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济义不顾手上疼痛,拔腿欲追,但门口侍候的孟家下人比他手脚更快,一个抓住知茵,一个将她怀中的孩子抢了下来。孟里朝贺济义抬了抬下巴,那抢过孩子的下人便将襁褓交给了贺济义。
贺济义抱着孩子,与知茵怒目相对,想必此时两人心中,都是将对方恨上了。孟里才懒怠理他们之间的恩怨,打了个呵欠,命人送客。
贺济义带着孩子回到家中,贺老太太接着,惊喜万分,一个劲儿地夸她的“小二”会办事。贺济义得了夸赞,却一点儿也不高兴,没好气道:“还有一张欠条呢,三千五百两。”他将欠条掏出来,拍到贺老太太面前的小几上,问道:“娘,你那里还有多少钱,先拿些出来与我垫上。”
“里少爷还是要了那许多钱去?”贺老太太一惊,旋即垂头丧气:“我连一点子压箱底的私房银子都被你大嫂搜了去,哪里还有钱。”
贺济义不相信,道:“娘,你莫学大哥小气,要晓得我儿子之所以被卖到孟家,全是因为你的错,要不是你偷卖箱笼,惹恼了大哥大嫂,现在甚么事也没有。”
贺老太太满心委屈,道:“小二,娘可是全为了你。”
贺济义毫不感激,反而道:“好心办坏事,还不如不办。”
贺老太太听了这话,愈发觉着委屈,眼中泛起泪花,可惜贺济义满心里都是那三千五百两银子,哪里瞧得见她的神色,任由她的眼泪在眶子里打转转,也没得一句安慰的话。
贺济义望着小几上的欠条,盘算着,这段时间容夫人孝敬的财物不少,不如赶紧回扬州,将那些东西变卖掉,好早些凑齐银子还给孟里,不然一个月一百两银子利滚利,何时是个头?
他想到这里,便从贺老太太手里接过孩子,道:“娘,赶紧去把我儿子的东西收拾收拾,明儿一早我就带着他回扬州了。”
“甚么?回扬州?”贺老太太如今儿子孙子都在身边,满心欢喜,忽地听到这一句,不禁惊讶道,“你才回家,就要走?怎地不多住两天?”她说着说着,回过味来,更为惊讶:“你要把孩子也带走?”
“是,带他一起走,我的行李正好还没拆开,拎起来就走。娘,你也别啰嗦了,赶紧帮孩子收拾收拾去。”贺济义不耐烦地催促道。
“不行,孩子还太小,出不得远门,你要走就走,孩子得留下。”贺老太太说着,伸手去抢孩子。
贺济义哪会让她得手,身子轻轻一侧就躲了过去,语气不善道:“娘,你以为我愿意千里迢迢地让孩子跟着我去受罪?还不是因为将他放在家里,实在是让人不放心。他生出来才几天,就被赶到后罩房住过,被当作小厮卖过,若我还将他留在家里,还不知会出甚么岔子呢。”
这话有指责贺老太太照顾不周之意,贺老太太的委屈劲儿,登时又上来了,眼眶酸酸地道:“那还不是因为你大嫂太过狠心。”
“不必多说。”贺济义手一挥,“反正我不会再将孩子留在家里了。”
贺老太太见劝不动他,便站起身来,朝他面前的地上一坐,挡住他的去路,撒起泼来:“你要把我孙子带走,可以,除非带我这把老骨头一起去。”
贺济义见贺老太太如此,满心烦躁,但他深知自家娘亲的性子,越是跟她对着来,她就越是起劲,于是便将了些好话出来哄骗她道:“娘,我跟你玩笑呢,孩子这幺小,又没个奶娘跟着,我把他带去扬州作甚么,还是留在家里更为妥当。”
贺老太太听了这话,当他回心转意,立时从地上爬了起来,笑问:“当真?”
贺济义重重点了点头,道:“知茵被卖到了孟家,如今这孩子连口奶都没得吃,我得赶紧上街寻个奶娘回来,好给孩子喂奶。”他心里想着,奶娘寻回来,孩子便会顺理成章交给奶娘看管,只要离了贺老太太眼跟前,多的是机会带孩子走。
他一面琢磨,一面将孩子递给贺老太太,称:“我去寻奶娘,马上就回来。”
贺老太太见他把孩子都递了过来,对他的话就信了个十成十,欢喜道:“还是你听话,不像你哥哥拧巴性子,不讨喜。”
贺济义胡乱应着,抬腿朝外走,还没迈过门槛,突然想起他才把五百两银票付给了孟里,如今是身无分文,拿甚么来雇奶娘?他身上的这件衣裳,到时能当几个钱,但他却舍不得,于是钻去贺老太太卧房,翻箱倒柜找出几件老太太过年穿过的鲜亮衣裳,拿包袱皮裹了一裹夹到胳肢窝下,道:“娘,这些衣裳,借我拿去救救急,等你儿子发了财,再加倍还上。”
贺老太太在他面前,哪会讲个不字,马上道:“拿去罢,拿去罢,反正没了衣裳,你哥嫂还会给我做。”
贺老太太话音未落,贺济义已窜出了老远。他夹着包裹来到街上,就近寻了家当铺,欲将贺老太太的衣裳当掉,再去找人牙子寻奶娘。那家当铺门口挂的是甚么招牌,他没注意,但当铺里的掌柜的却留意上了他,偷偷打量他好几眼,终于上前问道:“不知这位小官人贵姓?”
贺济义还当掌柜的是要填当票,才来问他,于是答了个全名,道:“我叫贺济义。”
没想到掌柜的一听到这名字,就把手一挥,登时从柜台后钻出两三名伙计,将贺济义团团围住。贺济义被这阵势唬了一跳,忙道:“你们这是作甚么?我并不曾惹你们。”
掌柜的捻着胡须,皮笑肉不笑道:“你是不曾惹我,却惹了我家主人,因此今日饶不了你。”
贺济义奇道:“我连你家主人是谁都不晓得,如何去惹他?再说我才刚从扬州回来,还不曾见过谁,肯定是你们弄错了。”
掌柜的却道:“你是从扬州回来的?那就更没错了。我问你,你是否曾有一妾,姓孟?”
贺济义心里直犯嘀咕,回答道:“我是曾有一个姨娘叫孟月,不过早已经卖掉了。”
掌柜的直点头,冲围住贺济义的几个伙计一挥手,道:“就是他,没错,请到屋后,招呼招呼再放他回去。”
那几个伙计齐声一应,不等贺济义反应过来,就将他朝帘后一推。贺济义一个跟头跌进一间小黑屋,浑身吃痛,但还没等他把个痛字叫出口,一条麻袋就罩上了他的头,紧接着更是一阵乱棒,密集有如雨点,直打得他想哭爹喊娘——只是想想而已,嘴早已被堵住,叫唤不出来。
待到棍棒停下来,贺济义已是昏头昏脑,连疼也不会喊了。那几名伙计将他从麻袋里揪出来,从后门口推出去,就再也不管他了。
贺济义在当铺后门口瘫了好一会儿,才逐渐清醒过来,直觉得浑身骨头都要散架。他生怕再挨打,不敢在此多作停留,赶紧辨清了东南西北,咬牙硬撑着朝家挪去。
等他一步一呻吟,挪到家门口时,已是月上梢头,看门的几个小厮瞧见他这幅模样,吓了一跳,赶忙抱身子的抱身子,抱腿的抱腿,将他送了进去。
贺老太太此时正含饴弄孙,逍遥自在,忽见最疼爱的小儿子鼻青脸肿地被抬进来,吃惊不已,连声问道:“谁打的,谁打的?”
小厮们都摇头称不知,将贺济义朝罗汉床一放,就重新出去守大门了。贺老太太赶忙叫小言端了盆热水来,亲自帮贺济义擦脸擦身子,哭道:“我的儿,你这是怎么了?”
贺济义只觉得那湿毛巾擦得伤口生疼,遂推开贺老太太的手,道:“别擦了,再擦你儿子就要断气了。”他呻吟了几声,骂道:“这是哪个不长眼的,竟敢打你爷爷,待你爷爷的大哥回来,必要找你算账。”
贺老太太拿着湿答答的毛巾,怔道:“小二,你竟连是谁打的你都不知道?”
贺济义摇了摇头,将当时的情景讲了一遍,称自己到现在都是糊涂的。贺老太太心疼儿子之余,又可惜她的那一包衣裳,唉声叹气,帮贺济义分析道:“莫非是里少爷指使人干的?”
贺济义想了想,摇头道:“不像,他要银子,我已经给了,不足的部分,也已经打了欠条,为甚么还要打我?”
贺老太太又道:“那莫非是你嫂子请人干的?”
贺济义想了想,觉得不像,问道:“那当铺掌柜的非说我得罪了他们东家,我大嫂何时来这么个当铺?”
贺老太太听他如此说,也觉得不像了。
母子俩皱眉思索了好一阵,也没得出个结论来,贺济义只好道:“既然猜不出来,就派人出去打听打听罢。”
正在此时,孩子哭闹了起来,小言忙将他从床角抱起来,递给贺老太太。贺老太太接了孩子,就顺路吩咐小言道:“去告诉济礼媳妇,二少爷被打了,叫她派人查查,到底是哪个这么大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