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雪城四万守军血洗了黑水河畔嘉朗族仲巴部的营地,老幼妇孺无一幸免。站在尸横遍野的黑水河畔,桑吉紧紧握着沾满血色的长刀,一脸悲悯痛楚。十余年前的悲剧再一次在他手中重演。
这一次他再无退路,亦无忏悔的机会。他所欠下的深重罪孽是注定了要下地狱接受永无轮回的折磨的,而在此之前他却还要继续屠杀。黑水河的另一边,阴森的罗刹铁骑隐匿在黑夜之中,死神一般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倘若他放弃,那么下一批无辜的陪葬品便是静雪城的四万守军将士们。
下穹军队血洗嘉朗族仲巴部的次日,探子将桑吉率兵攻打嘉朗的消息传回了上穹帝都。甬帝桐青悒当即派人至镇国公府传召镇国夫人及妙音郡主入宫。然而,当禁卫统领贝叶到达镇国公府时却只有两名老仆人留守在府中,镇国夫人及妙音郡主早在头一天已被下穹王派来的人马接走。
太上皇桐格得知桑吉妻女皆被亭葛枭接至下穹后命甬帝桐青悒封了镇国公府,府中奴仆由禁卫看守,不得出府。消息传开,帝都上下纷纷揣测镇国公桑吉与下穹王亭葛枭以及桐氏皇室之间的微妙关系。三个月后,镇国公桑吉率领下穹军队剿灭嘉朗族二十五部凯旋,下穹王亭葛枭亲自至黑水河畔迎接,并在静雪城内大摆盛宴三天三夜,为镇国公及众将士洗尘。
庆功宴上,亭葛枭对桑吉礼遇有加,处处表现出对其敬重之意。“为了表达对镇国公的敬意,本王还准备了一份大礼!”亭葛枭话落,一名奴仆捧着锦盒走到了桑吉面前。桑吉迟疑了一下,伸手接过锦盒将其打开。盒子里装的是一卷牛皮和一把金钥匙。
亭葛枭缓缓说道:“镇国公为我象雄挥洒热血、征战沙场数十载,操劳半生不得闲。如今本王精心为镇国公挑选了一处府邸,望镇国公能在此好好安享晚年。”众人好奇的目光下,桑吉摊开牛皮地契,一眼便瞥见四个大字——“苏毗王府”!
“本王已派人将镇国夫人和妙音郡主接到王府与镇国公团聚,算是给镇国公的一个意外惊喜!”桑吉一震,抬眸瞥见亭葛枭唇边一抹深不可测的笑意,忽觉寒入心骨。
下穹王将王府赠予镇国公桑吉的消息如野火之势迅速传开,象雄上下议论纷纷,甚至有人传言镇国公桑吉为求赎罪欲助亭葛枭颠覆象雄桐氏江山。镇国公一家乔迁新居之日苏毗城内锣鼓喧天,好不热闹。然而,唯桑吉心里明白,亭葛枭越是厚待桑氏,最终给予桑氏的报复就越残忍。
站在王府内院的花厅门外,桑吉一脸凝重地看着府中沉默劳作的侍从。这偌大的王府实则一只牢笼,桑氏一家只是亭葛枭手掌中的玩物,一举一动都在无数双眼睛的监视中。
桑珠扶着洛云缓缓走来,桑吉忙收起脸上凝重之色,露出一抹笑意迎向洛云:“你怎么不在屋里好好休息呢?”“屋里太闷,我想出来透透气,晒晒太阳。”洛云笑着,气息微虚,精神却比先前好了许多。
“外头风大,小心着凉。”桑吉体贴地将自己的外袍脱下,披上洛云病弱消瘦的身子,然后从桑珠手中接过她的手,揽着她走进花厅。站在花厅门外,洛云的目光缓缓拂过厅内的每一个角落,然后转眸看向桑珠,轻声开口道:“珠儿,你还记得这个地方么?”
“嗯!”桑珠点了点头,目光轻轻落在花厅角落的香炉上。铜质的香炉在经年累月的香熏过后,泛着深沉的紫红光泽。“当年,咱们一家第一次踏入苏毗王府便是在这个地方!”洛云感慨道:“如今,咱们一家又在这里团聚了!”
桑珠沉默下来,心中亦是感慨万端。就是从这里开始,他们一家人原本平静的生活开始改变。桑吉深深叹了口气,看着自己的妻子和女儿,愧责道:“对不起,让你们跟着我受苦了!这么多年,我都没能给你们安稳平静的生活……”洛云摇了摇头,目光深情地看着自己的丈夫说道:“我一直都觉得很幸福,真的很幸福!”
“你什么都不用再说。”她将头轻轻靠在桑吉的肩头,轻轻说道:“不论是苦是甜,是生是死,只要我们一家人能在一起我都无怨无悔。”“云……”桑吉紧紧握着妻子的手,感动、愧疚、心疼全都哽在了喉间。桑珠不忍打扰父母难得的共处时光,眼眶微红地悄悄退出了花厅。
王府内院门口,一抹沉默的人影静候许久。桑珠抬手拭了拭微湿的眼眶,然后举步朝那抹人影走去。看着那抹缓缓站定在自己面前的娇柔身影,楚离一脸漠然,声音平板没有起伏,背在身后的双手却不自觉地紧握起来:“不知郡主找在下有何事?”
桑珠鼓足勇气抬眸直视楚离的眼睛说道:“我想请你带我去见桑珏!”楚离忽地一愣,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与她目光相视:“抱歉!”他不着痕迹地撇开目光,面无表情地说道:“请恕在下无能为力!”桑珠咬了咬唇沉默下来,垂首立在他面前一动不动。
“郡主若没其他事,在下就先行告退了!”话落,楚离几乎是有些仓促地转身。“求你!”桑珠的声音忽然再次响起:“就这一次!”那一声僵硬的乞求令楚离的身体倏地僵住,双脚似生了根般再无法挪动半步。
一百一十九、楚离犯忌
满室药草清苦的香味浮荡,帘幔重重,光线昏暗。拉则将药汤轻轻搁在桌上,然后走入内室熟练地依次拉开重重帘幔。光线射入,房间顿时明亮起来。几缕细细的阳光透过窗口的缝隙洒在床畔,为床上沉睡的那抹美丽苍白的容颜染上了一丝暖色。
“小姐,该喝药了!”拉则站在床畔轻唤了一声。桑珏浓密纤长的两扇眼睫轻微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朦胧的光线中,一抹模糊而熟悉的人影映入视线。她眨了眨眼,不确定眼前的影像究竟是真实还是梦境:“拉则?”她坐起身,试探着将手伸向视线中那抹模糊的人影。
拉则愣了一下,盯着桑珏的眼睛忽然惊喜道:“小姐,你能看见我了吗?”桑珏也愣了一下,又眨了眨眼才缓缓说道:“能看到一些模糊的影子。”“太好了!我现在就去告诉洛大夫!”拉则兴奋地说完便迫不及待地跑了出去。
久违的光明驱散了一望无尽的黑暗。桑珏静静坐在床上,心情复杂。熟悉的脚步声传来,拉则与另一抹模糊的人影闯入她的视线。“洛大夫,您赶紧看看,小姐的眼睛是不是好了?”拉则兴奋得像个孩子,催促着洛卡莫替桑珏诊断。洛卡莫站在内室门口,沉默凝视着那双望向自己的清澈眸子,缓缓开口道:“还剩最后一针!”
“最后一针?”拉则一脸迷茫:“您是说,只要再扎最后一针,小姐的眼睛就会完全恢复了么?”洛卡莫没有回答,只是沉默看着桑珏。“洛大夫,您倒是说话呀!”见他一直沉默,拉则有些急了:“小姐的眼睛……”
“这最后一针扎下去有两种可能。”桑珏忽然开口,平静说道:“一种是完全恢复,一种是彻底失明!”拉则一惊,转眸看向沉默的洛卡莫问道:“小姐说的……是真的么?”
“嗯!”洛卡莫点了点头,房间里顿时陷入了沉默。半晌,桑珏再次开口打破沉默:“已经一个月了,你还没有准备好么?”洛卡莫一动不动,依然沉默看着她。
“你应该明白,就是再过一年、十年,结果还是一样。”她心里很清楚他为什么迟疑不决:“我的眼睛看不看得见对我而言并不重要,所以你也无须有太多的压力,一切就让它顺其自然吧!”
“呵!”洛卡莫忽然笑起来,看着桑珏的眼神温柔而忧郁:“就是再过十年、一百年,你也还是一样,永远将别人的一切看得比自己重要,你习惯了为别人牺牲,却从不愿接受别人对你的好!”“我没你说的那么伟大。”桑珏起身走至窗边,透过模糊的视线看向窗外的天空:“我只是自私,自私地想要成就自己的梦想,自私地想要把握自己的人生!”
洛卡莫沉默看了眼桑珏面窗而立的背影,举步缓缓步入内室,将针灸用具一一摆放在桌上,然后抬首说道:“倘若今日我不能医好你的双眼,我便自废双目,终生不再行医!”
话落,拉则蓦地怔住,惊疑的目光在二人之间流转。她看不见桑珏脸上的神情,却清楚分明地看到了洛卡莫眼底那饱含忧郁的深情。桑珏转身看向洛卡莫怔怔不语,清冷的神色中难掩一丝震愕。
“我们都是自私之人,”洛卡莫深深望着她,忧伤笑道:“自私地想要为自己所爱之人牺牲!”“天底下竟会有这样‘自私’的傻瓜!”一声女子的叹息忽然自屋外传来。桑珏猛地一震,倏然转眸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楚总管?”拉则眼底布满疑惑。楚离静静立在门外,复杂的目光在洛卡莫脸上停留了片刻,忽然一声不吭地转过身去。在洛卡莫与拉则错愕的目光中,一抹披着黑色斗篷的人影缓缓走了进来。那轻盈熟悉的脚步声似鼓点敲击在桑珏的耳膜上。她急步走出内室,怔怔看着那道模糊的人影。
斗篷掀开,一张温婉的丽颜突然闯入洛卡莫与拉则的眼底。洛卡莫一惊,意外地看着站在面前的女子。“珏儿!”桑珠微笑着望着怔怔站在内室门口的桑珏,那一声轻唤因为激动而有一丝颤抖。桑珏苍白的脸上瞬间闪过无数的神情,是惊讶、疑惑、不安。
“你怎么会在这里?”桑珠没有回答,却是缓缓走近桑珏面前,心疼地抚上她的眼睛:“这么美的一双眼睛,为什么不好好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