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后来,卫灼然赠剑一把予苏锦凉,那是真正的宝剑,不似轻水几十年就败掉了盛名,它始终盘踞在剑史的巅峰。
再后来,苏锦凉将它转交到陆翌凡手上,想起忘了问卫灼然这剑的名字,便随口胡诌“你的剑。”——一把绝世好剑就这样被个潦草的称呼给埋汰了。
后来的后来,这把剑伴着陆翌凡踏遍千山,终究还是没做成年少时快意江湖尽恩仇的梦。苏锦凉曾说陆翌凡这人福薄,守不住宝,此剑却是始终纤灰不落地陪在身边。
最后的最后,“你的剑”又回到了卫府的剑阁,自此尘埃落定,再无人重拾。
当然,这些都还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此时的苏锦凉刚从青阳府得了宝剑出来,雀跃地走过长串柳荫,在大片碧绿下反复将剑拔出又收回,看着潋滟如水的剑辉喜不自禁,想快些交给陆翌凡,忍不住一路小跑起来。
你对我好,我也当你是最亲密的人。今后若真不能一起走,希望它能替我陪你,仗剑天涯。
偌大的金陵城,她有期许的目的便能很快地穿过繁冗的巷子,心无旁骛地行到沉香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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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八蛋!”一声鬼叫如平地惊雷,她大步跨下台阶,青草沾了露,在夏夜里散出幽香。
“别叫啦,屋顶都要被你掀下来啦。”少年推开门,黑暗中倚在门柱上的身影被烛影摇得幢幢。
苏锦凉爽快地把剑丢过去,满脸得意:“送你的。”
陆翌凡一把接住,云纹护环撞出清厚的声响,是颇为沉重的分量。
剑鞘光华夺目,上边并未镶嵌任何宝石玛瑙,却是那通体的素辉让人讶异万分,沉静如水,便是只弃置一隅也无法忽视的旷世奇珍。
陆翌凡楞了一下,拔出剑。
白虹时切玉,紫气夜干星。锷上芙蓉动,鞘中霜雪明。
有那么半晌,他张张嘴,声音带些许干涩:“给我的?”
“是啊!以后出门不怕女色狼了吧!”
他举起剑前后看了,拔出又收回,如同她初拿到剑时的动作一样,只不过镇定非常,像是在一遍遍不厌其烦的确认,熟悉。
“刷。”他一把将剑推回鞘,张狂地扬眉:“哪偷来的?”
“偷?!”苏锦凉这次是要将房梁也抖下来,“你姐姐我花了好几百两银子买来的!陆翌凡,不带你这么青天白日诬赖人的。”
“你哪来的几百两!”陆翌凡的嗓门也不小,手指着外边,“你看看,果然是晚上。”
苏锦凉伸手就拍了他的头:“你以为白送的?跟我一起还债!我这可是拿我的清白打的欠条。”
“锦凉!”一声当空厉喝生生切断了二人的打闹,苏锦凉讶异地罢了刚擂出去的拳头,回头见着寰照硬挺的身姿,出声问道:怎么了?”
“你上哪去了?怎么不在软玉楼呆着?”寰照快步走过来,表情异常的严肃,不知是发生了何事。
陆翌凡望望手里的剑,又探了眼苏锦凉做贼心虚的表情,顿时瞪大了眼睛:“你该不会又和那无耻狂徒……”
“好了,事不宜迟,你快回去。”寰照今日是铁了心的不让陆翌凡把话说完,又果断地出声相阻,看着她,满目焦急,“有任务等你。”
苏锦凉愕然,旋即又正色动身:“那我这就走。”
“等等。还是做些准备。”寰照的表情似是有两分担忧,“这次的任务有些许不同,是要……杀一个人。”
“这有什么好准备的,直接去就是了。”陆翌凡如今得了剑,简直就有斗战胜佛的气质,说得慷慨无畏。
苏锦凉没有动,只定定地看着寰照,听他的语气,她便知,事情远没这么简单。
寰照担忧地看着她,清晰道:“锦凉……这次不比往常,你要一个人去。”
这本不是一个突兀的要求,可话一出口便是两个人都惊了。
大家都知道苏锦凉从不杀人,但凡有任务也总是替她万般的担待,为了尽量避免与人命扯上关系,才时常派给她窃取东西一类的任务。
寰照镇定地说完,却还是忍不住上前一步,话语焦急:“锦凉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在何处见过门主,还是被他发现了什么纰漏?他为何点明指定要你独去?”
“门主?”进门一年了她可是连门主的影子都没摸到过呀……苏锦凉想也不用想,确信地摇摇头,不仅是答他这个问题,还有方才的那个,“我不去,杀人,我下不了手。”
“锦凉,你当知道,这没有你能回绝的余地。”寰照说得十分笃定,话锋一转,又藏了半斗玄机,“况且……这次你若办成了,上回你跟我说的事,兴许……有转折的可能。”
苏锦凉闻言猛地欣喜抬头,又陡然低黯了光芒,果断道:“要拿别人的命来换……我不干。”
“这都什么跟什么……我怎么完全不知道?”陆翌凡看着苏锦凉,那满怀心事的样子是他没有见过的。
寰照深深地叹口气:“我就知道……”
他淡淡地笑了,笑容有些勉强,伸手招呼苏锦凉:“你且过来。”
陆翌凡瞧着那二人在不远处悄声说着什么,月水笼下来,苏锦凉的表情有些模糊,看不真切,只觉得她昂着头的样子,会离他特别的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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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清楚了么?你只须稳着心性去,就你下手的分寸,再重的伤我也能替你医活过来。”
“不懂你们这是唱得哪出……既然不让人家死为何还要我去跑一趟。”苏锦凉万分无语,却也没多言,接过了刺就准备动身,寰照已经催了老半天了。
“等等……这个带上。”寰照递来两颗黑色石球,“万一打不过,不要硬拼,性命最重要。”
苏锦凉乐了,笑得茅塞顿开一般:“咱组织什么啥时候这么善解人意了,我以前怎么没发现?”
“好了,不要玩笑了,你记得我嘱咐过,出任务时是不可懈怠的。”寰照笑容亦有半分松释。
苏锦凉点点头,转身就去了,在月夜里漾起一阵轻波。
“喂……”陆翌凡见苏锦凉当真独自走了,赶忙快步跟上去。
寰照单手拦下他:“让她自己去,这事你插不了手。”
“那你就让那个没脑筋的去送死啊……她从来没有……”
“小翌!”寰照厉声阻断,“你也不能事事护着她,总会有顾不到的一天……”
寰照抬眼望向苏锦凉走的方向,院门空空落落,他平直的眉头在黑夜里皱得曲折:
锦凉,这次若你有命回来,恐不是不能走,而是非走不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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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一路出奇顺利,在门口不凑巧撞见丽娘,她竟也未盘问去哪了,只是颐指气使地叫她快些端了清洗的水到杜姑娘房里去。
苏锦凉闻言心里大喜,二话不说马上照做,完全没有平日里懒散的样子。
寰照先前说要杀的人便是她在软玉楼里侯了好久的,与杜危楼交往甚密之人。只是那时说让她好生观察着便是了,不知为何这次要让她来动手,真是古怪得蹊跷。
况且,连她这个盯梢的都没觉察出目标是谁,也不知寰照是从哪得来的消息……
不过丽娘这一差遣倒是帮了大忙,都不用再想如何摸索进她房里的法子,顺水推舟。
苏锦凉藏好刺,端起清水就往楼上走。满楼的肥男拥着艳女,挤得她绕不开身。
她心里略微还是有些惶惶无底,就连耳边颇为好笑的浪语都听不进去,在心里擂着小鼓。
自己一个人去……那人到底厉不厉害?你倒是没打算真下手去杀他,可万一被人杀了怎么好。
“你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么?以为就你那两下子能活着走出燕归楼?”
她突然想起那日他在背后凌空抛给她的话,脚下的步子一个不稳,水泼出去半瓢。
直到现在,她都还心存侥幸地认为那里边是有在乎。
步子笃定地踏上沉黑的木板,走廊里,房门总是间或被打开,里边是暧昧不清的潮红色。
她端着水盆,神思恍惚地走过去,像是没听见里边的嬉闹。
“把自己弄得像个姑娘家些有什么不好,成天打打杀杀的。”
现如今,我只差这最后一件事情,也许就能如你所说做一个安分的姑娘家。
只要别一不小心死了,还是能去普通市巷里聊度些时日,他日有缘再见,我亦能笑得端庄娴雅,流水飞花。
苏锦凉定在那扇檀红的镂花木门前,人来人往,她的命运被冲挤得很小。
她抬手叩了叩门,稳下音绪:“杜姑娘,丽娘叫我替姑娘打水洗漱,侍候姑娘就寝。”
心突然跳得很快,是对未知危险本能的紧张。
顾临予,不知道此刻外边的星辰是不是像乞巧夜那晚一样好?
沉寂了半晌,门内终于响起倦怠清冷的声音:“进来吧。”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她握紧铜盆,打散所有与今夜无关的念头,推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