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议过后,黄洋便去联系长生岛监镇。东海派驻在外岛港口的监镇官,并不是只管收取商税,港口仓储运输,泊位安置,镇里烟火防范、居民管,都属于他的管辖范围。而在长生岛上,如果有商旅要登陆辽东,负责把他们组织起来,结成能自保的商队,也是监镇官的工作。
跑来辽东做生意的,都是些胆大敢拼的商人。但到了岛上,听到要候上多日才能出行,总有一些心急之人,等不及这么多时间,直接就在岛上交易了走人,而更多的商人,或多或少的都被东海衙门的这么一番做作给吓到,觉得辽东实在是个险地,也改变了计划,改在长生岛上交易。最后愿深入辽东的商旅,就只剩十分之一。这样一来,长生岛的商税因而大增,而出这个策略的,长生岛的监镇官苏昆也备受褒奖。现在高明辉要上辽阳,也只能先找他帮忙。
苏昆本与黄洋熟实,听到他的请托,便笑道:“你们职方司的鼻子挺灵的嘛,也盯上了那一家了?”
“没有的事!”黄洋一本正经,“只是听说他们要去辽阳,顺便跟着一起走。”
苏昆瞟了黄洋一眼,从鼻子里哼出声来:“你这猴儿说的话,能有三分是真就已经谢天谢地了。只跟着去辽阳?鬼才相信!”说笑了一句,又压低声音问道,“……喂,高升客栈里的那一家究竟是什么来头,俺看他们样子,绝不是什么商人。在镇里三天了,一件货物都没采办,大队人都窝在院子里,只有几个领头的出来闲逛。这样子哪是来做生意的,倒像是奸细!”
“要是奸细,俺就直接去寨里找人手了,何必来找哥哥!”黄洋翻翻白眼。“再说,有三四十人一起出来做奸细的吗?”
“但那一队里有女真有汉人,又是怎么混在一起的?若是他们从北面来还有的说,但从登州渡海过来,怎么也说不过去!还有,十几个女真人。为何要穿着契丹人的服饰?大热天还带个皮帽子,遮头发也不是这么遮的!何况……什么时候宋国有了女真官儿了?!”苏昆一句句的质问着,说到最后一句,他地眼神一下转利。
黄洋不动声色:“哥哥这话怎么说的?”
苏昆嘴角弯出个得意的弧度,笑道:“猴儿你还给俺装傻,真当俺派在港里的吏都是瞎子啊?!领头的那个女真人,腰间佩的金鱼袋到了镇里才收起来,不是宋国地官,还是什么身份?金鱼袋啊!……要不要哥哥告诉你。能佩上金鱼袋的是什么品级的官?”
啧了啧嘴,黄洋叹了口气:“哥哥若真知道,小弟说便是了。不过。俺下面说的话,照规矩都要记档,哥哥可要做好自家的名字被枢密看到的准备!”
职方司的规矩,情报若要外传,必须要记档,以备日后查证。黄洋这么说,其实还是在拒绝。
“枢密?”苏昆没有在意记档地事。但对赵地名字却倒抽一口冷气。职方司地定规他也有所耳闻。一份情报要是递到赵手上。那情报地密级绝不低。他这个小小地监镇官根本连问都不该问。
“莫说枢密。他们地事连大王也关注得很。苏家哥哥……这事你真地听?!”
“啊……”苏昆浑身一抖。若是他地名字是通过这种途径。被送到东海王地案头上。那他在东海地前途也就完了。现在长生岛上。常住且入籍东海地户口有四百多户。而长生港开埠也不过一年。以这个速度。最多两年地时间。就能达到一千户这个设立县治地最低标准。现在东海国辖下只有九个县。台湾有六县。衢山、琉球、昌化各为一县。如果长生岛能升格为县地话。不出意外他就将是东海国第十位知县。他地前途可谓是一片光明。如何愿意因多问了一句。而放弃似锦前程。
不过真要较真起来。连黄洋地身份都不是他该知道地。按照东海内制。职方司派驻在外地地人。身份都是高度机密。莫说他一个监镇。就算是守岛地总督。也仅能知道主事地姓名。
但毕竟东海人少。外派地这些官吏多是出身于义最早地几届。就算互相之间没有交情。但在义时。都能混个脸熟。像苏昆。就是早黄洋、高明辉一届地师兄。黄洋当初到了岛上了。没两天就暴露了身份。一是因为他地相貌太有特色。二是能在长生岛刚开埠时就上岛建立分号地商行。无一不有东海地背景。能在里面当上掌柜地。也不可能是外人。
“黄兄弟。就当俺前面什么都没说!”既然黄洋拒绝得这么彻底。苏昆也不敢再问。立刻正二八经地说起正事:“高升客栈地那队人。三天前上岛。第二天就要离镇往北去。但他们人数太少。照规矩。俺是不能放他们出镇登陆。所以给拦了下来。本来俺是多留他们几天。让黄兄弟你有时间探探他们地底。既然现在黄兄弟你要跟着他们去辽阳。那俺明天就给他们开具路条。”
黄洋了,摇头道:“不必那么急,哥哥你是以人数不足把他们留下的。若是只有俺一家出头,却说不过去。给俺两天时间,再联系几家商号——岛上应该还能找到几个去辽阳的……混在人群里,也算是有个掩护。”两日后,高升客栈。
宋金使团居住地院子中,宋使呼庆注1正在房内擦着佩剑,一个亲兵气喘吁吁地奔了进来:“指使!路条开来了!”
“哦!”呼庆低低的应了一声,小心地放下佩剑,从亲兵手中把路条接过。一叠微黄挺括的半尺纸条上,写着使团中各人的姓名和年甲——不过名字都是化名,就连完颜撒睹也有了个契丹人的名讳——纸条的下方,盖着长生监镇的大印。为了这些张路条,他天天派人等在镇衙前,到了今天终于给办好了。
宋金结盟,仍是极机密的事,来往于途的都是密使。为防泄露。两家地从人总共也只有四十出头。到了这岛上,便因为人数不足而被拘在镇中。本来还以为自家的身份曝光,但回头打听着,惯例确是如此,监镇此举并非是针对他们。
辽东现在兵荒马乱,商旅结伴而行是常例。若有哪家只有三四十人出行,必然引得人人侧目。若是在宋地,或是辽东,暴露身份也并无大碍,但这岛是东海的地盘,敌友不明,呼庆和李庆善都不敢冒险。尤其是苏州港被焚,没人相信是意外,而有能力动手的。也只有东海一家。在长生岛上,他们怎么也不敢泄露半点身份,所以也只能隐忍下来。就这么心吊胆的等了五天。终于听到放行的消息,呼庆也在暗地里松了一口气。挥了挥手,让亲兵去通知金使,不一,李庆善和完颜撒睹得到了传信,一齐走了过来。
“老呼,可是能走了?”完颜撒睹还在门外,声音就传了进来,说着一口怪腔怪调地契丹话。但呼庆还是能听得懂——他能被选作使金的使节,也是因为他精通契丹话的缘故。
完颜撒睹踏进门后,也不客气,扯过一张椅子,便大马金刀的坐下。他三十多岁的年纪,相貌粗豪,若不是前颅光光,脑后又拖着几条不伦不类的辫子,看起来也算是个豪杰。
呼庆起身相迎。与李庆善谦让了坐下,方回道:“正是。长生岛的监镇说是那边已经聚齐了十五六个商客,虽然人数稍差,但这段时间辽南也算平静,盗贼也少了许多,所以就不再拖延了。”
“好!现在就走!”完颜撒睹一拍大腿,起身便要出门。
“团练莫急!”呼庆连忙叫住,“是明天,路条上的时间是明天!”
“明天?!”撒睹回头。一脸的不快:“你们汉人做事就这么不痛快。说走又不让走,还要拖到明天!”
呼庆故作无奈道:“那是东海人地做法。与我家无关!”“东海!”撒睹脸现青气,满心的杀机,“苏州港的帐,来苏县地帐,还有这些天的帐,一笔笔都记着。等回了家里,禀了皇帝,回头就把这些东海人杀光掉!”宋金使团上岛之后,没敢多加打探,至今为止,也仅仅知道苏州港和来苏县之事,对于复州、宁州、镇海府的情况,仍是懵然不知。
呼庆垂下眼帘,遮住眼中那点小小的得意。他是平海指挥使,对拥有强大水军的东海国一向戒备,如果能挑起金人对东海的仇恨,他自是卖力去做。金人自起兵后从没吃过大亏,而东海,为了百多商人攻灭交趾的故事他也曾有听闻。这两家,都是以强兵立国,绝难容忍仇怨,只要两家结下梁子,日后必然攻战不休,这对大宋,好处甚多。
宣和元年三月廿九,乙亥。西元1119年5月1日
清晨,镇北的大门处,已经聚起了一支准备出镇北行的队伍。六十余人地规模,比往日少了许多。各人拿着自己的路条,排着队给监门官查验。
高明辉自牵着两匹马,身后跟着下属假扮的仆役则驾驶了一辆双马牵拉的两轮车——来回辽东,载货、逃命都要靠马,一人双马是最基本的配置——打扮得就像普通的商旅,与其他十数个正牌商人没有两样。这些给高明辉做掩护的商人,都是前两日黄洋暗中散布消息给招来的。本来去辽阳的商队都是半月到二十天才能聚起一趟。而前一趟商队,七八天前才出发。这十几个商人大半都准备在长生岛上买些货物直接回国,但现在听说新一趟商队即刻就要出发,而商队地人数也降到了五六十人,都觉得辽东地面已经安靖了不少,方才如此,便都赶着过来报名。
宋金使团的成走在最后,队伍中只有十几匹马——镇子里一次买不到四五十匹坐骑——只得雇了五六辆载货的大车,不过这些车子也只负责把人送到渡口。但两个使团的成都不在意,等到了陆上,自然有地方能弄到马匹。
一番检验之后,商队出城。各自跨上马。乘上车,沿着宽阔的大道向东北行去。
长生岛上的官道,宽有四丈,长约五十余里,是东海国的一千奴工,在半年内修起来的。依着定制。都是十里一亭。商队一行路过这些凉亭,每每都能看到三五个契丹人、渤海人,在亭中休息。
没有女真人呢!高明辉暗暗着,自开春后,就再也没有在长生岛上,看到来镇里做买卖的女真人了。不比去年,来岛上地尽是女真。那些女真人,从辽国抢来地财货无数,各个身家富足。看到合心的东西。就撒出一把金银,从来都不还价,对商人们来说确是最好地客户。若不是苏州、复州的几个猛安谋克。被贪心糊住了眼,先是在辽阳到复州的官道上设了十七八道税卡,继而又上岛来抢劫,长生岛上也没人愿意把这些大客户往死里得罪。不过,据说参谋部地高层另有用心,但这已不是高明辉这个等级的小吏能够了解到的。
一行商队有马有车,在平坦的大道上走得很快,不过午时,就已经行了有五十里地。看看路边的里程碑。离北信口就只剩五六里了。但这时,走在最前的一辆大车,却一扯马头,向右下了官道,领着后面的车辆,改走上大路边的一条丈许宽小道。
“停车!”呼庆大声一吼,一夹坐骑,领着亲兵,赶上前去把大车拦下。
“外。你这是作甚?”车夫被一群人围着,也不见慌乱,平平静静发问。
呼庆眯起了眼睛,冷声问道:“为甚不走大路?”
“回外,北信口的渡头,已经废掉了。现在地渡口在这条路上。”
“什么?”呼庆向大路远处望去。满眼都是光秃秃的,一棵高点的树都看不到,灌木丛也都过了火,唯一地绿色是地上的杂草。不过虽然没有遮挡。在这个距离也看不清北信口的渡头为何废掉。明明大路还在啊!
李庆善和完颜撒睹这时驭马而至,三言两语问清楚了情况。撒睹当即大叫起来。三年前,自称大渤海皇帝的高永昌就是在这个岛上注2被活捉的,完颜撒睹的从人中,也有几个当年来过这个岛,早已把这岛上的地禀报了两人。现在说北信口被废,他们如何相信,北信口离对岸只有半里多,而其他地方少说也有一两里。这天下,哪有舍近取远的道。
完颜撒睹是痛快人,也不废话,把刀一拔就逼着车夫回头走大道。见主子抽刀,他的从人们也跟着一起把刀抽了出来,在几个车夫脖子上比划着。
这里一乱,支商队都停了下来,后面地商人们躲在一边观望,他们多是刚到岛上,并不知道冬天里发生的事,见车队拐上小道也是大惑不解。现在见局势紧张起来,人人伸手往马鞍下的兜子里抽,在那里皆藏着柄重弩,都是前日受过镇衙劝告后,在长生岛镇上花五十贯买的,商队中除了宋金使团始终被蒙在鼓里,其他人都是人手一具。
不过最终还是没闹起来,由于现在尚未离岛,呼庆、李庆善都不愿节外生枝,好言把撒睹劝下,收到刀子,而车夫们虽然不甘情愿,但在一脸平静的领头车夫的命令下,也不得不照着雇主的要求,转头回返大道。
回到官道上,商队直趋北信口。随着越走越近,空气中开始弥漫着强烈的恶臭味。李庆善和撒睹对这种气味十分熟悉,那是腐尸的味道。
车轮滚滚,道路两边,开始出现一支支架起木桩,上面无一例外地都挂着一具肠破肚烂,露出白骨的尸体。顺着大路望去,这些尸桩一直延伸到海边。尸水在木桩上向下流淌,被啄去了眼珠,空洞的眼眶冷冷的盯着他们这群陌生人。被马蹄声声惊动,无数只乌鸦扑楞楞的从尸体上飞了起来,在空中不住盘旋。
被可怖的场面刺激着,商人们一个个下马呕吐,两边都是腐烂的尸体,他们也只能在路中间呕着酸水。高明辉也跟着下马,扯下马首下的葫芦,一气灌下半葫芦压惊酒。这列尸桩,刚挂起时很壮观,但现在看来,也太恶心了。
车夫们这时齐齐拉住了马,不肯再向前。“外!”领头的车夫对呼庆道,“前面贼人地尸体更多,不能再走了。”
呼庆扯住了缰绳。他也算极胆大地,但看到眼前的尸骨之路,仍忍不住心中发寒,“这是怎么回事?”
“这些都是冬天来犯地贼人!”车夫说道,脸上还是平平静静,“岛上的寨兵把贼人们剿灭后,就挂在南北两个信口,以作警告。不过当时可没到有现在这种情况。尸体都烂出水了,人往里走,肯定染上疫气。不过再过一月,等这些尸首都烂光,两个信口就又能通行了。”
商队再次回头,不安的气氛笼罩在支队伍上。撒睹、李庆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高明辉不认为他们看不出那些尸体的身份,就算肉烂光了,头发可烂不掉。
一个时辰后,商队一行来到新搭起的应急渡口,渡头上,两条只有四丈多长的渡船正等着乘客到来。宋金使团先上了其中一条渡船,当另一条渡船放下跳板时,商人们都犹豫着不肯上去。跟着高明辉的下属问道:“少掌柜,不上船吗?”
高明辉的视线这时已落向了对岸,远处突然飙起的尘烟卷起了有半天高,上千名骑兵,数千只马蹄,发出惊天动地的声响,直奔渡口而来。高明辉突然觉得喉咙很干,干咽了口吐沫,低声道:“只是觉得,现在好像没有必要去辽阳了!”
注1:呼庆在有的史书中也作呼延庆。真要考证起来,他应是姓呼延才对。不过不把他跟演义混起,所以还是叫呼庆为好——这并不是俺弄错了。
注2:据续通鉴,高永昌被擒是在长松岛。本来,俺还以为是那个不知名的小岛。现在得书友醒,才知道原来长生岛在辽金时就被称为长松岛。不过现在也不便再改,只能将错就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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