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冲看到我时的表情还是相当有趣的。他“腾腾腾”向后退了好几步,重重地靠在汽车前门,长长的头发遮挡住他睁得很大的眼睛。回过神来之后,嘴唇一僵,这才微微笑了起来,向我伸出右手,半空中虚握着:
“小师妹,你……你竟会在这里。”
我笑着说:“用你的左手指着我。”
俞冲的脸阴郁起来,他动了动左臂,低下头说:“我不是有意瞒你。”
“用你的左手!”身体前倾,我大声喝道。
他看起来无奈极了,乖乖地将左手高高举了起来。接着又举起了右手,“我会跟你解释所有你费解的事。可是现在,丑丑,我希望你不要多问。”
“多问?”我冷冷地笑,“我什么也不会问你,我也没有费解。你的所做所为已经让我明白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别叫我小师妹,也别唤我丑丑。我姓杜,我叫杜丑丑!”
“你不认我这个大师兄了?”俞冲抬起脸,惊讶而又难以置信地问。
那一刻,我噎住了嗓子,咽了口唾沫,才狠狠点头,“你早就不是我的大师兄了。难道连你自己都忘记了吗?许多年前,你离开了圣门,退出江湖。现在你自立门户,就更加跟圣门没有关系。我……我干吗还要认你?”
开始的时候,俞冲只是静静地听我说着。直到我说完了,他还是静静地听着,大概期盼着,我还有什么话没有说完。
于是,我顺了俞冲的意思,说了一句更加绝决地话:
“恩断义绝!”
声音在这空旷的山腰上荡漾开去,淡淡的回声冲击着我的耳膜。
这是怎么了?从此,我跟俞冲再也没有感情上的瓜葛,只剩下了恨。我想,我应该如释重负才对。
俞冲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他喃喃地问我:“小师妹,你说的……这些,是你的真心话?”
我不去看他,“是。我不像你那么会演戏,我不会说谎。”
“可我现在宁愿你是在说谎骗我。”
我呵呵一笑,“如果你对你所做的事情,有那么一丁点儿的悔意的话,现在就将人放了。何足道、丁坚,还有韩冰。他们都是我的朋友,他们都是好人。”
俞冲摇了摇头,“不可能的。”
他是吃了秤砣铁了心,我想,就算再动人的话儿也不可能让他改变主意。此刻,我想自然地笑那么一笑。可是既然存了这样的想法,再怎么自然都显造作。于是我便不笑,紧紧绷着一张脸:
“既然这样,俞冲,我请求你一件事,希望你看在同门多年的份上答应我。”
“好,你说。”
“别再杀人了。”
“我的手上,从来不沾血。”
“也别让你手下的儿郞们再杀人了。韩冰是我的好朋友,留他一条性命吧。”
俞冲缓慢而又有力地点了点头,“好,不杀。”
“还有……”我犹豫着,还是说,“找到机会的话,我会将他们一并救出去的,你好自为之。”
俞冲哈哈一笑,“事已至此,我还有什么话好说?小师妹,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的。我不着急。”
“那么……”我后退两步,转过身去,“再见了。我还会再回来。”
“等一下……”
他欲言又止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我的脚步略停,站了那么一刻。可是,他再也没有说下去。风声带着他的呼吸轻轻传来,我的手指向后扬起被风吹乱的发丝,一步一步,走得坚定决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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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拼命一样地朝着山下奔跑。边跑边流泪。两旁的景物飞逝,脚步声惊起了树林中酣睡的鸟儿。
我不知道这流下的眼泪,是为了变坏的俞冲,还是为我竟然喜欢上这么一个人而流。但我知道,它们绝不是自怜自哀。
这个世界上,有一句话看上去平常,其实却最残酷——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我跟我的大师兄,再也回不去了。这是一件多么令人难过的事情。我回过头去,山腰处的火焰还在热情地燃烧着,将那儿上方的夜空,映出了撩人的红色。歌声再次悠扬传来,歌词经过那么远的距离已变得混淆不清,唯一能感受到的,只剩下好听而豪迈的调子。
我使劲儿咬着嘴唇。只有身体上的疼痛,才能将心里的疼痛稍微淡化一点。
不这样,我又该怎么办呢?
……是啊,我又该怎么办呢?
我驻留在这一片陌生的土地上。叶茂很快追上了我,奔跑的身子在近处滞了一滞,接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步走来。
我模糊着眼睛,泪光莹然,只能约略看到叶茂担心地脸。
他的手掌攥成了拳头,搁置在嘴边,“我都听到了……你跟你的大师兄的话,我都听到了。丑丑你……别太难过。”
听到从别人口中说出的,大师兄的名字,那悲伤如同我见所未见的宠然大物,带着冰凉刺骨的风,一股脑儿,侵入了我的身体。
我告诉叶茂,“我恨他。”
叶茂走来的脚步突然就顿在了那儿,眼神疑惑而又萧索,“有多恨?”他动了动嘴唇,这样问我。
“特别恨。”转身,我说得淡然自若。
他便笑了,抬起头来,“没有爱,哪来的恨。有多爱,就有多恨。”
有多爱,就有多恨?这是什么狗屁道理!我不相信——我不相信直到现在我对俞冲还是念念不忘!
“别傻了,恨和爱怎么能够连在一起呢?我们……这就走吧。”
“不回去救他们了?”
我走向下山的路,“啊,不回去了。俞冲说不会杀他们,就一定不会杀他们的。反正地图的事情丁坚也不知道,不怕被俞冲抢了先。”
“那咱们去哪儿?”叶茂跟上了我的脚步。
“就去帝都吧,先将情况告诉司马动。然后咱们再一起去找地图,我可能知道地图在哪儿。”
丁坚亦步亦趋地跟在我身后,轻声说,“每次都听你的,这一次我也听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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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抵达帝都已是第二天的事情了。叶茂连夜赶路,在上午十点钟的时候,将我送到了司马动的办事处门前。人累得不成样子,连下车的精神头儿都没有,我前脚下车,他便趴在方向盘上睡下去。压到了喇叭,“滴”地长鸣,倒惊动了办事处里面的人。
我将叶茂唤醒,告诉他睡觉去上面。这个时候,司马动迎了下来,远远就听到他的笑声,“我当是谁,原来是丑丑回来了!”张开了双臂,热情地走过来与我拥抱。
久别重逢,当真是人生里一件重大的喜事。我暂时忘掉了以前所有的不开心,与司马动携手上楼。叶茂歪歪扭扭地跟在后面,连打哈欠。走到二楼,要去为他安排的房间里睡觉时,将我拉到一旁。
“你小心点,我怎么看那司马动对你不怀好意呢?”不管司马动是否不怀好意,反正叶茂先是不怀好意地看了司马动一眼。
我当是多么重大的事情,闻言不禁一笑,“这是说的哪里话,你从哪儿看出来了?”
叶茂气道:“他拉你的手呢!”
我大窘,赶紧为他推开门,让他去床上躺着。接着,我跟着司马动走进了他的办公室。照例为我沏来茶水。那么长时间没有见面,司马动还是老样子,只是言谈之间,多了一点以前没有的霸气。我就此推测,整个帝都的地下势力,自王小帅死后,应该都被他接手了,于是笑着祝贺,“动少春光满面,事业上一定很得意了。哈哈,希望你越来越红火,大初三的,给你拜个晚年。”
司马动端着茶杯,笑而不语。抿了一口,才说:“我看那叶茂,好像对你大有意思啊?”
“……啊?”一口茶水差点儿喷出来。
司马动嘿嘿一笑,“我可是听到了,他刚才跟你说话的时候,醋劲儿可挺大。”
我说,“动少爷,别拿我开涮了。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回帝都?”
司马动笑着说,“你想说一定会说的,更何况,就算没什么事情,你来了我也该好好款待啊。”
我皱皱鼻子,笑道:“就你的嘴巴会说。不过现在我要告诉你的,可不是个好消息。你要做好准备了。”
司马动夸张地严肃起来,从沙发上起身,肩正背直,忍着笑道:“杜大小姐说吧,天塌下来有我给你顶着!”
我不由“噗嗤”傻乐,然后才把何足道找到了丁坚,可是半路却被俞冲掳走的事情告诉了司马动。
然后又补充了一句:“不过你放心,俞冲原来跟我有很大的交情,他答应过不会伤害他们。而且,丁坚也不知道地图究竟在哪里。”
司马动放下心来,“那么你来找我,是约我一起去救丁坚他们?好!我这就去清点人马。”
我忙将这位不淡定君拦住,“他们的事情先别着急,眼下丁坚是一块烫手山芋,有人替你照顾着,就让他照顾着吧。我之所以来找你,是希望你能带着人,跟我去越南边境走一趟。”
这次,司马动终于肯大吃一惊了。
他看了我好一会儿,又慢慢地坐了下去,神情凝重地问我,“宝物在越南的事情,还有多少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