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梅出了门,左右放不下。她自小跟着孟瑶,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和离成孤家寡人,于是她没去小囡囡房里,而是找来守门的小丫头,教她道:“我有急事要出门,若大少夫人问起,就说我去茅厕了。”
小丫头答应了,又央道:“知梅姐姐你可得早些回来,不然大少夫人要骂。”
知梅道:“省得,回来与你带吃食。”
小丫头笑了,揣了谎言仍去守门。知梅则打着孟瑶让她出门办事的招牌,悄悄溜出了府。她临出门前,已向门房打听到了贺济礼的去处,那是城中最大的一家酒楼醉客居,就在东街,极好找的。她着急赶时间,便雇了顶轿子,催着轿夫一路小跑,以最快的速度到了醉客居,丢给伙计一块碎银子,让他带领着。引到了贺济礼与傻姑娘所在的二楼雅间。
这雅间颇大,分内外两间,外间七八个小厮正围坐吃酒,随时听候里头差遣,他们见活计领进来个丫头,都笑问:“这也是送来卖的?倒比贺大少爷带来的那个标致多了。”
活计见他们讲浑话,正要替知梅辩解,知梅却朝他后背悄悄一戳手指,活计忙噤了声。知梅自他身后走出来,笑着团团福了一福,问了个好,道:“各位大哥,不知贺大少爷要卖甚么?”
几个小厮听她这一问,都吃吃的笑了,相互道:“准是哪家夫人放心不下,遣人来瞧的。”
知梅但笑不语,任他们去怀疑。那几个小厮见她不说话,真信了,道:“你且回去告诉你家夫人,今日贺大少爷带来的妾实在太丑,根本无人愿意要,叫你家夫人放心罢。”
知梅心中吃惊,问道:“各位大哥,贺大少爷是来卖自家的妾?”
有个小厮答她道:“是,卖的是妾,不过比粗使丫头还差几分,跟姐姐你比。更是差远了。”
小厮们一哄而笑,笑的声音大了些,里头就有人在问:“是谁在外头?”
小厮正要回话,知梅忙摆了摆手,快步退了出去。她生怕贺济礼出来看,认出她来,一刻也不敢久留,蹬蹬蹬一气下楼,奔出酒楼,雇轿回到贺府。
待她捂着怦怦跳的胸口回到第三进院子,守门的丫头正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见她回来,冲上去一把抓住,急道:“知梅姐姐,你怎么才回来,我都跟大少夫人说了三趟你上茅房了,闹得大少夫人还以为你闹肚子,要请郎中来呢。”
知梅连忙道了歉,又塞给她几钱碎银子,称路上着急忘了给她带吃食,叫她自己买去。小丫头接了钱。眉开眼笑,掀开帘子让她进去,又冲里禀报道:“大少夫人,知梅自茅房回来了。”
甚么叫自茅房回来了,知梅一个踉跄,险些没跌倒。孟瑶见她步履不稳,关切问道:“真闹肚子了?要不请个郎中来瞧瞧?”
知梅忙道:“拉了几回,已经好了,多谢大少夫人挂牵。”
孟瑶仔细看她神色,道:“既然病了,那就歇着去罢。”
知梅还有好些话要跟孟瑶讲呢,哪肯去歇着,忙双膝跪下,道:“大少夫人,奴婢知罪,不该私自出府。”
孟瑶道:“你先起来,打着我的招牌私自出府的罪过,咱们待会儿再算,你先跟我说说,出去作甚么了?”
知梅爬起来,将醉客居的所见所闻讲了一遍,笑道:“甚么赴宴,大少爷是要卖傻姑娘,所以才带她去。”
孟瑶听了也笑,问道:“那小桃呢?”
知梅道:“没见着,估计是在里头伺候呢。”又道:“听那些小厮的口气,那些老爷少爷相互之间买卖丫头和妾,是经常的事,不知咱们大少爷去过几回。”
孟瑶此时心情极好。笑道:“理他呢,只要他不胡乱买人回来就成。”
知梅笑道:“大少夫人,这个我都能替大少爷打包票,他买人,会舍得钱?”
孟瑶大笑,命人把小囡囡抱过来拍着,又道:“光为这事儿混忘了,我这里另有正事呢,你赶紧把二少夫人给请过来,就说我有要事与她相商。”
知梅应着过去请了,二妮一听,猜想还是为书包的,站起身边拍着衣裳就过来了,进门便问:“大嫂,寻我甚么事?”
孟瑶请她坐下,将贺济礼出的主意讲了,一是不卖书包了,把给书包缝棉布内衬的法子,写到纸上,她们也来卖“秘方”;二是州学门口的小店不开了,省下赁钱和雇人的费用来。
前一个主意,二妮没得话说,但听完第二个。她着急了,没了店子,她拿甚么赚钱去?还日夜纺纱织布么?俗话说得好,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如今小店每月的分红让她尝到了甜头,就不太愿意重捡那不怎么赚钱的旧活计了。
她搓着衣角,红着脸,扭捏道:“大嫂,店子非得关么?”
孟瑶会错了意,笑道:“你放心。卖‘秘方’的钱,照样分你两成。”
二妮忙道:“大嫂,我不是这个意思……是……是……这一锤子买卖,到底不是长久的事,能赚多少钱?等卖完了‘秘方’,我还是没得赚钱的门路……我跟了大嫂近两个月,才知道纺纱织布是赚不到几多钱的,实在不愿再回头去跟纺车打交道了。”
是心大了?孟瑶仔细琢磨着她的意思,问道:“那你待如何?”
二妮垂头想了一会儿,忽然似下定决心似的,猛地抬头道:“大嫂,卖‘秘方’的分红我不要了,这一个多月攒下来的钱我也拿出来,大嫂让里少爷把店子盘给我罢,若是钱不够,我再想办法。”
原来不是心大,而是有志向,孟瑶深感自己没看错人,也没帮错人,心下大慰。但她卖“秘方”,本就是无可奈何之事,若换了二妮去经营,也好不了哪里去,何苦来哉?
她这里便将贺济礼讲过的话,又拿出来劝二妮,道:“咱们店小,人单力薄,卖不过那些做惯生意的大店的,不如盘掉算了,我这也是为你打算。”
二妮细一想,她能靠做书包入股,全靠孟瑶提供图纸,若孟瑶不干了,她一人还真撑不起这家店来,但让她就此收手,却又十分的不甘心,这才尝到甜头哪……
孟瑶见她满脸不舍。有些不忍心,便道:“其实我也没做过生意,就这样一说,若是你实在想开,那店就盘给你好了,这事儿我能做主。”
二妮犹豫起来,道:“大嫂容我回去再想想。”
“使得,你回去想好了再给我信儿。”孟瑶命丫头把她送了出去。
天色暗下来,檐下筑巢的燕子也归来了,小丫头们端着食盘鱼贯而入,在饭桌两旁站定,两名二等丫头走上前去,开始上菜。知梅扶着孟瑶入席,替她摆上碗筷。
孟瑶朝桌上一看,鸡、鸭、鱼、火腿、羊肉……七大碗八大碟,外加一圈下酒下菜,直把张饭桌子挤了个满满当当。她很是诧异,忙问:“如今除非老太太有命,都是各房单独开饭,怎么还这样多的菜?难道有客来?”
一小丫头笑着回道:“大少夫人,您是当家主母,若有客来,岂有不来通报您的。这是大少爷临出门前,特意去厨房吩咐的,婢子还以为大少夫人知道呢,所以就没来说。”
“有这事儿?”孟瑶愈发觉着奇怪。
“理他呢,大少爷既有心,大少夫人且就享用着。”知梅夹了一筷子鱼,开始替孟瑶布菜。
“说的是,管他又出甚么么蛾子,我且先吃着。”孟瑶举起筷子,开始吃饭,“唔,味道不错。”
“哼。”话音尚未落下,一脸怒气的贺济礼摔着门走进来,后头跟着表情莫名复杂的傻姑娘。
孟瑶抬眼一看,只见傻姑娘大概是才哭过,脸上的白粉被冲成了一道道的沟壑,和着一团团的红胭脂,实在让人败坏食欲。
傻姑娘越过贺济礼走到孟瑶面前,行着礼,带着哭腔道:“大少夫人,大少爷他,他,他欺负人……”
“哼!”贺济礼又重重哼了一声。但孟瑶没搭理他,仍自顾自问傻姑娘:“大少爷怎么欺负你了?”
傻姑娘这回没作声,直接一声大哭,吓倒了一屋子的人。她且哭且诉,把方才在醉客居的情形,讲了一通。称贺济礼骗他,谎称带她去赴宴,待她欢欢喜喜跟着去,却发现那是个为买卖人口而设的酒席,买卖的对象,就是她傻姑娘。
她本来就被卖过一道,倒也没甚么,关键是那些老爷少爷们太欺负人,个个说她丑,把她贬得一钱不值,实在太欺负人。
傻姑娘讲到最后,索性伏在了地上,嚎啕大哭:“大少夫人,知梅,你们给我评评理,我哪里生得丑了?我哪里生得丑了……”
“你哪里都生得丑!”贺济礼忍无可忍,大喝一声打断她的话,气急败坏道:“你还有脸讲这些,你今日让少爷我丢尽了脸了,我那些朋友,个个卯足了劲儿的奚落我,问我怎么带了这么个货色来。”他说着说着,把气又转到了孟瑶身上,道:“说来也怪你,当初怎么就挑了她了?害我现在想卖都卖不出去,尽做赔钱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