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身体已经清洗干净,换上了一套很柔软的棉麻衣衫,外面还穿上了一件小夹袄。他感觉到那些没有受伤的皮肉很舒服很惬意很暖和,他显然有好多好多个日子没有这样自在过了。
他的眼睛张得老大,目光很空洞,没有一点神采,他眼前的所有人都是陌生的,仿佛自己刚刚来到这个人世间,一切都将要重新开始。他就像是一条回到水里的鱼,开始有了强烈的呼吸。汉清和水月,兰儿和彩儿,他们都围拢在床边,庆幸地关注着他的变化。
唐爷来了,家里人让开道儿,唐爷站在了床边。
唐爷关切的口吻,问他能不能说话。他眨动了两下眼睛,奇怪的模样,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问他。
多谢!多谢你救了我儿子的性命!唐爷动容地说。
他听着唐爷说的话却没有一点反应,似乎所有发生过的事情都抛在脑后了,或许就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情吧。他的肚子往上顶了顶,显然里面只有空气。
年青人,你想说什么?唐爷问。
他不吭声,把头偏向一边去。
年青人,你是不是饿了?唐爷又问他。
听到这话,他猛地一直就坐起身来,鸡啄米似的不停地点头。他的样子虽然有些怪异,但他是诚实的。
唐爷回过身来,对阿牛吩咐,阿牛,快去厨房拿些吃的东西过来。阿牛转身快步走,嘴里应道,好呀好呀,就来,就来了。
很快,阿牛提着一个小木桶进来。她从木桶里拿出一碗饭,还有几样菜,搁在床边的桌子上。那些饭菜还有热气,香喷喷的气味很诱人。
坐在床上的他,看到那些饭菜,大声地喘息,喉管急促地扩张,往下吞咽着。
唐爷微笑地看着他,屋子里所有的人都用怜悯的目光望着他。唐爷朝着他说了一个“请”字。他不动,好像是不敢动。唐爷又说了一个“请”字。此时他不想再犹豫了,如饿虎扑食般一下就蹿到了桌边来,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吃得满嘴是饭粒,有一些饭粒还粘在鼻孔上,一时间里忘记了屋里人的存在。
大家看着他,犹如看着一只动物在进食。
突然,他停住不吃了。他双手捧着碗,眼睛溜溜地转动,看着身边的这些人,他大概感觉到了羞涩,极不自然的样子。
唐爷和蔼地说,吃吧,到了这里,就是到了自己的家,想吃多少都行,不够了,再去厨房拿来。
他木然地点动一下头,把碗里最后的几口饭吃干净,又把脸上的一些饭粒用手指拨进嘴里去。他应该是很饱了,桌上的饭菜一扫而光。他低着头,挪动身体,回到床上,重新躺下来,被子拉到前胸,舌头在嘴唇边舔动着。
屋子里一阵安静。唐爷坐在床边的一把椅子上,看着床上的人说,年青人,请问您贵姓?怎么称呼你?
他想了想,摇了摇头。
那你是哪里人呢?唐爷又问他。
他又想了想,还是同样的表情摇了摇头。
你今天救了我的儿子,就是他。唐爷手指着旁边的汉清,汉清冲着床上的人重重点头,唐爷接上又说,知恩图报,我会报答你的。
他仍然是摇头,头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
彩儿凑过身子来,她有些不耐烦了。彩儿说,阿爸,这人一定是个哑巴,吃饱了也没有一句话要说。
彩儿就你多话,太不知礼了。唐爷责备彩儿,接着转向床上的人,说,年青人,你一定是很累了,那你就休息吧,好好地睡上一觉。
唐爷说着话,缓缓地站起身来。这时床上人已经发出了沉睡的鼾声。唐爷俯下身体,注视着他的脸,此时唐爷的目光盯着他脖子下面的一个银制的吊坠。那个吊坠大拇指那么大小,用一根红绳子栓着,红绳子因为肮脏而发黑,成为酱紫色。唐爷伸出手去,拿起那个银制的吊坠,正面是一个“福”字。唐爷转动一下,看银吊坠的反面,反面有字,很小,看不太清。唐爷往后举了举手,六叔把一副紫铜制的老花镜递到唐爷的手上。
戴上老花镜的唐爷认真去看银吊坠的反面,很快就看清楚了,上面有一个“夏”字,并有一行极小的字“民国一年春”。唐爷取下老花镜,猜测这年青人应该是姓夏,现年27岁。
唐爷转过身来,对大家说,以后,我们就叫他小夏吧。
早晨,有了太阳,连日来阴雨绵绵的,就没有过一个干净清爽的日子。
小夏一直在屋子里睡觉,唐爷交待了,谁也不要去吵醒他。
唐爷今天有两件事要办,第一件事是去见涂怀志。涂怀志是金昌长江船务公司的总裁,码头把主出身的,发迹后从事水上运输,有洋轮数十艘,上海沦陷后,又收购了一批船只,堪称当前上海水运界最有实力的人物。唐爷和涂怀志曾经都拜过杜月笙青帮的门下,两人关系历来不错,以兄弟相称,并且都是上海工商联合会的理事。李大嘴是涂怀志的贴身保镖,去年开始,涂怀志让他去管理经营夜总会、歌舞厅这一类的场所。倚仗着后台老板涂怀志,李大嘴胆子更大,嘴巴就更臭了。唐爷要摆平李大嘴,那就必须去找涂怀志出面来调解。唐爷要办的第二件事是去静安寺,今日农历十五,是上香的日子。
约定涂怀志在“庆丰茶楼”见面。唐爷不让六叔带枪,更不能去外面请帮会的人来参与这件事,今天他就一个目的,破财消灾。
涂怀志60岁出头,是个大胖子,两只小眼笑或是不笑都会眯成一条线,远看近看都似一尊大慈大悲的笑面菩萨,他有三个肥厚的下巴,一直叠到粗壮的脖子上。涂怀志一见到唐爷,先称呼了一声“祖光贤弟”。唐爷双手抱拳,立即回应一声“怀志仁兄”。涂怀志非常清楚李大嘴和唐家之间的过节,便是因为霞飞东路72号那块被日本飞机炸毁的商铺。72号重新拍卖,唐爷让儿子唐汉清用高价把这块商铺给买了下来,准备做一个上海市最大的红木家具卖场。李大嘴是在涂怀志的旨意下参加拍卖的,但他们没想到输给了唐汉清,因此绑架唐汉清,以暴力来威胁唐爷交出商铺。
唐爷心明如镜,面对涂怀志,他没有多余的话。唐爷说,我就一个儿子,我不会拿儿子去作赌注,72号铺面,唐家用不着了,就让给李大嘴吧。涂怀志没想到唐爷这么爽快,立马就说,那怎么可以,是大嘴不懂世理,多有得罪祖光贤弟。我俩兄弟多年,山不转水转,今天来了,我就会主持这个公道!唐爷急忙回道,谢了怀志兄,您今日来了,就已经给够了面子,这个公道祖光心领了,只要今后再不发生事端,大家相安无事,我就心满意足。日后在上海滩,还望怀志兄帮衬啊!唐爷说完话,示意了一下六叔。六叔举手拍响了两声巴掌,只见一名家丁搬着一张红木茶几送过来,搁在涂怀志的身边。唐爷说,怀志兄,这是一件仿明式的缕花双龙茶几,紫檀木的,请怀志兄笑纳!涂怀志一看那红木茶几,两眼已经笑弯,也就几秒钟的功夫,突然脸孔僵硬,转向一边的李大嘴。涂怀志说,大嘴你这牲畜,还不赶紧给唐爷请罪!
李大嘴居然老实得像只猫,几步过来,朝着唐爷单腿跪下,“啪啪”两声脆响,给了自己嘴上两个大耳光,他说,唐爷在上,大嘴任罚!唐爷掸动了一下手指说,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李大嘴接过一边递上的茶杯,双手敬给唐爷,这就算是赔罪了。
唐爷离开庆丰茶楼,涂怀志一路把唐爷送到大门外。涂怀志说,祖光贤弟,往后在上海滩,我们兄弟要联手做几件大事,虽然日本人来了,经商仍然有好时机。唐爷只是点头,却不会把涂怀志的话往心里去。
静安寺的主殿堂,唐爷见到了年事已高的元乾方丈,他们是多年的老朋友老交情了。20年前唐爷的夫人病逝,决定不再续弦,从此皈依佛教,念经诵佛,元乾方丈为他取法号“清莲居士”,寓意出污泥而不染。唐爷潜心向佛,淡定人生,研究佛学已有一定的造诣,去年开春,元乾方丈赠送一串天灵盖骨做的佛珠给唐爷,据说信佛之人,若没有极高的道行,是不能用天灵盖骨做的念珠的。现在唐爷手上捻动的佛珠,就是头盖骨制作的,此念珠白里透红,鲜亮夺目。
香雾袅袅升起的案台前,唐爷添过香油,进香膜拜,无比虔诚。唐爷为求平安,在竹筒里抽了一支签递给方丈,却是一支下下签。方丈解签:不思天理强支持,妄作从来惹祸基;君子安平有发达,莫教失志令人嘻。
签文之意唐爷自然懂得,平安过渡,等待来日。唐爷向元乾方丈述说家里发生的事件,并强调是一名陌生青年男子救了汉清的性命,他想将这位男子收为关门弟子,并让此人和汉清结拜金兰。元乾方丈听罢,没点头也没有摇头,缓缓转身离去,喃喃自语道,命是命,缘是缘,一切都看你清莲居士自己的造化了。
唐爷在外已经办完了这两件事,返回唐公馆。
唐公馆大门右边二十米不到的街口转弯角,是一个很大的门面,门头上有一红漆大招牌,书有“上海唐氏红木家具商行”,两边的红木柱子上分别有两块楹联,左联为“诚信天下携四海豪气盘古今”,右联为“财源广进迎浦江春风吹又生”。店铺大厅摆放着各种待出售的红木家具,款式古朴新颖,多为明式风格,并有各类观赏性的红木工艺品。此店面的后半部分有一间二百平方米大小的生产作坊,并设有一间工作室,形成前店后厂。店铺的后门和唐公馆大院紧密相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