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儿说,小夏哥,你能抱抱我吗?我好想有人抱着。
小夏张开了手臂,环抱着彩儿。
此刻小夏抱着彩儿,彼此间的身体温度很快就交流在一起,像静电那样,有一种麻酥酥的感觉。彩儿衣领下似有芬芳的体味如晨雾一般往上升起,这令小夏感到很迷惑,很迷醉,他想屏住呼吸,非但没有做到,反而鼻子用力地往上抽吸了几下。小夏的记忆里就没有抱过女人,他只被女人抱过。母亲抱过他,姐姐抱过他,妹妹抱过他,还有师妹,师妹红莲也抱过他。那天晚上红莲送绣花烟袋给他,是从后面拦腰抱住他的,他怎么就没有一点感觉。红莲称得上是漂亮的女孩子,瓜子脸儿,两道弯弯的柳叶眉,那双黑亮亮的眼睛,只要在正视他的时候,就会有一道似水的柔情,红莲的功夫也好,尤其轻功,他们曾经一起爬上一棵树,跳到另一棵树上去,结果他从半空摔下地,闪了腰,躺在床上几天都起不来,为此事父亲对他又是一番斥责,好在是输给师妹,若是输给外人,夏家精武馆的脸都没地方放了。至今他还想不通这个问题,为什么就不能接受红莲的爱情,拒绝跟红莲结婚呢,就因为他一直都把红莲当亲妹妹看,还是偏是要跟父亲过不去。而现在,他想到红莲,想到了红莲那双浓黑的温情羞涩的眼睛,也许他的内心深处是一直是爱着红莲的吧。
小夏哥,你谈过恋爱吗?彩儿的声音呢喃,像一片风从很远的地方吹来。
没有。小夏回答,惊愣一下。
我也没有谈过恋爱,其实我都不知道恋爱是个什么滋味。彩儿说着话,回过脸来注视着小夏的脸,小夏哥,我们这是不是谈恋爱?你会跟我结婚吗?
不,不会。
为什么,我不值得你爱吗?
不,因为我会死的。
如果没有死呢?她问他。
一定会死的。小夏的声音冷丁丁的。
他们沉默了好长的时间,江水往东流去,在夜色中发出“哗哗”地响声。彩儿站起身来,小夏也随之站起。
彩儿说,也好,那我们就死在一起。
小夏回望一眼彩儿,他坚定地说,你不会死。
小夏把子弹头放在牙齿上咬了咬,冰冷的弹头能感觉到射进体力的重量。他抓起桌上的一把子弹,一发发压进弹夹里去。他举起枪来,朝着门那边方向做了几个瞄准的动作。这时响起轻轻的几下敲门声。小夏快步过去,打开门,彩儿闪身往里进来。
彩儿喘了几口气,擦了一下额边渗出的汗水。彩儿说,这次的情报不会错了,我刚去了一趟船务公司,看到江边的码头和仓库一带增加了很多站岗的警察和便衣特务,江边还停了一条日本宪兵的巡逻艇。彩儿这次的情报是三天前借口自己要过生日,请出兰儿和余炎宝两口子来吃饭,上次大东亚招牌的事,兰儿气得跟余炎宝分居,为此余炎宝很头痛,这次有小姨子来调解,余炎宝十分开心,于是彩儿趁机看到了余炎宝公文包里的记事本,赵市长周四下午四点陪同井川少将巡查金昌船务公司,六点船务公司总裁涂怀志在天和饭庄宴请井川和赵市长。
小夏从枕头下面抽出两张纸来,第一张纸上详细地画出了船务公司办公楼和楼前的码头货场。他认真地看了看图,摇头说,在船务公司的码头上不易下手,虽然有两个可以埋伏的地点,巡逻艇上的鬼子一旦上岸就会被发现,即使动手,我们也没有了退路。小夏拿出第二张画有城区和楼房的纸来,手在上面敲了敲说,看来只有去天和饭庄,天和饭庄在十六铺大码头的正对面街道,它的旁边是祥瑞旅店,从祥瑞旅店的楼顶天台可以到达天和饭庄,这家饭庄的一楼是大厅,二楼是包厢,三楼这个顶角,是间小仓库,可以在这里埋伏下来。
彩儿看了看图纸,她没想到小夏把准备工作做得这么完善,敬佩的眼光看着小夏,她说,小夏哥,看来你还不是一只笨鹅呀。小夏沉静了一会,抬起眼来,他说,彩儿,杀人是我的事,你不要去了。彩儿瞪大眼睛来,说你不笨,你怎么又成笨鹅了。我怎么能不去,我是你的领导。小夏说,现在是,到了杀人的时候你就不是了,你没有杀过人。彩儿说,我看过杀人,看过杀人的人就会杀人了,对这些魔鬼,我的手不会发抖的。小夏明知道自己是说服不了彩儿的,他说,去可以,那你得听我的。彩儿说,我听你的就是了。小夏哥,这次刺杀井川,如果有可能,把涂怀志这个汉奸也除掉,他的船务公司从上半年就开始跟日本军方合作,大批输送前线的日本军用物资,都是由金昌船务公司中转。据传上海滩有几个刺杀小组都放出风来,要除掉这个大汉奸。小夏说,只要有机会,我一定会干掉他的。彩儿,我要的东西你带来了吗?
彩儿从挎包里拿出一把匕首来,递给小夏。
小夏把匕首在手上掂量了几下,小夏说,这刀轻了点。彩儿问,你想干什么,刀片你都可以杀人的。小夏阴冷地说,我要把井川的脑袋割下来,挂在市政府大楼门前的旗杆上去。
听到这样的话,彩儿惊悸不安地看着小夏的脸。
彩儿说,你疯了,有这个必要吗?
小夏说,有,师傅吐血了,师傅的命这回都差点没了。
彩儿说,这只是家仇。
小夏说,家仇和国恨,还有江边那37条人命呢?
彩儿说,他们是魔鬼,我们不是。
小夏说,杀人的人都是魔鬼,一样。彩儿我不跟你理论了,你走不走,你不走我就去了。
不一样,怎么会一样呢?朱老师说过了,我们进行的是一场正义的反法西斯战争。彩儿说话的时候,小夏已经拉开门出去了。
京野下午来了唐公馆,还用小货车送来了一批箱装的进口红木。京野跟以前不一样了,他的身边跟着两名佩有腰刀的日本浪人,他心里很清楚,自从唐氏红木的招牌换成大东亚红木的招牌,这唐公馆显然不再会是太平的地方,身边带着人,他的胆子自然就会大点。
京野走进挂有大东亚招牌的店铺,门庭冷落,只有一个员工在当班。京野去到后面的作坊,不见有人干活,几个师傅和一群小伙计聚在一起吸烟喝茶,小声地说着话。工作室的门是反锁上的,京野问唐经理在不在,有伙计说唐经理不舒服,几天没过来这边了。京野一脸郁闷,他何不清楚,这明显是一种抵触情绪,那就只好去找唐爷了。
唐爷的脸上平静如水,他在客厅里接待京野。
唐爷说,汉清身体不适,图纸还没有出来,伙计们暂时也就没有活儿干了。京野很玩味的表情笑笑,能够理解,唐经理病了当然需要好好休息。京野慢声说着话,往后挥了一下手,后面的一名浪人递上一卷图纸。京野把图纸放在茶几上,又说,图纸我这里已经准备了,井川少将也看过。唐爷,这些图样是晚清皇宫匠人绘制的,井川少将很喜欢,现在所需的红木也送过来了,先就订做两件书案,两件翘头案,另外有四件洋花椅。唐爷转过脸,看了看茶几上的图纸。唐爷说,不错,不愧为宫内高人绘制的图样,要把它做出来,还真得花一番功夫了。京野奉承道,唐氏红木,哪有做不出来的活儿。唐爷不由唉息,说道,现在已经不是唐氏红木了。京野有些尴尬地说,不都一样嘛,换汤不换药。唐爷禁不住哦了一声,那也是啊,京野先生,尽力而为吧。
京野点点头,又抬起头来打量了一下客厅四周的环境,似乎很欣赏里面的一切陈设和装饰,他慢悠悠地说,唐爷,听说唐经理太太怀孕了,这下可好,明年您就可以做爷爷了。哦,给唐太太代问个好,如果有时间,请唐太太去我那边走走,活动活动,我会让美谷子给她做些好吃的东西。
唐爷说,谢谢了。
京野告辞离去不多时,汉清和水月从楼梯下来。汉清的脸色很疲惫,眼泡有些青肿,显然是休息不好。
唐爷说,我知道你不愿意见这个人。汉清呀,但是这样怠工下去,终归也不是一个办法,世间许多的事,躲也是躲不过身的。汉清的眼睛看着门外,愤懑的面容。水月拉了一下汉清的手,示意父亲在跟他说话。汉清回过脸来朝着父亲,汉清拉着长脸说,我不干了行不行,我就是不想干了。唐爷没说话,捻动着手间的佛珠。水月以责怪的口吻对汉清说,你不干了,那商行的伙计们怎么办,天天照发薪水,那这个家往后还能顶得了几天呢?汉清火火地说,我管不了,我也不管。唐爷清了一下嗓门,汉清呀,牢骚太甚防肠断,你可是快要做父亲的人了,如此下去于人于已都是有害无益的。这样吧汉清,你和水月回水月江苏娘家去吧,等生下了孩子,你们再回上海来。水月说,其实这样也好,我都好多年没回老家了。汉清扳起脸孔朝着水月说,那你去好了,我不会离开唐公馆的。唐爷的脸皮子一拉下,转身走,边说,我把该说的话都说了,是去是留,自己看着办吧。
汉清和水月望着唐爷去了南面屋的佛堂。水月说,汉清,你不要再怄气了好吗?汉清呆立了好一会,看着茶几上的图纸,一把抓起来,他狠狠地说,好吧,我去干活,我会把活儿干好的。他走出几步,回过脸来问水月,小夏在吗?水月说,谁晓得,一会儿有人一会儿又没人了。
小夏和彩儿已经来到了天和饭庄顶楼的小库房里,窗外西斜的阳光往屋子里透进,里面杂七杂八地堆满了一些旧家具,还有几箱子瓷盘瓷碗什么的,四周的墙角都挂满了蜘蛛网,散发出一股股潮湿的霉烂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