神情,唯有沙哑的嗓音在光线昏暗的房间内如细沙揉过桑珠的心底,“这么多年来,我的存在就像是一个蛰伏在你们身边的暗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给你们带来伤害……”
“别说了!”桑珠忽然扑过去将他紧紧抱住,心疼地说道,“你知不知道你这样说我有多么心疼。这么多年都过来了,只剩下最后两个月了,父亲不是说过了你人生的第一个凶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吗?我和母亲每天都会替你念经祈福,天神会保佑你的,你一定可以平安化解灾难。”桑珠急切地看着他的眼睛,希望从他眼中看到希望。
“嗯!”桑缈点了点头。
如果有一天,那份埋藏了多年的秘密被突然揭开,将会有怎样的波澜等待着他以及他的亲人……那时,他们真的不会受到伤害吗?他始终觉得父亲还隐瞒了一些更重要的秘密,而那些才是最终颠覆他们命运的东西。
而不论命运如何,他都不会逃避,因为——人生不容许后悔,能做的就是勇敢地面对和承担!
十五、血色裂殇
接下来的数日,洛卡莫每日傍晚必定准时出现在绿茵院,除了交代几句用药的剂量和注意事项之外便无他言。桑珠最初的担忧似乎在这样的沉默中渐渐淡去,可每每看见那双熟悉的眼睛时,她心底的疑惑却一日比一日加深。
第五日清早,桑缈穿戴整齐地前往朝阳宫向甬帝和甬后请安,感激数日来帝后的关怀备至,禀明如今伤势在太医的精心照料下已渐好转,不愿再居宫中打扰,恳请帝后恩准其回家休养。帝后关心地问了几句,便允了。
午后,桑珠收拾好了两人的衣物,随桑缈一同去了夏旭宫。这是自从*节宫宴当晚受伤后,桑缈第一次来拜见世子桐青悒。
太医长老刚刚做完例行的诊脉,换完药离开,偌大的寝殿里十分安静,侍奴与宫女全都被屏退了。桐青悒穿着一件素净的白色缎袍靠在软榻之上,及腰的长发随意地披散在俊美的脸颊两侧,微皱着眉头听完桑缈礼节性的一番言辞。
“你的伤完全好了吗?”桐青悒缓缓坐起身,目光扫过桑缈仍显苍白的面容。
“回殿下,卑职的伤已无大碍,只需再休养几日便可痊愈了。”桑缈垂首恭立,迟疑了一下开口道,“殿下因救卑职而身受重伤,令卑职万分愧疚,只期望殿下身体能尽早康复,以安天下苍民之心。殿下对卑职的恩德,卑职此生不敢忘怀,他日卑职定为殿下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呵,即使我没有替你挡下那一箭,桑领军不也一样义无反顾、恪尽职守吗?”桐青悒的嘴角忽地扯出一丝冷笑,清冷的目光紧紧地盯在他那张冰冷的面具上,“若我不阻拦,桑领军现在怕是英名永垂不朽了,我象雄的史册上又多了一位忠贞护主的烈士啊!”
桑缈闻言愕然,抬首望向桐青悒清冷的目光,对他此番褒贬莫辨的言语一时无从应答。许久,沙哑的声音铿锵道:“世子殿下贵为千金之躯,乃是我象雄未来的九五至尊,命系江山社稷,而桑缈不过一介卑微臣子,臣子以身护主天经地义……”
啪!瓷器碎裂的声响突兀而决然地打断了桑缈的声音。
桐青悒倏地起身,冷面踏过一地的茶盏碎片走到他面前,突然一手狠狠地捏在他受伤的右肩之上。
桑缈身形猛然一僵,紧咬牙关未吭一声。
看着脸色因痛楚而惨白的桑缈,桑珠惊骇心痛,双眼含泪地望向一脸冷然的桐青悒。
“痛吗?”桐青悒冷冷地盯着他苍白的脸颊。
“不痛!”桑缈咬牙回答,身体始终不曾动摇半分。
手掌下渐渐透出温热的湿气,看着脸色未有丝毫波动的桑缈,桐青悒眼底倏地掠过了一丝复杂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