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战线(上)
辽海镇抚司。
润州。
与赵瑜猜测的不同。紧跟在姚平仲之后,下一个与他的军队展开生死之战的领军之人。既不是姚古,也不是完颜银术可,更不是远在奉圣州的完颜宗翰,而是金国的皇帝——完颜吴乞买。
就在正月初一,赵瑜跟姚平仲对峙在金明池畔的同一时刻。渤海西岸,润州城下,迎来了自去岁女真南侵之后,数量最为庞大的女真骑兵战力。十万大军汇聚在辽西走廊的南端,旗号接天蔽日。万人大营,一座连着一座,连绵三十余里,从润州北侧一直铺展向南,直至榆关之北十五里的地方。
如果将女真铁骑穿过辽西走廊的时间算进来,辽海战场的开局比起东京之战甚至还早上了五天。加之中京道的完颜蒲家奴余部和支援他的完颜宗弼,西京道的完颜宗翰,连同太原城中完颜银术可。金国如今所能调动起的所有战力,已是毫无保留的全数投入到战争之中。
润州城下,旗帜林立,鼓声雷动。一队队的气势轩昂的女真骑兵,在各座大营中来回穿梭。曾让整个北方大地颤颤发抖的女真铁骑。抱着必死的决心,杀奔润州而来。十万大军凝起的杀气直冲云霄,就连湛蓝的天空也仿佛染上了一抹血色。
润州城西的敌楼上,一个二十出头的高个军官一边举着望远镜向离城最近一座金军大营张望着,一边还不屑的说着:“自官家登基之后,我朝的实力一日强过一日,官家的统治也一日比一日更加稳固。再拖延下去,女真人别说在辽东割据称王,就算想回到白山黑水也没那么容易。等到国朝大军北上黄龙府,完颜吴乞买怕是要成了混同江中的鱼饵,长白山上的虎粪了。”
“好歹先拼上一拼,若能占个便宜,日后谈和也有个底。”在他身旁,另一个稍矮一点军官随口回着话。女真君臣心中的一点盘算,辽海镇抚司中是无人不知。寒风吹进敌楼,他抱着膀子打了寒战,道:“今年的冬天真是冷得够呛!亏女真人还敢出来!”
高个军官回头笑道:“不趁润州和旅顺的港口结冻,女真人也不敢出来攻击。两边若是能互相支援,就算女真人兵力再多也只会折戟沉沙。”
“去年润州也是结冰的!”
“哪有今年这么厚?!”高个子军官指了指敌楼窗口外。大海在东侧,从城西的敌楼上只能看到港口的一角,但就是那一片小小的海域上,已经被白色的冰层占满,在白茫茫的一片冰海中有几点黑影,那便是在冰面中动弹不得的船只。
这个冬天明显寒冷于往年,号称不冻港的润州,到了腊月之后,就已经完全封冻。而在上个冬天。当陈五率军渡海往攻平州时,让他在润州港中耽搁了三天方才全军下船登陆的冰层,不过是薄薄的一寸多。而今年近港的冰层却厚达半尺许,将百余艘大小船只牢牢的冻在海面上。
矮个军官顺着高个军官手指的方向望去海面上,叹道:“润州城除了两千镇戍军,就只有两个指挥的陆战队。若是旅顺和天津,临时征发百姓,少说也能征出数万人手。可润州却是军城,平时来往的商旅虽多,但定居的百姓却少得可怜。旅顺的援兵来不了,就只能。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
“你还没听说?!”高个军官道:“中京道上,完颜宗弼已经几次派兵从卢龙山中的小路杀进遵化一带。那里是辽海镇抚司和燕山府路的交界点,兵力本是薄弱,没能防得住那些女真骑兵小队。现在大将军当先加强了平州和榆关的防线,派兵去追剿窜进来的女真骑兵,已经没有多余兵力。我们这里就别指望了……”
“别老是榆关、榆关的,官家已经亲自改名做山海关了。”矮个军官先更正了一下言辞,又摸了摸下巴。他前段时间是在北方领着一队斥候游骑,一直逼近到锦州一线。直到五天前,完颜吴乞买率领全军南下。他才赶在女真前锋之前逃回润州。中京道和完颜宗弼的事情的确并未听说。“也就是说,短期内我们就只有三千人来守润州了?”
“三千人还不够?!”
“如果要轮班的话,那就……”矮个军官只说了半句,眼睛突然瞪大了,“喂,金狗的炮兵开始设置阵地了!”
高个军官闻言立刻举起望远镜望着城外。只见西门外的一座大营中,几十辆车厢上被一幅油布罩得严严实实的大车被拖到阵前。大车前方拉扯的挽马,有的只有两匹,有的则多达十余匹。但无论拉着哪辆车的挽马,都是低头奋蹄,显得吃力非常。而在这些马车前进的方向,一群金国士兵正顺着与城墙平行的角度一字排开,挥舞着铁锹、铁铲,费力的挖掘冻结的地面。
“果然是火炮。”高个军官看着城下的一切,点头说道。
矮个军官见高个军官好整以暇的模样,奇道:“不用通知炮台?”
“慌什么?女真人才开始布阵,半个时辰之内也打不过来。等他们将火炮安置好,无法轻易移动,那才是攻击的时机!”
“原来如此!”矮个军官点着头。
但他话音刚落,只听得远处轰的一声响,眼中闪过一道黑影,脚下便随着撞击声传来微微的颤动。矮个军官皱了皱眉,循声望去却见四里外的金军大营中,竟然有一缕青烟腾起。很明显的,在金营中至少还有一门重炮能隔着四里地,而将炮弹发射到城墙脚下。
“我们的炮兵呢?!”高个军官此时瞪眼大吼,完全忘了刚刚说过的话。
……………………
“反击,反击!”润州城西南角的炮台中,一名炮兵军官也在大吼着。
他的命令传达于下。两名观瞄手便拿起测距仪计算起方才开火的那门火炮的距离。
“两千零五十公尺!”
“两千零五十公尺!”
两名观瞄手一前一后的报着观测来的数据。以地球为标尺,洪武朝已经重新划定了度量衡,虽然还没有公诸于世,但已经在军中试用。
听到距离读数,炮手开始拼命摇着手把,将炮口移动到正确的位置。而炮长则指挥士兵们准备齐火药和炮弹。
“一又四分之一!”炮长让搬运手搬来几包适合距离的发射药。圆筒状的药包比标准装药量的药包稍厚,火药药量也多了四分之一。
“开花弹还是实心弹?”另一个搬运手问着。
“两千公尺怎么用开花弹!”炮长骂道。开花弹弹体薄,发射药装得多了,会炸坏炮弹。在远距离射击时,只能使用实心弹。
在金军火炮开始轰击城中的一分钟后,西南和西北两处炮台中的八门同时开火。连成一串的轰鸣声中,八枚炮弹从不同的位置发射出来,在天空中划出八道完美的抛物线,最后落到同一个位置上。
炮弹落地,从望远镜中能看到一具架起在炮垒上的超重型火炮被撞倒,火炮旁的炮手也死伤狼藉,火焰在炮位上流淌。继而一团火球窜起在空中。隔了数秒之后,沉闷的爆炸声才传入城上。不知那里出了什么意外,但可以想见,必是放置在火炮旁的炸药被殉爆开来。
………………
“射得好!”
西北角的炮台中,王贵放下望远镜大声叫道。炮台内的士兵也是同声欢呼。一轮射击便给女真人当头一棒,让那群才从山林里窜出来的野蛮人知道,什么才叫炮兵。
不过刚开火的被安置在金军本营中的超重型火炮虽然被炸毁。但被拉出大营来的四十多门轻重火炮并没有受到影响,却仍是有条不紊的被安顿下来。
王贵也没有下令却阻挠女真人的行动,城中的军官都是一个想法,固定起来的目标当然比移动中的目标容易对付。
半个时辰后,女真人的炮兵阵地已经完全准备完毕,其中火炮大半集中在润州西侧。集中火力,不论是热兵器还是冷兵器,用兵原理都是一致的。润州向东的一面与海港只隔着两里地,兵力施展不开。金军大营本就设立在东、南、北三个方向。相对的,以西面的兵力最多,而火炮也是如此。
王贵看着下面的一排排阵地。叹道:“围着润州的四万人之多,火炮也有四五十门,完颜家可是将老底都搬出来了!”
王贵的副手杨崇这时已经站到王贵的身边,“不过别看润州这里堆得人多,完颜吴乞买真正的目的还是山海关。润州只是次要的目标。只要控制了山海关,女真人就能自由进出燕山府。而山海关的防守,也可以抵挡住关内的陆上进攻!”
王贵点头表示同意:“以古北口为例。配备了火炮的要塞,就算对我们来说,想要攻克也得付出很大的代价。不过以女真的国力,能支撑这样的战争多长时间?”
杨崇笑道:“若真拖下去,他们明年就要完蛋。虽然从东京抢了一笔,金银财帛倒不缺,但粮食、军资没有一向齐备。火器耗费的人力物力,可是要比刀枪多上十倍!”
“只要我们想拖,拖多久都可以!”王贵自傲的笑着:“这个润州城墙,可是最为坚固不过。城墙最薄处都比高度还要多出半丈!更别提安置火炮的几座炮台了!不围困个一两年工夫,谁也别想打破!”
两人正在说话间,女真人火炮已经开始射击,一枚枚炮弹从线形的阵地上飞起,直奔润州城墙而来。但前几轮试射,炮弹到处乱飞,竟然都没有击中高约一丈半的城墙。
只有一门单独发射的火炮看起来运气不错,第一次射击就打塌了城头上的一处雉堞,就在王贵和杨崇向那门重炮望过去的时候,只见炮口火光一闪,炮弹直奔炮台而来。轰的一声,沉重的铁球撞击在炮台的炮窗下,溅起碎石许多飞进了炮台中。
王贵挣扎着站起,对着墙脚啐了一口合着血的唾沫,只觉得脸上湿漉漉的,耳朵里也是鼓乐齐鸣,宛如开了一个水陆道场,嗡嗡直叫唤。他抬起手在脸上抹了一把,血淋淋的从掌心流到了手腕上。看着满手的鲜血,王贵破口骂道:“直娘贼的,他们炮弹落点怎么散得这么开?!”
杨崇没王贵那么狼狈,但也是落得满身子的灰土。两人都没想到。同样一门炮,前后两次发射的落点竟然差了数十丈,这叫什么炮术?
“估计是火炮发射后没复位完全!”杨崇猜测道。
“直娘贼的!连炮字怎么写都不知道的白痴都能输。给我炸翻女真人的炮兵阵地!”
王贵的命令将炮台中的官兵们催动。开花弹被填入炮口,双层炮台上下齐发,密集的炮火瞬间将聚在一处的几门敌军火炮炸翻。
但就在此时,润州城外的几座金营中号角声猛然响起。上千名女真骑兵从营地中涌出,从三个方向向润州城冲来。眼尖的人们甚至从望远镜的镜头内,在其中一些骑兵的马鞍后看到了一个个捆扎结结实实的方形包裹。
王贵的眼神冰冷起来,回过头,厉声道:“杨崇!”
“末将在!”杨崇的表情也严肃起来,已经不是称兄道弟的时候。
“你率军下城迎战!”
“末将遵命!”
西侧的城门大开,守军从城内涌入城池主门前的瓮城中。城墙四角的炮台将火力集中在南北两侧的来敌,而将西面的防守交给杨崇带出城去的一千名镇戍军将士。
润州的城墙并不长,长方形的城池,南北宽两里,东西两边长两里半,加起来不到十里的长度。但城门开得甚多,东西两侧各有三座城门,南北则是两座,总计十座城门。这样的城池设计并不是让守军守在城墙上的,而让他们下到城墙下方的羊马墙中,与城上组成交叉火力。
……………………
隔着数里,完颜宗干已经很清楚的看见城池上的变动。西侧顺利进军,而南北两侧却遭到猛烈的炮火袭击。在西侧城墙下的羊马墙后冒出一排头盔,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完颜宗干举着望远镜,望着敌军阵地。赵瑜严禁望远镜从军中流出,但总有一些把钱看得比命还重要的商人们。为了千百倍的利润,将不知从哪里弄来望远镜走私到辽东。金**中,至少都统一级的人物手中,都有一具望远镜。
望远镜的镜头中,长长的羊马墙上,每个十步便有一处方型窗口,与城墙墙垛上的箭窗类似,但就算是也能看得出那是炮眼。就像南朝战船上船舷两侧那一排或是两排的炮窗一般模样。火炮加上火枪,便是南朝军队最为自傲的防线。
自军的火炮继续射击着,掳来工匠并没有造出可以调节炮口升降和左右的炮架,大部分有将军称号的千斤重炮仍然是筑起土堆作为炮位,等马车将火炮拖来,便几十人一起用力,搭在炮位土堆上。只有一些数百斤的校尉开山炮,才有带着轮子的木架,
每一次炮击,不是高得越过城墙,就是低得在地面上跳动,最后一头栽进城壕中。不过一旦炮弹撞击在城墙上,墙面上便立刻出现一个窟窿,崩解下来的碎片落在,带起一片尘土。落下的炮弹也会给羊马墙后的士兵造成很大的麻烦。尤其是面对带着炸药包的女真骑兵的冲击,任何一处混乱,都会带了不可预测的后果。
完颜宗干紧紧攥着望远镜的掌心全是热汗。“冲上去!”他低低为冲锋的勇士们助威着。
只要能攻下润州和南面的榆关,那大金的战略局势就会大为改观。在辽河口内,盖州城外,夹着辽河正在兴建两座炮台,用以将河口封锁。能守住辽东,就是一个最大的胜利。
举国上下,已经没有多少与赵瑜拼下去的信心。就算是当年的大宋,若不是看到童贯在燕京城下的拙劣表现,女真人也不会有胆子去打大宋的主意。毕竟大宋的人口摆在那里,百倍于的金国。就如蟒蛇吞象,力量差点便别想吞下去。
当赵瑜兴起,战事连败,已经没有一个将领想将战争继续打下去。守住辽东,虎视河北,然后与赵瑜谈判。这就是金国朝堂已经退到最后的盘算。
铁骑重重,如同钢铁汇集而成的浪涛,铺天盖地的向着低矮的润州城墙涌去。枪声自前方响起,女真骑兵们俯下身子,紧贴在马背后,冒着枪弹组成的暴风雨向城下冲来。
他们不需要跳过高耸的羊马墙,因为他们手上有足够多的炸药包。拥有了火器,坚固的城池不再是游牧民族的梦魇,原本不善于城池作战,对攻城器械一窍不通的女真人,在学习并掌握了炸药之后,不会再畏惧任何一座城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