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夏沉着头,没回话,继续挥刀,有一些木屑洒落下来。小夏的嘴里往前呵出一口气,关羽手中的偃月刀更加有了光泽。小夏用刀在雕刻着,此时此刻,他的心脏似乎凝聚成了一个血块,那些血块如雪山一般,渐渐地融化,变化出无数把刀来,在他的眼前如阴魂似的挥之不去。
汉清靠近小夏的身后,感叹地说,这才是我想象中的青龙偃月刀,这样的刀才有生命,它是活着的,好刀啊!
汉清语音刚落,背后传过唐爷的声音来。
唐爷已经站在他们后面多时了。唐爷说,刀是好刀,但是过于锋芒,我曾经说过,这柄传说中的青龙偃月刀,给人更多的是一种威严,所谓关云长单刀赴会,便是这个道理嘛。
汉清回过头来,对父亲说,阿爸,这是艺术,艺术自然就要有一定夸张的成分。说句实话,小夏能够刻出这柄偃月刀的质感来,我这个做大哥的都望尘莫及了。唐爷摇头道,汉清此言差也,罗汉床,确是一件艺术品,但它必须贴近生活,它是用来坐的,用来躺的,试想一下,如果人们只注重偃月刀的雕刻,而忽视了三国英雄人物,这张床的整体艺术,是不是就相应失去了应有的价值呢?
汉清没再说话,父亲的话显然有一定的道理了。
小夏站起身来,用指头弹动了一下雕刀上挂着的几片木屑。小夏说,师傅如果不喜欢,我可以重新做过。
唐爷手指间捻动着那挂佛珠,停了一会,慢声说,恐怕晚了,这刀在上面已经成型,再改势必会破坏整体。唐爷说着话,走进一步,仔细观看关羽手握的青龙偃月刀,回过脸来,又说,刀锋虽露,毕竟还是一把难得见到的好刀,小夏用了这么多的心思,那就先留着它吧。
门口那边,六叔快步走过来。
六叔来到唐爷的跟前,轻声说,唐爷,张探长来了。
张昆身着制服,身上挂着枪,进来的时候步子走得很有阵势,他摘下头上的大盖帽,平托在手上,笔挺地立在唐爷的面前。唐爷回过脸,朝张昆微点了一下头。汉清走过来,笑着说,张探长,这么威严,不会是来唐公馆办案的吧。张昆说,打扰汉清兄了,有点事要办,随便就过来了。
小夏见到张昆,心里不由“咯噔”一下,身体往旁边移动时,下脚没注意,撞倒了罗汉床一边的工具箱,里面数十把各种不同的雕刻刀“咣啷啷”地洒落到地上,铁器相碰,声音有些刺耳。
张昆抬起眼来,看了看那边正在地上收拾刀具的小夏。
小夏很快收拾好工具箱,站直身体,朝着张昆这边点了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张昆回点了一下头,目光收了回去。唐爷问,阿昆,是有什么事情吧?张昆有些神叨叨的样子,脸凑近唐爷的耳边,小声说话,唐伯伯,我们换个地方说话好吗?
唐爷和张昆往门外去,小夏有些紧张的眼神看着他们出门的背影。
客厅里,阿牛给唐爷和张昆端上茶来。唐爷挥了一下手,阿牛拎着托盘赶紧就出去了。唐爷低声说,阿昆,说吧,什么事?
张昆告诉唐爷,今天上午国际饭店出了大案,岗村参谋长和六名护卫宪兵被刺杀,在日本人被杀的同时,国际饭店周围挂出了许多抗日标语。
唐爷听到此事,有些震惊,但面容依然平静,双手合十,默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唐爷说,就这件事吗?张昆点头。唐爷又说,那跟唐公馆有什么关系,有劳你来这一趟?张昆一阵沉默,没回话。唐爷接上再说,阿昆,你不是不晓得,我对政治早就没有兴致了,七七事变之后,国家山河相继沦陷,国家的军队是节节败退,中央政府两年前就迁去了重庆,蒋介石的号子喊得响,却也弄不出多少水声来。亿万布衣百姓能够指望谁呢,谁也指望不了。我力所能及的事,就是一心向佛,向善,祈祷天下苍生,万物回春。
张昆把手中的茶杯搁在茶几上,站起身来,他说,唐伯伯,上午我在国际饭店大门外见到了彩儿。唐爷怔怔地望着张昆,这足以比他听到日本人被杀要吃惊得多。唐爷说,你说你在那里见到彩儿了?张昆说,是,我担心她参加了学生会的抗日组织,现在风声很紧,这次事件重大,日本人会疯狂的报复。就为这事,我才来公馆见唐伯伯您的。
彩儿在卧室里看书,歪躺在床上,哪里看得进去,今天所经历所发生的事情,仍然让她处在亢奋之中。有敲门声,彩儿去开门,门外站着六叔。六叔说,二小姐,老爷让你去佛堂。彩儿问,什么事情嘛,我正在看书呢。六叔说,去吧,老爷在等你,去了你就知道了。彩儿看一眼六叔阴郁的脸色,知道父亲找她不会是什么好事了。
唐爷在佛堂念经。彩儿悄声进来,站在父亲的身后,父亲嘴里念的那些经文,彩儿都已经背得出来,什么南无大悲观世音,愿我速知一切法;南无大悲观世音,愿我早得智慧眼;南无大悲观世音,愿我速度一切众;南无大悲观世音,愿我早得善方便;南无大悲观世音,愿我速乘般若船。唐爷嘴里念的正是这一类的经文,一日数遍,不厌其烦。彩儿只能在一旁耐着性子等待,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只锁在笼中的鸟儿。彩儿故意清了一下嗓子,嘴里发出“唔”地一声响。
唐爷回过脸来,面有愠色。唐爷还没有开声,彩儿就先张口了。
阿爸,找我什么事?
唐爷走到一边来,在椅子上坐下,正眼看着女儿。
阿爸,你说话呀。彩儿说。
彩儿,你如果还姓唐,你如果还是我唐祖光的女儿,就要跟我说实话。唐爷说话的语气很重。
我又怎么了?彩儿说。
说是不说?唐爷目光炯然地看着女儿。
阿爸,我没有什么可说的呀。彩儿很小心的样子往旁边移动一下脚步。
彩儿你老实说,你是不是参加了抗日组织,在外面搞抗日活动。今天上午,你去了国际饭店,你去那里干什么了?唐爷说。
彩儿愣了一下,眼神有点游离不定。
我晓得,肯定是昆哥告我的状了。彩儿心里很不服气。
你一个毛丫头懂得个什么政治?彩儿呀,现在是什么年头,你千万莫给唐家带来灾难啊!这唐氏红木家业,阿爸是从你曾祖父手上接下来的,我不能因为你的冒失,而毁了唐氏家族。日本人你惹得起吗?他们是强盗,他们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唐爷嗓门有些抖颤。
正因为他们是强盗,才要把他们赶出去!彩儿说,挺胸昂头。
你住嘴!唐爷情绪激动起来,大声地咳嗽。彩儿急忙上去,扶住椅子上的父亲。唐爷咳过几声之后,一把推开了彩儿。
阿爸,您不要这么冲动呀。我今天是上街了,是去了国际饭店那边,但我什么事也没有做,只是去会了会一个女同学。阿爸,你知道,我天天呆在家里,心里有多烦呀。彩儿说。
你不要再说了!唐爷面有怒容。
阿爸,你是真的这么不喜欢我,讨厌我,那也好,我离开行不行,我去北方,去延安,去我自己想去的地方。彩儿一急,话说着就跟父亲较上劲了。
你,彩儿你大胆!唐爷手指着彩儿,他又大声地咳嗽,说不出话来。
此时六叔进来了,六叔朝彩儿招了一下手,示意她出去。彩儿转身,快步走出了佛堂。六叔劝慰唐爷,彩儿年龄小,性子像她过世的母亲一样倔强,得有时间去慢慢地调教才行。
唐爷无奈气恼,长叹一声。
彩儿离开佛堂很快就忘记了跟父亲较劲的事儿,她任性惯了,相信父亲不能把她怎么样,真要是把她给逼急了,她还真会离家出走。
彩儿在院里子遇到了阿牛。阿牛遵照彩儿的吩咐,准时上街,去外面买了晚报回来,她手上拿着不止一份晚报,而是好几份,捧在怀里有一堆。阿牛见到彩儿就大声说话,天上掉馅饼了,今天下午上海滩的报纸全都不要钱,报童见人就送,大喊着号外号外,特大号外,国际饭店发生惊天血案。彩儿听到这话,人就跟吃了兴奋剂似的,手舞足蹈,抓起一份晚报,身体旋转起来。
所有的报纸都在头条版面上刊载国际饭店日本中将岗村参谋长和六名护卫宪兵被惨杀的内容。有岗村的头像照片,有国际饭店门口数具尸体搬上卡车的照片。有一个黑体大标题十分显赫,“上海滩突发惊天血案,国际饭店岗村中将遇刺身亡”,另外一份小报上的黑体标题是这样写的,“江湖杀手重现上海滩,神出鬼没,刀刃七名日本官兵”。
兰儿和水月听到消息快步过来,她们接过报纸看,震惊之后挂在脸上都是兴奋的表情。还有几名工人师傅,开心地拿了几份报纸去了作坊。
兰儿说,难怪老余中午就打来电话,说今天晚上都不能回家吃饭,有重要的事情,要陪市长去日本宪兵司令部,下午和晚上都有会议,原来是死了个日本军队的大人物呀。
彩儿说,岗村这号人物,七七事变的时候就首当其冲,亲临前线,侵我国土,抢我山河,双手沾满了中国人民的鲜血,他早就应该上断头台。日本狗强盗这么猖狂,还真以为中华民族没有反击的人了?
水月说,二妹你说得对,冤有头,债有主,这就叫做报应。
阿牛说,国际饭店呀,那可是24层楼,那么高,就像长在云朵上面,报上说这可是亚洲和中国的第一高楼,那是要坐电梯上去的,这名江湖大侠,真是太神奇了,他一定是飞上去的,杀完人又飞下来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