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道阻(二)
已是黄昏。
东边的天空渐渐暗了下去,冬夜里的星辰已经在深蓝色的背景中闪烁,但西南大半的天空却在夕阳的余晖中红得发亮,连带着官道西侧的雪原上也反射着淡淡的红光。
今夜驻扎的地点出现在地平线上。随着界石镇越来越近,奔波了一天的士兵们都不由自主的加快了前进步伐。到了界石镇,喝口热汤,填饱肚子,再舒舒服服的睡上一觉,等明天清晨起来,就能以最充沛的精力杀回天津,去崩掉那些敢捋东海虎须的金狗的脑袋。
只是军官们的神色却越加的深沉,郭立派出的传令兵从午后就开始告诫队伍中的每一位指挥使、都头和排正,金人的攻击很可能就是在大军即将入镇时开始。其实不需郭立提醒,每一位接受过初级军事指挥教育的东海军官们都清楚,黄昏、拂晓、扎营前、排阵中,都是一支队伍最脆弱的时候。现在队伍的前锋已经离界石镇不到五里,但殿后的队伍却还在十多里外,如果他们是女真的将帅,就会选择在这种人困马乏的时候突袭。
终于——就在派去界石镇打探的斥候在镇中点燃了代表安全的三道白烟的那一刻,让郭立和他麾下的将校们期待已久的敌人终于来了。
突然间,如同平地生雷,连绵的号角从四面八方响起,犹如十面埋伏的声势,将正在行进中的队伍团团包围。随着号角声回响在空旷的原野上,官道西侧两三里外的一条河道中一下冒出了千余名骑兵,而更后方的十余里外的地平线处,无数黑点如蜂拥而至的蚁群,漫山遍野的冲杀上来。
惊天动地的号角打破了天.地间的平静,无数人发出的呐喊惊扰了官道上滚滚向前的长龙。正骑在马上埋头前进的士兵们下意识的勒住了坐骑,原本流畅的交通被停下的骑手截断,官道上转瞬就拥堵起来。
惶惶不安的数千龙骑兵看着突.然间奔杀过来的敌军,只一愣神,就不约而同的将视线移到身边的军官脸上,那是他们的主心骨。在军营生活里,队正、排正还有都头,是士兵们平日里接触最多的指挥官。这些基层士官一向如士兵们父兄一样,率领他们,教育他们,同时在犯错误的时候训斥他们。比起那些高高在上、难得见上一面的将校,身边的士官尉官们才是最得士兵信任的人。当不知道该怎么做的时候,就去看着队正、排正,学着他们行动,这是所有东海士兵参军后所接受的最重要的教导之一,当然,也是所有士兵的共识。
只是出乎士兵们的意料,身边.队正、排正的反应,让他们摸不着头脑,当然没有惊慌失措,但也不是气定神闲,反而都是一副让人莫名其妙、如释重负的神情。
‘终于来了!’
金人没有出现时,军官们的心里如同压了一块巨.石,就算在行军时,眼睛都是在不住的瞄着雪地,白茫茫的雪原看久了之后,双眼就开始发痛发胀,但军官们却还是忍不住瞪着干涩流泪的眼睛,去搜寻每一处可能有伏兵藏身的地点。所以当敌人如预料之中杀出来后,反而让他们都松了一口气。
尖利刺耳的木笛声是都头们对敌人号角的反击,.先用笛声将士兵们的注意力集中到自己身上,他们便开始大声吼叫着整顿变得有些混乱的队列。下面的排正队正则恼火的用鞭梢敲打那些还不开窍的傻蛋的头盔,催着他们离开官道下去整队。
完备的军官士官体系让女真骑兵带来的冲击.化为泡影。在遭遇伏兵时维持士气军心,对于这个时代其他军队来说难度极大的工作,在东海军官们的手中却如吃饭喝水般轻而易举的完成。
一切都有安排,.都是按着训令行事,行军遇伏时的应对也是日常的训练科目,根本无法让早有提防的东海军的指挥官们有所动摇。只要作为核心的低层军官保持平静,经受过严格训练的士兵们也不会在混乱中失去控制。
在这一过程中,郭立始终举着望远镜将视线放在越杀越近的敌军身上,在他看来,整顿队伍这点小事完全不需要他多费口舌,久经考验的军官团决不会辜负他的期望。反倒是完颜挞懒借助两里外一条河流的堤岸以及大批的白色布罩,藏起了千名伏兵的手笔,着实让他惊艳——他们是从哪里找来那么多白布的?
当郭立终于从女真铁骑那里收回视线,官道上的秩序也已经重新建立。中军的官兵们的眼睛望着郭立,而更远处的前军和后军,则遥望着他的大旗。
以沉默寡言著称的郭总督没有说话的意思,紧抿起嘴,只在马背上高高举起右手,握紧拳头后用力向下一挥——向中军靠拢,就地决战!
郭立的命令一下,身边的掌旗官如斯响应。双手用力一振,急行军时卷起的中军大纛哗啦一下展开,再跟着一声怒吼,旗杆尾部被用力顿进地里,穿破冰雪,牢牢地扎进路面中。朔风一起,天津总督的将旗便在风中开始拂动。
随着郭立的帅旗举起,龙骑一营、龙骑二营的大旗,还有每一个指挥、每一个都的军旗也接二连三地打了起来。每一面旗帜的举起,从属于这面旗帜的官兵们便开始高呼着万胜。转瞬之间,东海军自信的吼叫便彻底压过了女真人用来骚扰军心的号角。
前军倒卷而回,后军加速前进,一面面旗帜向着郭立大旗下集中。与此同时,隶属中军龙骑二营的八个指挥都动了起来。除了两个指挥作为预备队,护卫郭立和营部以外,其余六个指挥三千人马一队队,一列列的离开官道,一边纵马向着女真伏兵攻来的方向前进,一边左右横向散开。在离开官道百步,六个指挥三千官兵便展开了一条宽达两里、前后三列的防线。
全军进入战斗位置,指挥使们便号令麾下官兵各自下马——龙骑兵临阵便下马步战,他们的坐骑仅仅是行军时代步的工具。用铁钎钉住缰绳,背在身后的燧发枪便取下在手中,火药、铅弹依次装填入枪膛,并在枪管下挂上了刺刀。在平日训练时,这一套细细分解成七十余步【注1】动作的流程,所有的士兵练习得滚瓜烂熟,听着口令,做着动作,千百人行动如一,没有半点差错。
转眼间,三千支幽深的枪口便齐齐的瞄准了前方。
东海军阵,稳如山岳!
在心中默念的数字还没数到一百,迎击的阵列就已出现在眼前,郭立一贯木然呆板的脸上也不禁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挞懒的主力尚远在十里开外,他们在积雪深重的平原上奔驰的速度,肯定比不上同样在十里外,却是行进在冰雪已被踩平的官道上,加速前来会合的后军。
也即是说,真正迫在眉睫需要解决的,仅仅是已经杀到一里外的千名敌骑。这千名骑兵,毋庸置疑,必是从六部路中精挑细选出来的精锐。如果他们能如愿杀进东海阵中,引发混乱,那挞懒赶来后,就是如护步答岗对辽军,黄河南岸对宋人那般尽情收割的局面。但如果他们做不到,挞懒将要面对的便是八千初战告捷士气正盛的强军。
一千女真铁骑对上三千东海龙骑,孰胜孰负,今日的战局全系于此。
郭立站在自己的将旗下,在心中问着越冲越近的敌人。
‘某就站在这里,你……杀得过来吗?’
……………………
千骑如风掠过雪原,被马蹄带起的冰雪如碎玉四溅,就像是冲破堤岸的滔滔巨*,汹涌澎湃的向前方的东海军阵列冲杀过去。
在马上疾驰,完颜撒离喝看着出现在两百步外的战线皱紧了眉头。他从埋伏的河道中杀出来连半刻钟还不到,不过刚刚冲过一多半的路程,可是他的敌人已经排出了迎击的阵列。这等排阵的速度是完颜撒离喝生平所仅见,现在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上至吴起买、斜也,下至宗望、宗翰,都会对东海如此忌惮,那绝不仅仅是因为火炮的缘故。
正面冲击敌阵并非好选择,如果有可能的话,撒离喝更愿意绕过东海军的防线从侧面冲进去。不过现在他离敌军还有两百步,对面防线的宽度却长达两里。如果这时改变冲击的方向,那就意味着他和他的一千铁骑,必然会有一段不短的时间,将全军侧腹暴露在以远程攻击而著称的东海军的眼前——只有疯子和白痴才会这么做!
“冲!”
撒离喝一声大吼,用力一夹马腹,带领全军加速冲前。他虽不是才智过人的将领,却并不缺乏决断。东海人为了防备他的侧翼突击,不得不将阵形拉长,使得眼前的防线只有单薄的三列,又没有火炮压阵,以他所率领的精锐,不可能冲不过去。只要拼死冲破那条防线,天津总督郭立的大旗就在面前了。
紧跟着撒离喝的提速,他身后的队伍也随即展开。千名骑兵的冲锋集群随着敌阵越来越近,左右两边逐渐向中央集中,同时前后一步步拉开距离。渐渐的,变化成横排只有五十步宽,前后十余阵的梯队,呐喊着进行最后的冲锋。
女真骑兵的攻击战术,有‘更进迭退’之称,连续冲锋是他们的拿手好戏。前一阵冲过,后一阵便紧跟而上,而退下去的队伍又会在后方重新组成阵列再次冲杀上去,一波接着一波,如同永不停歇的巨*,让被冲击的敌军难以喘息。
双方已近至百步,对面东海人的枪弹随时可能发射,撒离喝弯下腰,把胸腹头面的要害藏在粗壮的马颈之后,右手用力握紧了狼牙棒。跟随他一起冲锋的第一梯队的部众,已经将他护在队列的中心,而十几名最勇猛的战士则自信的冲在了最前。他将战力集中于一点进行突破,东海军阵虽长达两里,但在他的面前,能与他正面相迎的敌人也只有五十步宽的阵列,不到三百的名火枪手。
‘以众凌寡,就算你坚如铁石,我女真勇士也能砸个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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