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灼然那日走得很仓促,只给青阳府留个信,当晚就动了身,差祁连叫了辆马车在巷口侯着,只身行过去。
他一定是很急,步子走得这样快都来不及等她,苏锦凉亦是步履匆匆地跟着,恨透了这一身绊脚的锦衣罗裙。
她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往日里他总是只手就能蔽去所有的风雨。
仓促间,她握住他的手,是夜风中能点燃所有寂寥的温暖。
他手上一滞,发现自己的疏忽,慢下步子好好牵住她,尽量沉稳些的走。
“船到桥头自然直,你不要太担心了。”她的声音清澈如泉,淌过他不安的心。
他略略一笑:“我知道。”
她似是感觉到了自己言语里的笨拙,焦躁地挠挠头,努力换了套说辞:“卫灼然你人这么好,娘一定也是吉人自有天相,你现在急着赶回去,说不定什么事都没有。”
街上很静,不远处传来小阵驿马毫无耐心的踏蹄。
他转过首看她,笑容淡淡,眸子似九天星辰:“我知道。”
“你要真知道就好啦……”苏锦凉无奈地抱怨,“你就总是一副你全都知道的样子,其实你知道什么呀……”
他嘴角淡淡一扬,似是隐着无言的寂寥:“我知道……”
她一愣,竟不知再怎样开口。
他笑起来,终于像是释然了几分的样子,摸摸她的脸:“我娘常念着个心愿。”他神色渺远,手指温柔地拭,“想见我早日成亲……”
她脸红了一下,不自觉退了步:“那回去就赶紧成了呀,未婚妻又不会跟人跑。”
他执起她的手,笑意沉沉,声音笃定:“锦凉,我不信你不清楚我的心意。”
不待她答话,他又出声笃言,一字一顿:“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走?”
她的回答是他意料中的,但还是出乎意料的快。他只轻轻一笑,也不多言,单手替她整了衣襟,手停在冰凉的耳后:“就知道你是这个性子。”
他一扬嘴角,又是平日里只对着她才显露的有两分坏水的笑:“但我也不是这么好糊弄的……我会回来找你。”
她亦是笑,眉眼一开便想同他说下次再来时一定带他去哪呀哪的,好喝好玩。
她在风里盛开的笑容,他穷极一生都会记得,像簇簇的铃兰,喜悦能开到心里。
他张了张嘴,话还未出,突听见街道口响起的沉沉马蹄,疾奔急驰,一路踏着清脆的石板路过来。
卫灼然回头,那晚有蒙蒙的小雨,马蹄踏起的水花,每一点他都记得很清楚。
他记得,再一次展开卫府的加急快报时,纸抖开的声音。
他震了一下,差一点就不能够站稳,那张薄薄的信笺攥在手里,似是千斤重,却只一阵风就能吹远。
心头是那样多的情愫,痛、彻骨,如海深的不舍,还有像蜜一样粘稠的,五岁时娘亲亲手替他束好发,靠在紫桦靠背上,娴柔地望着他微笑:“我们然儿真真是个男子汉。”
那样多的搅在一起冲冠而来,他却竟连一滴泪都流不出。
五指深深凿刻进纸里,父亲提笔写下的家书似每一画都镌刻在骨肉中,血液流淌间还能感觉到落笔的刺痛。
“吾儿灼然,汝娘仙逝,望速归。——父。”
关于卫夫人,苏锦凉只隐约听卫灼然提过几句,无非就是如一般贤良的古代女子般,相夫教子,蕙质兰心,虽贵为丞相夫人,端庄大方却是无一点派头,只心念着膝下儿女的福祉,倒像是普通布衣人家的女人。
他说娘亲身子有些病根,老重不轻的,多亏有义妹,不仅医术无双且情深意重,这些年才见了大好。
苏锦凉看着他,一时间不知是该安慰还是如何,只得傻愣愣地站在那里。
薄薄的雨飘下来,覆在他如墨的发上,他的睫上是一阵湿润,静静站在这来去无阻的路中。
他再大也只十九,还是需要娘亲疼的年纪,就算平日里怎样手揽风云色不改,到底,回自家中他也只是和笑着奉上茶的儿,一家人,母贤子孝,天伦无限。
苏锦凉无措地在心里极力找寻安慰的话,她未曾有过母亲,只知这是极痛极痛的,却不知到底有多深切,只怕一不小心会伤得他更深,踌躇着开不了口。
后来,倒是他先开了,信纸在夜风里突然一轻,他细折了收进袖里,面蒙细水,是风雨里飘来的冰凉,声音轻而远:“娘在世时常言做男儿的道理予我听……男儿膝下有黄金,男儿有泪不轻弹,一诺千金,出言必守……娘总期我能为真正有担当的男儿。”
“你是……”苏锦凉喉口紧收,心头一酸,落下泪来。
他望着不远处杏篷的马车,如玉的面上浮起淡淡的微笑:“娘亲……当真是很好的。”
苏锦凉不记得那晚到底是谁在伤心,只记得自己流了很多的眼泪,全都砸进了石板路清凉的低凹里。
后来卫灼然抱着她,在她耳边说他要走了,她要知道好好待自己,不要拿自己的命开玩笑,该是安安稳稳地找处地方过生活。
他说已经替她赎了身,契条放在炎那里,她想走马上便能走,若有什么事也都可找他,不要什么都想揽上身。
他还说叫她等他,可能有些久,但不会太久的,宛菡的事,他知道怎么做。
他的怀抱永远这样安稳又有力,温柔地抱着,天下都像是在其中。她忙不迭地点头,把什么都应了,她在那雨里尝到一丝腥甜,闭上眼,像是听见了水汽坠入寒潭,氤氲开的声音。
最后他们告别,她追着马车跑出去一小段路:“如果下次你回来我不在了,就去弱水家找我啊,我带你去过的,那片竹林,你知道……”
他在车内看她,笑容淡淡,悠远寂寥。
“我会回来。”
她停下来看他,站在原地望着车轴辗水而过,余一地空寂。
为什么交付了真心与欢喜的人总是要反复离开?
我会回来。
今日她承他一句,后日她亦还了他一句。
两句一样的承诺,是他们一生中怎样都不能忘的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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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锦凉离开软玉楼的那日天色很暗,像要下大雨,倾盆而落的那种,要将压抑了许久,埋在暗处的所有都冲洗掉。
她走的那日,是要去赴一场生死决斗,之前就与寰照说好的,如今她终于有筹码交换,只是她没有想到会被逼到如此惨烈的地步。
生,就走。
死,便做沉香苑里的一抔枯骨。
她走时因要掩了声势,亦是谁也未道别,匆匆地换回来时的装扮,无一人认出她来,低着头就出了软玉楼。
关于软玉楼名妓骤然消失的种种传言,她在时没兴趣听,走后亦无幸听到。
她只出门前回望了一眼,突然很想看看后院那株白玉兰。
这些日子过得很是压抑,一个人在房里或看书,或想事。
想了很多,前十六年与这一年。她枕在床上,觉得一年比十六年还要长。
她亦是反复地想,她无论去哪里都只是想要留下来,可在哪,都留不下来。
她只是想要一个家,不大没事,温暖就好。
本是有了,沉香苑的海棠夜夜乘风入梦,可现在,却是她自己宁愿舍弃一切也要离开。
她翻身而起,直愣愣地坐在床上。
她从前那么确信自己要的是什么,如今,她还能确信么?
她低头匆匆地出了门,街上人声喧闹而压抑,头顶雷声滚滚。
一抬头,四面八风的风灌满了当街的铺子,雕花窗子一排被呼啦拉吹开,酒旗生生地掀起,像要从中裂开。
她忽然觉得这一日的情形,很像刚来那日时,也是在这条街上,人来人往,她是一抹入错的孤魂。
山雨欲来,风满楼。
她收紧衣服,腰间的刺冰凉冰凉,她目不斜视,提快了步子往沉香苑走。
一路,秋风泠泠,她想起自己喜欢过的人,如今还是喜欢。
她在软玉楼上又梦到过他几次,却已不是不识他时的心情,每日醒来后也只得埋头抱着膝,半日都不能说一句话。
她摸了摸头发,是危楼教的一个简单发式,说很衬她,会很好看。
她把这些都记在心里,觉得一一去做了,会离他所言的样子接近一些。
如今,她亲赴这生死之约,要拼到生死一掷的份上,是为自己,还是为他,苏锦凉真的说不清了。
她站在沉香苑外看着那块扁,同她来时那日并无两样,可心情却已是落花流水分两处。
她咬咬牙,还是进去了。
铺满青草的路,这一次格外的远。
天很暗,像是要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