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名日本宪兵竟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小夏跟着迈出一大步,左手如另一只翅膀那样往前一抹,清风一般划过宪兵的脸前。只听见很轻微的“吱溜”一声,这名宪兵身体就靠着墙了,慢慢腾腾地坐在了地上,如同是吃了安眠药,一下就睡得无声无息了。这两名日本宪兵的喉管都是被刀子切开的,大概是用力的程度不同,一个喷出了一片血水,另一个的血水还没有这么快流出来。
两名日本宪兵,就这么死了。他们一定死得很痛快,他们的痛快令小夏感到遗憾,因为他们还有一具完整的尸体。
小夏微微叹息了一声,扭动了一下有点僵硬的脖子,他抬起手掌来,那两只手掌的指缝里分别夹着两把雕刻刀。雕刻刀因为没有安装刀柄,仅只有三至四公分长短,恰好可以藏于手掌之间。
他的右手掌是玉婉刀,此雕刀俗称“和尚头”,又叫“蝴蝶凿”,刀刃呈圆弧形,是一种介于平刀和圆刀之间的修光用刀。木雕中平刀和圆刀无法实施功能时,这种玉婉刀便可以替代完成。小夏在雕刻关羽眼球内角的时候,必须要运用这种刀。眼球的内角是非常重要的,师傅说过,雕好了,便可使得面善的关羽脸上藏匿着一股力透纸背的锋芒。汉清大哥也说过,雕刻人物,眼睛最为传神,尤其古代人物,必须用心去看清楚,才能下刀。小夏记得很清楚,那天他把关羽的眼睛雕刻好后,师傅和汉清大哥都朝着他伸出了大拇指。
他的左手掌是中钢刀,也称“印刀”,刀头略微有一点斜度,明式红木家具的传统雕刻,此刀运用广泛,刃口坚硬而锋利,用它打坯,周围保留的木雕成品环节不会受到震动。小夏第一次见到汉清大哥雕刻人物,用的就是这种刀,罗汉床靠背处刘关张战袍上的花纹图案,就是在此刀下形成。那也是小夏第一次用中钢刀,汉清大哥手握着他的手,教他如何把握住运用的力度。小夏很聪明,刀在他的手间就像有了灵性,三天之后,已经驾轻就熟。所以说,师傅收的这个关门弟子,一直就在外面夸耀,如何如何有用刀的天赋。
现在小夏看了一眼手掌中的两把刀,它是那么的微不足道,那么的不起眼,它已经跟肌肤相遇过了,可是上面竟然没有留下一滴血。
小夏现在还来不及处理宪兵的尸体,因为走廊的另一头有脚步声响来。小夏不想躲藏,再说一时间也找不到藏身的地方。小夏一点也没有犹豫,迎着那头的脚步声就走过去了。此刻他变得尤其冷静,埋着头,身体往前微弓,像是一条逆风而上的小船。
那名走来的日本宪兵突然停止了脚步,他靠在墙壁边,掏出一支烟,然后用火柴点着了嘴上刁着的烟。小夏就那么迎着这名宪兵走来,他看见这名宪兵的下巴很肥厚,几乎接近衣领,档住了下面的那段脖子。宪兵听到有人走来的声音,以为是自己的同伴,继续吸着烟,懒得头都不愿意抬起来。
小夏距前面的宪兵仅只有五步远的时候,“唔”地一声,他清了一下嗓门,告诉日本人他已经到了。宪兵继续吸烟,还是没有抬头,这显然给小夏增加了一定的用刀难度。这幺小的雕刀要想一刀毙人性命,必须是喉管部位。他看过母亲杀鸡杀鸭,特别是在过年的时候,一次性要杀上10多只鸡鸭,用的就是一把小刀片,一只手扭动鸡或者是鸭的脖子,另一只夹住刀片的手往左或往右在下面的脖子上轻轻一抹,就那么完事了,效果很神奇。他小的时候很怕血,见到血头就发晕,母亲为了治他的这种毛病,每当杀鸡杀鸭就要他站在一边好生观看,母亲还说,不管什么事,习惯就好了。
小夏还有两步就要到达宪兵的跟前,吸烟的宪兵听到了过来的脚步声,只是把眼睛上抬,头部终始不动,斜瞟的目光看到了过来的小夏。他还没有来得及做出反应,小夏也容不得他再去反应了。小夏往前迅速地伸出左手,用左手掌将宪兵的下巴往上一抬,跟着伸出右手掌,那把玉婉刀准确地从宪兵的脖子上带过,就像用刀片杀鸡杀鸭一样。宪兵的脖子被割开的时候,嘴里憋住的一口烟往上窜了出来,青灰色的,烟味还蛮重,接着他的身体后仰,脖子上射出的血水有如一柱喷泉,直接就喷到了天花板上,点点滴滴地往下扬动,也许是走廊灯光的原固,其颜色像是下起了一阵很稀薄的太阳雨。
这名宪兵就这么给解决了,小夏担心他的身体倒地会发出太大的响动,还用一只手托住他的后背,慢慢地放落在地。
走廊上依然是那样安静,安静得可以让小夏听到了宪兵脖子上血水流出来的“咕咕”声响。
前面一拐弯,就是岗村参谋长居住的总统套房了。小夏毫不迟疑,走出几大步,拐弯,朝着总统套房的方向去。
总统套房门外的过道很宽敞,过道的正面有一扇大窗户,由此可以望到外面的黄浦江,太阳辉映在江面,将浪花照得斑驳陆离,往返行驶的船舶大都挂着有太阳的旗子。
过道这边有三名担任守卫的日本宪兵,其中一名是腰间挂着短枪的,并佩带着一把军刀,看来是负责岗村参谋长安全的军官。
军官抬眼就见到小夏走过来了,军官一点也不吃惊,而且脸上有着极其礼貌的微笑。小夏微怔了一下,他不明白对方为什么会笑,有什么值得好笑。不过他立即醒悟过来了,原因是他已经通过了刚才两道关卡的日本宪兵,那么他现在就应该是日本人的朋友。
小夏摘下头上的礼帽,友善地点了点头,接着把帽子重新戴上。
军官抬起手来,示意小夏停步。
小夏停下了脚步,测算了一下他和日本军官之间的距离,应该只有七尺三寸远。小夏的眼力一向很准,在作坊下料放样,他一般先不用尺,估计一下,便能找到合适的木料,再一丈量,长短不会差到两公分。如此眼力,应该感谢他的父亲,父亲在操场的地上,用木棍划出一个木桶底部大小的圆圈来,扔一把红缨枪给他,他舞枪的活动范围就在圆圈里面,只要他的脚踩到了圆圈的线,就会挨父亲手里的棍子,那一下打过来才叫痛了。
小夏看着对面的军官,他只要往前奔出两步,再一探右手,相信右手间的玉婉刀就能划开日本人的喉管。小夏没有急着行动,原因是军官身后还站着两名身材还算高大的宪兵。
小夏心里琢磨着,如何同时应付这三名日本人。
军官见小夏站着没动,开声说话了,他会半夹生的中国话。
你的,请出示你的证件。军官说,声音很有弹性。
证件,小夏肯定没有带证件,再说也没有过什么证件能够证实自己的身份,在南京老家警察局的花名册上,叫夏光奇的那名男子已经死亡,并且是埋在那个几万人的坟包里面。小夏忽然想了一下,大概这个世界唯独可以证明他身份的人,只有老家对街杂货铺的梁大爷,梁大爷被日本军刀砍掉了一只手臂。他离开南京的前三天,去找过梁大爷,梁大爷躺在倒塌的杂货铺的墙角下面,就剩下几口气了,他抱住只有骨头重量的梁大爷。梁大爷临死前嗓门眼里还挤出了一句话来,凭什么,凭什么日本佬要杀人,杀死这么多的中国人啊!梁大爷的眼睛如同推开的窗户那样开放着,是他亲手把那两个又圆又黑的窗户关上的。
证件,你的证件。军官又说话了,脸皮有点绷紧。
小夏弯了一下腰,没带证件,带来的只有手掌间的两把雕刀。雕刀就是证件,雕刀就是通行证,小夏心里冷笑。
酒店大门外,有三辆轿车停下。
这三辆轿车很霸道,很威风,前后两辆轿车的车门外的踏板上,分别站有四名持双枪的黑衣彪形大汉。他们是76号特工总部的人,他们有日本人撑腰,他们怕谁?除了日本人,他们谁也不怕。
头一辆轿车门开,走出来的男人身材粗大,称得上是虎背熊腰,只是他的脑袋过于偏小,架在肥厚的肩膀上极不协调,他叫黄赫民,是特工总部行动队的队长。黄赫民下车后立即走向中间那辆轿车,毕恭毕敬地拉开后车座的门。车内走出一个中等身材,身着黑长风衣的中年男人,头上一顶黑色的礼帽,脸上戴着大墨镜和一只很大的白色口罩,提着一个黑皮革的公文包,外人很难分辨清他的脸孔,他便是特工总部的主任丁默村。
丁默村下车第一时间,是掏出口袋里的怀表,看了看上面的时间,九点差七分,来得很准时,不早也不晚。
黄赫民紧靠在丁默村的身边,一群特务们围成一圈,簇拥着他们的头儿往酒店大门那头快步走去。
国际饭店斜对角一家商场的三楼窗口,站着彩儿和朱老师,还有几名她的男女同学。他们仇恨的目光看着对面的国际饭店大门,看到了那一群特务拥着丁默村走进了酒店大门。
这个狗汉奸,他来得真是准时。彩儿说。
同学们,我们开始工作吧。朱老师的声音很沉着,在九点钟之前,立即把这些标语挂出去,要让全上海和全中国的人民知道,汉奸走狗是如何勾结日本强盗。另外,大家在撤退的时候一定要注意安全。
不会有事的,到时候,由我来掩护大家。一名叫万哲的男同学从腰后掏出一把手枪来,“咣”地一声拉动了枪栓。朱老师说,万哲同学,不到万不得已的情况下,绝对不能开枪,我们要珍惜自己的生命,往后还有许多的工作,都等待着我们去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