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偷门高高的墙头上,我的爹爹,杜渐鸿背负着双手,稳稳当当地站着。
下身穿着马裤,上半身穿着青色唐衣。虽然带着面具,可是我仍旧一眼将他认了出来。
我忘情地跑了过去,爹爹就从墙头上一跃而下。
我死死抱住了他的身子,哭着道:“爹爹,我想死你拉!”
爹爹先是轻轻抚了抚我的脑袋,接着哼了一声道:“我看你是想我死。大过年的不回家,跑到湘西来胡混啥?”
我嘿嘿一笑,当然不会告诉他我是来替他偷那一只绣花鞋的。
那边,祖老儿抱拳呵呵笑道:“杜兄,别来无恙!”
我本以为既然爹爹救了祖老儿一命,那么以前的仇恨就算消解了。有道是展颜消宿怨,一笑泯恩仇嘛。哪知道爹爹还是对他不假辞色。挥手道:“好说好说,你这神偷门越混越惨,不如择一良辰吉日,早早金盆洗手不干这偷盗的买卖吧!”
祖老儿灿灿一笑。
“比不得老哥淡泊,比不得老哥豁达。咱们……进去喝杯茶,可好?”
爹爹道:“不用了,我是来找女儿的,现在找到了,要带着她回家过年。”
祖老儿道:“如此,那就不送了。今日的恩情,我姓祖的永生不忘。”
爹爹道:“用不着你惦念。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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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爹爹离开了神偷门。下山的途中,我告诉爹,大师兄也在山上,要不要去见见他?
爹用面具蒙着脸,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是见他脚步迟疑片刻,接着大袖兜风,一步不缓地接着走他的路。
“见或不见,也没什么差别。冲儿选了自己的路,我这个当师父的,也不便再去打扰。”
我问爹爹,当年大师兄断臂之后,心灰意懒,正是需要人帮助的时候,他怎么能就这样让大师兄下了山。
爹爹叹了口气,道:“冲儿大了,很多事情都有自己的主张。我自小看着他,却也不能事事都管着他呀。唉……自己选了这条路,便让他走吧。哪天累了,再回来。咱们又不是不要他了。”
我沉默了一会儿,将我给他领了一位弟子的事情告知。爹爹先是责骂我一番,最后却不再坚持了。
“那孩子……在哪里?”
我说,他就在韩府。
爹说让我带他去瞧瞧。
下了山,我们乘坐计程车,又回到了韩家。韩老爷子还在神偷门内做客,因为他孙女的缘故,就算出了这样大的事情,想必也不会对他有所刁难。
所以我放心得很。
可是,我还没进韩家的门,就觉得好像有点不妙了。
平常张灯结彩的人家,这都年根了,更应该热闹非凡才对。怎么如今……
我快走几步,敲了两下门。里面没声。
我干脆一脚踹开,冲了进去。爹爹在后面叫道:“丑丑,你小心点!”
奇怪,偌大一个韩府,今天竟然一个人都没有。而且屋子里的灯都黑着。
我问我爹现在几点了。我爹没有带手表的习惯,所以抬头看了看天色,道:“怕是有十点半了。”
我担着一条心,径直走向后院我居住的客房。推开门之后,我瞬间石化——
以太捂着胸口,血液从指缝中渗出,苍白着一张脸,月光照耀之下,可怖以及。
我慌忙扑了过去,问道:“以太,出了什么事?”
这时的以太还有一口气在,他涣散的目光看到我之后渐渐聚拢。□□着道:“大……大姐,是……你来了……”
我道:“先别说话,我送你去医院!”
以太道:“大姐……我……我是活不成了……那刀子……刀子直接捅进了……心脏……疼、疼……”
我大哭。
“是哪个天杀的将你弄成这样,你告诉大姐,我为你报仇!”
以太缓缓一笑:“是……还记得在火车上……我们,我们遇到的那一伙贼么?”
我吃了一惊,“是他们?”
以太点了点头,道:“还……还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你,那张地图……那张地图……老家……”忽然大眼一睁,就这么死了。
我心如刀绞,扑倒在以太的身上,大哭不止。
爹爹过来安慰,我反而哭得更凶了。
其时寒冬腊月,屋门大敞四开,屋外寒风呼啸,冬月明亮。
我的第一个随从就这样死去。我甚至还没做到答应他的事情。
哭了一会儿,我擦了擦眼泪。对我爹说,爹,你收下他当徒弟吧。
爹爹点头,只说了一声好。
我浑身无力,由爹爹抱着,感到抽丝剥茧般的温暖。
我欲去找韩冰,可是,在韩府里里外外找了一圈,却没有见到一个人影。尸体也不见一个。
爹爹道:“丑丑,咱们去将以太葬了,然后跟我回关村吧。江湖飘渺,凶险异常,你混不下去的。”
我正视着爹爹,问道:“爹,你能不能告诉我,当年你为什么突然下定了决心,从此不问江湖?”
爹爹苦笑一声:“不是不愿意涉足江湖,只是我知道,以我的品性,斗不过那些江湖中人。”
我问:“他们是什么样的人?”
爹爹只说了八个字:
心狠手辣,不择手段。
我低下头,又抬起头。
“爹爹,你回去吧,我不跟你走。我留下来,闯荡江湖。以太的死,我要对自己有所交代。您不必担心,我一个人应付得来。”
爹爹看了我一会儿,拍拍我的肩膀。
“好闺女,你长大了。自己小心。”
他摘下面具,月色之下,我再次看到爹爹那如同神仙一般出世的脸。轻轻的抱了过去,亦轻轻地道:“爹爹,快过年了,你回家之后,记得帮我向娘拜年。我……我很想她。”
爹爹点了点头,就此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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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韩府住处,我将以太的尸首抬了出来。趁着夜色,来到城市之外那一望无际的草地上。
空旷千里,我不知将以太葬在哪里才最合适。挑来拣去,最后选了一株粗壮的大树,便空着手,为以太挖起坟来。
以太是个单纯的娃娃。
我听说,真的慈悲,是凡事相信的单纯。可是,人越是单纯,命就越薄。
一个小时过去了,我的双臂酸痛,总算将坟挖好。我小心翼翼地将以太放了进去,又将土盖上,铺成矮矮的土坡。找来一块大大的木板,刻上以太的名字。
我站起来,低着头道:
“以太,我一定会给你报仇雪恨。爹爹不愿意跟他们玩儿,是因为他厌了、倦了。我的兴致才刚刚起来。在这里好好等着我,等着我的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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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大师兄名叫俞冲。江湖人称妙手空空。
在三年之前,因为一场江湖争斗,失去了手臂,从此退出江湖。
可是,如今他又回来了。
他说,他是想为自己的师门再做一点事。
在火车上,我又遇见了他的妻子,抱着他的孩子。事情至此变得扑朔迷离,我要找到他,问一个清楚明白。
这矮矮的一丛山脉,这到处干枯的杂草。还有山腰处神偷门黯淡的灯光。我顺着记忆,找到大师兄藏匿的洞穴。
我站在洞口,背后的月亮将我的身影拉得老长,延伸到洞内那不见五指的黑暗里。
我唤了一声:“大师兄。”
里面似乎是没有人的。我弯下腰,使身后的月光能够清楚地照到里面。
果然,早已人去洞空。
我走了进去。
掏出火柴,点亮洞中蜡烛,却发现石桌之上,摆着一封信。
我便就着灯火,拿起来念:
“小师妹,等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走了。今天神偷门大乱、赵雅进韩府杀人,掳走韩冰,这些我都看在眼里。苦于无法现身。我知这样会加深你的怀疑,但无奈的事情太多,只好来日再加解释。跟着师父,回关村吧,那儿,才是风平浪静的去处。
江湖的事情一了,我便去寻你。”
短短几行字,匆匆写就。
我将信凑着蜡烛烧掉了。
韩冰被赵雅掳去,以太又被赵雅的人杀死。大师兄语焉不详,我又该何去何从?
要让我乖乖回到关村,那是十万个不能。因为我对着以太的坟墓发过誓,要给他报仇雪恨。
可是天下那么大,我去哪里寻找赵雅呢?
我很累了,便直接躺到了石床上。奈何这石床委实太过冰凉,惊得我毫无困意。
大师兄这一去,是去哪里了呢?难道也去寻找丁坚的下落?
唉……为了一张地图而已,闹得天下都快要乱了。这又是何苦。
如果,所有的人,没有了争权夺利的心,那么生活该当何等的美好?
这么想着,我的眼睛越来越重,堪堪就要这般睡去。
忽然惊醒。
我想到了以太临死之前说过的一句话。
“那张地图……那张地图……老家……”
难不成,地图的线索,竟然是在以太的家乡么?
与司马动分别时,他对我说的那句我们会在他的家乡重逢一事,此刻也像是暗含深意。我感到一条明亮的路,在我眼前愈加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