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二十,书筠接到穆王爷的命令,让他前往西北边陲一趟,至于去做什么,却还没有透露。因为有人陪着书筠同去,到时自会说明。
与书筠一起离去的,还有凌波和那群歌舞姬子。书筠借着要凌波陪伴的缘故带走了她,实则是怕癫狂中的凌波会加害于我。那群歌舞姬在书筠走后不会有什么用处,书筠便转赠给了另一位朋友。
长亭外,杨柳依依,却只有枝条随风而舞,早已没有了碧绿的细叶。
书筠慢慢斟了一杯酒喝下去,眼眶有些红了,“这一去,少则一年,多则两年……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他顿了顿,“等我回来的时候,孩子怕是已经出生了,名字我已经想好了,写在这上面。”他神秘兮兮的递给我半张纸笺,道:“我想,你也会喜欢这个名字。”
我无言垂眸,强自压抑着喉头的哽咽,以茶代酒,“西北边陲是苦寒之地,现在又是入冬,你也照顾好自己。”眼泪又忍不住滚落下来,书筠挪到我身边逝去泪珠,轻柔的呵护中含着无限的眷恋。
然而,终究是要分别的。
万千离愁别绪,只化作依依回首,脚步虽是向前,目光却仍停留。
马车渐渐远去,书筠还探出头望着我。我定定的站着,泪已满面。
直至车子最后化为一点点若隐若现的黑色,消失在层林之后,我还怔怔的挥手,魂魄似已随他而去。这是第二次经历别离,送人离去,也是同样折磨人的眷恋不舍。
“小姐,风怪冷的,我们回去吧。”素馨的声音亦有些哽咽,往我身上加了件衣服。我无语垂首,上了马车,车夫一声吆喝,马车缓缓而动。
车外风声呼啸,像是起了大风,我掀帘看去,低垂的铅云浓重如墨,团团的堆在天上,很是压抑。虽然还是后晌,天色却渐渐昏暗了下来。风声怒吼,好似要刮走这世上所有的东西,便是连那些久离了枝头的枯叶也不放过,卷着它们四处乱窜。
路上的人行走闪避,个个惶恐。
蓦然想到,边陲之地,起风时会比这里更为可怕。我的书筠,他会受怎样的苦啊。心里又被堵得满满的,便连叹息也发不出了。
玉簪一直低垂着头,不停的抽泣,眼泪早已抹湿了衣襟,忽然坐得靠我近了些,紧紧的靠在我身上。我也伸手,环住她略显清瘦的肩。
入冬后的第一场雪,在傍晚时分纷纷扬扬的飘落下来,院里海棠树上的枯叶早已被狂风刮净,只剩□的枝干,分外的添了些萧索。昏暗的天色中,我怔怔的站在院门外看着已空无一人的啸花轩,心里竟泛起些惆怅。
以前书筠带着凌波在啸花轩歌舞作乐,我常会觉得厌烦。然而此时,那里陡然没有了熟悉的身影,心里却是空了下来。雪片落在脸上、飞入脖颈,只是一片冰凉刺骨,渐渐的化成了水,一点点的往下流,如眼泪一般。
“小姐,外头冷,还是回屋里坐着吧。”素馨披了件衣服给我,硬是拉着我进了屋子。
屋子亦是里比平时格外冷了些,温伯派人送来了火盆等物,我们三人披了厚厚的衣服围炉坐着,这才稍稍觉得好过。三人默默的吃过了饭,素馨掌灯后帮我整理着被褥,我心里有些闷闷的,便踱步出屋。
屋外冷风依旧在肆虐,比白日里更冷了几分。虽然天上乌云沉沉,尽显昏暗,地上却并不显得怎么昏沉。院中已是积了厚厚的一层雪,仿若铺了一层地毯,却晶莹了许多。踩在上面,吱吱作响,留下两个浅浅的脚印。
我低垂着头转了一圈,终究是有些冷了,便黯然回屋。
书筠离去的第一日,便下起了这样大的雪,那般暗沉的天色,压抑的人心里更是难受。仿佛有什么压着堵着,却无可奈何。
风渐渐停了下来,躺在屋子里,沉静的夜色中细细听去,甚至能听到雪落在地上的声音。我在榻上辗转反侧许久,才昏昏入睡。
梦里,我站在无边的雪地里,身边没有一个人。远处是一辆渐行渐远的马车。心里分明知道车子里是书筠,也极是想要追赶上去,却始终挪不动脚步。马车渐渐远去,消失在一片白茫茫中,眼前只有沉静的白色,和那两道深深的车辙。
我一人独自站着,忽而觉得好冷,好冷……
我下意识的用手抓着什么,却只是空空的,惊醒过来时,身上却是汗涔涔的。屋子里依旧被火盆熏得暖暖的,身上却似有着彻骨的寒意。
外面传来“咔嚓”一声,在万籁俱静的雪夜里听来分外清晰,莫名的让人心跳快了一下。那该是院子里的那棵海棠吧,枝桠上面堆积了太多的落雪,才会承受不住,断了开来。
眼前仍是那两道清晰的车辙印子,那般醒目的在雪地里蜿蜒向远方,而远方,早已没有了熟悉的背影。蓦然想起岑嘉州的一句“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虽非峰回路转,虽非马蹄成印,那两道车辙却格外让我觉得心里空荡荡的。
外间传来了悉悉索索翻身的声音,因屋子太大了有些冷,而且书筠会很有一年时间不住在这里,我索性让素馨、玉簪和碧螺晚上睡在了外间。并非为了端茶递水,只是人多了,屋子里自然会觉得暖和些。碧螺因薛雅之的死而一直无法开怀,让她们三人相伴,或许也会好一些。
深深雪夜,翻覆的原来也不止我一个人。
恍恍惚惚的还沉浸在睡梦中的时候,院子里忽而传来玉簪惊喜的声音,“好漂亮的雪景!”
接着便有素馨低低压抑着的声音传来,“别吵,小姐还没醒呢,昨晚我听她半夜里还在翻身,想是没有睡好。”
反正天色已是大亮了,我便披衣起床走出门去,不由为院中的雪景惊住。
一夜大雪之后,天竟然已经晴了。此时朝阳初升,虽然周围仍有浓云堆积,阳光却已透过层云,照着地上的一片洁白,晶莹剔透的仿佛不在人间。
海棠树的枝桠上亦是积了层层的雪,映着朝阳,仿若银树。枝头有鸟儿在鸣叫,却透着盎然的生机,鸟儿在枝桠上轻挪腾跃之间,抖落了积雪,簌簌的洒下来,煞是好看。书房的窗户前。绿竹映着白雪,亦是悦目。
玉簪欢快的在雪地上踩来踩去,口里高兴的说着,“我要踩出一朵花儿来……”
素馨望着玉簪无奈笑笑,道:“昨天夜里那样阴沉的天气,我还以为今儿也是个阴天,谁知太阳却出来了,这雪景,竟这么美!”
一直沉默不语的碧螺也开了口,“昨夜那么冷,不知道云液池结冰了没有。”
“我们帮小姐梳洗了就出去转转吧,云液池周围和园子里落了雪,也一定是极好看的。”素馨边说边张罗起来,玉簪却还是高兴的玩耍着不肯回屋。
早饭过后,我便同她们三人一起去云液池周围看看。因竹兰轩地处僻静,所以除了青石小路上有来回的脚印而外,其他地方的雪依旧静静的铺着,没有一丝掺杂。在阳光下,有些耀目。
走近时,才发现云液池还未曾结冰,昨夜的雪虽然厚,池水却依旧碧绿,落在上面的雪早已化了。几人又在后园转了一圈,说不尽的悦目赏心,尤其是天气放晴的缘故,格外让人觉得疏朗,让我的心绪也渐渐开朗了起来。几人说笑赏玩,玉簪又堆个很是好看的雪人,玩了许久才作罢。
-----某是晚天雪的分割线-----
算起来,书筠离开也已有了七八日。这些天夜里总是睡不踏实,常常梦到离别情景,甚至书筠有什么差池,半夜里自己吓醒时常会浑身冷汗。素馨请大夫开了几服药,晚上睡得才好了些。
然而终究是远别,白日里没事做,我便翻出以前和书筠一起做的诗画等物,然后呆呆的看上许久,一看就是一两个时辰。
闲来没事,便又翻出新拿到的诗词集看看,恰翻到欧阳永叔的一阕《玉楼春》:
别后不知君远近,触目凄凉多少闷。渐行渐远渐无书,水阔鱼沉何处问。
夜深风竹敲秋韵,万叶千声皆是恨。故欹单枕梦中寻,梦又不成灯又烬。
念了几遍,终是心有戚戚,便拿了信笺,将诗抄在了上面,用火漆封好了,让素馨拿去寄了。
玉簪见我几日来都有些闷闷的,便独自趴在桌上,用手肘支着头,眼睛转来转去许久,忽然开心的跳了起来,“小姐,我们去上香吧!”
“上香?”刚刚踏进屋门的素馨一听,也来了兴趣,附和着道:“也是呀,小姐这么担心大人,我们去上香,既可以散散心,也可以给大人祈求平安。”
“我在家里待了这么多天,也有些闷了。”玉簪蹦蹦跳跳的跑到我身边,“小姐,我们明天就去吧?”
“好,就依你们的意思。”我看着玉簪娇俏的小脸,心下莞尔。
我恨你
第二天一大早,天气却又阴了下来。已是入冬,风刮起来便冷飕飕的,我犹豫了许久,还是带着两人出门,碧螺不想外出,便让她一人在家等我们。素馨多带了几件衣服,温伯亦是叮咛嘱咐,还特地派了几个人跟着。
今日是初一,相国寺百姓开放,人来人往,亦有人在外交易,卖些笔墨装饰等物,很是热闹。虽然天气萧瑟,寺里香火鼎盛,却丝毫没有冬日的寒意。
上过了香,出了门时,心里舒畅了许多,我便命家丁先行回去,而我则是带了素馨玉簪,想要随便转转。
一条偏僻的小巷,出了巷口便是通往墨香斋的路。不知凌子卿走后,那里又是谁在住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