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市,某大型医院,三楼的一间病房。
冬日的阳光从窗外斜斜照进来,照在光滑透亮的地板砖上,反射出刺眼的光,照在一张俊朗却清瘦的脸上,他却对那刺眼的光不避不让,仿佛那刺眼的光根本没有伤害到他的眼睛。事实上,这时候的以声,确实不会被那一点光伤害到。
突然间,病房的门猛地被人拉开了,来人还没有说话,以声已经从刚才坐的地方猛地站起向来人的方向走去,忙问:“怎么样?有没有消息?”慌忙之中,他踢着两个盆,差点摔倒。
来人正是以声好友宋祁君,他眼疾手快地上前一步扶住以声,看着他空洞的双眼,轻轻摇头,“你小心点,万一摔伤了怎么办。”以声却没有理他,继续追问:“快说,有没有消息?”
宋祁君好像想了很久,不知道怎么回答。以声侧着耳朵听他的动静,心不安地跳动。半晌,宋祁君终于开口:“以声,我找到她了,她在西塘小镇里,一个人。但是……”
“但是什么?”以声猛地抓住宋祁君的胳膊,不自觉地提高声音。
“……她今天下午就要去做人流。”
以声猛地呆住,原本空洞的眼神更加空洞。他抓着宋祁君胳膊的手微微用力,再用力,脸色瞬间苍白。
沐云歌,究竟是为什么?!
他那天回到家,看见她刚煲好的汤,还有一张字条,说是出去一会就回。但那天晚上,她却没有回家,电话也打不通。他等了一晚,心想她必定是有事才会不回家。他找了她整整一夜,在清晨的时候却突然收到她的短信,说:“我不爱你了,我们分手吧。不要找我!”寻找的人说看见她往火车站的方向去了,他发疯一样地开车追出去,在十字路口红灯的时候与一辆小车相撞,醒来时,眼前便是一片漆黑。
可是,他担心的不是他的眼睛能不能治好,而是她!那个胆子那幺小,总是要自己照顾的女人,她会到哪里去,又是为什么非要离他而去?她短短的一条短信,他说什么都是不会相信的。因为就在那前一天,她还打电话笑着问他想喝什么汤,说要做好吃的慰劳他!可是转眼,一条冷漠的短信,一张廉价的火车票,就想夺去他最爱的人吗?怎么可能!
可是,沐云歌,如果你真的是有什么苦衷,你又为什么要打掉我们的孩子?
到底是什么样的事情,让你连我都不能说?
“想办法阻止她,祁君,让他们一定阻止她!”以声激动地说,“我们现在就走,我要去当着她的面问个清楚!”
焦急的私人飞机从T市出发,带着谁惴惴不安的心,向着那个美丽的水乡出发。
这个时候的西塘已经很冷了,毕竟是南方小镇,雪并没有下太大太久,但也铺上了薄薄的一层,恰到好处地将这美丽清雅的水乡点缀得更加美丽。古老的房屋,青色的瓦,已经被白雪覆盖,远远望去,整个小镇笼罩在一片白皑皑的梦幻之中。河面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很脆,一碰就碎。很多当地的人或是外地去的游客都兴奋地跑到外面拍照留念。也许在这江南小镇上雪真的太少见吧,而在这宁静幽雅的西塘,一场弱弱的雪又增添了无数情趣。
但此时的云歌根本无心欣赏这难得的美景。她向王大婶撒谎说出去走走,便出了门。穿过长长的复杂的水上走廊,穿过热闹的小巷,一直走,走出小镇,然后奔向上次去的医院。上次是坐出租车去的,这次,云歌却选择了最慢的公交车。公交走走停停,像是不停地在问她,你要去吗,你真的要去吗?摇摇晃晃,多么漫长磨人的一段路。
云歌靠在最后座的窗边,看着窗外的一片苍茫,脸色也和外面的颜色无异。她一直坐在那里,保持着同样一个姿势,仿佛成了一尊苍白的雕塑。她静静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偶尔眼珠微微动一下,才感觉她是活着的。她提前出门了,因为她忍受不了那漫长的纠结的思考和等待。她把手轻轻放在小腹上,心里不知是什么感觉。那还平坦的小腹里,有一个小小的生命,一个有一半她的血液的生命。而大概一个小时之后,她就要亲手把它杀死,亲手!
云歌想着,眼泪毫无预兆地砸下来,在这么寒冷的天气里,冻得心里也那么疼。不是不在乎的,也不是不痛的,毕竟,那个小生命是多么无辜,毕竟,它也是她身上的一块肉啊!可是……
云歌闭上眼,心里狠狠地撕裂地痛。对不起,对不起,孩子……
但即使是再漫长的路程,也总有结束的那么一刻,云歌听见公交里那温柔的声音说“乘客们,XX医院到了,下车请走好……”然后,她就愣在那里,苍白的脸更加白了,仿佛失了所有力气,站也站不起来。直到师傅就要发动车子再次出发,她才猛地惊醒,然后在整车人奇怪的眼光中走下车。
站在那医院高大苍白的大门口时,云歌突然想起以前看过的一个鬼故事,大概就是说一个女人狠心地打掉了自己未出世的孩子,竟然还是一对双胞胎,后来那对双胞胎变成了鬼来索命……突然间,云歌又轻轻笑了,她这么狠心,就算被索命,也是报应吧。
接下来便是一系列复杂的手续,选择手术方式的时候,云歌鬼使神差地选择了一般人流。她有听人说过,如果不做无痛的人流,会非常非常痛。可是,她还是选了,并且一脸平静,仿佛那个正要上手术台的人不是她。老医生看了她一眼,冷着脸站起来去手术室做准备。
云歌静静地站起来跟在她后面,面无表情,没有悲伤,没有恐惧,让人疑心她是不是根本就没有感情,没有心?但事实上,云歌拎着手提包的手已经毫无血色,她紧紧抓住包的袋子,指关节是苍白的颜色。这个时候,她甚至连个相陪鼓励的人都没有,甚至连一个帮她看包的人都没有,她只能把它拎在手里,紧紧地抓在手里。然后,一步一步走进那手术室。
那样的痛,云歌是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那些冰冷的器械在她的身体里翻搅,发出刺耳的声音,好像是身体里的那个小生命发出的撕心裂肺的哭喊,又好像是血肉撕裂的声音。那疼痛,那声音,仿佛一把又一把冰冷的利剑,毫不留情地穿过她本已冰凉的心,抽搐,死掉。她面无表情地半躺在手术台上,盯着天花板上刺眼的灯光,连眼都没有眨一下。就在这生理与心理的双重折磨下,她的意识渐渐模糊,最后只余下一片刺眼的白。而她好像在那片苍茫中听见一个温润如水的声音对她轻声说:“我不想让我们分开……”
眼泪,终于顺着冰凉的脸颊滑落。
那是一个小生命的终结,同时也是一颗鲜活的心的死亡,或者,是两颗。
再醒来,她已经独自躺在一间病房里。云歌静静躺着,感觉着身体里还残留着的一片疼痛,让她连眨眼的力气都没有。可是,她竟然轻轻笑了。轻轻的笑意在苍白的唇边蔓延开来,带着无尽的绝望和痛楚。
痛吧,这就是报应,沐云歌。
突然间,她就像发疯一样猛地拔下点滴的针头,掀开被子跳下床扑到门口打开门,光着脚就冲到值班室。走廊上有很多人,像看着一个神经病一样紧盯着她,连值班的护士也被她吓了一跳。云歌扶着门框喘气,她的脸就像白纸一样,她看着一脸惊慌的小护士,然后开口问道:“在哪儿?”声音不停地颤抖。
“什么?”护士不明白。
“我的孩子,”云歌抓紧了门框不让自己倒下去,“我的孩子,你们把它怎么处理了?”
护士好半晌才反应过来,颤颤巍巍地伸手指了指走廊的尽头,“那儿……每次医生做了手术,都是直接扔到厕所……的垃圾桶的……”
云歌苍白着脸,一步一步迈着艰难的步子走向那走廊尽头的卫生间,身体疼痛难忍,她必须要扶着墙才能让自己继续往前走。
她为什么非要那么执着呢,为什么非要去看一眼呢?如果不去看那一眼,如果就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她就不会在下半辈子的时间里都陷在同一个噩梦中:红色,一片血腥的红,血腥味充斥在鼻尖,一睁眼,就看见垃圾桶里有一个小小的人从那一片血肉模糊中渐渐站起来,张开手对她喊“妈妈!”…….
凄厉的尖叫声从那长长的走廊尽头传出来,惊动了整栋大楼,一个苍白的身影从那里一点一点后退,然后发疯一样地往回跑,口中尖叫不断。她好像疯了,好像除了尖叫什么都不知道。直到一双手紧紧抓住她,一双空洞的眼睛出现在她面前,她突然停止了口中的尖叫,然后轻轻低下头,看着一点一点被血染红的裤腿,然后,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倒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