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料贺济礼思索一番,竟道:“凭济义和李氏,只怕教导不好儿子,我还真想把那孩子抱过来养活。”
孟瑶一时无话,望向窗外雨后仍显萧索的枝条沉默良久,道:“只怕你愿意抱过来,人家却不肯。俗话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狗窝,待在你这大伯父身边,哪有亲爹养活的好,他已是没了亲母,想必不愿连亲爹也时常见不到。”
贺济礼不知有没得听进去,“唔”了一声,不再提起。孟瑶心中却是一激灵,难不成贺济礼是想要儿子了?她自生下小囡囡,肚皮确是一直没动静,也不知是不是当时跌倒早产,伤及了身子。
夫妻俩的目光各望向各处,状似心事迥异。
数日过去,贺济义仍在牢中,身上伤痕有增无减;李氏因得了贺济礼归还的银子,一时衣食无忧,再不见登门寻事;齐佩之感念贺济礼夫妻助她脱离苦海,倒是时不时地拿了自己所做的针线来谢,一时间同孟瑶走得密切;贺老太太仍旧不见踪影,贺济礼虽然焦急,但也无可奈何。
这几日,恐怕是分家以来,孟瑶过得最为舒心的日子,上无婆母打秋风,下无小叔子闹事,她每日里除了料理家务,照顾小囡囡,就只等着喝孟里的喜酒了。但背地无人事,她还是有一桩隐忧,不知何时才能再怀上一胎,虽说她是喜爱女儿的,但作为嫡妻而无嫡子,终是让人不得安心;何况贺济礼骨子里是爱妾爱儿子的,从来也没说过永不纳妾,或作出没儿子也不纳妾的承诺来。
孟瑶思虑再三,还是给已回西京的温夫人去了一封信,托她打听打听生子秘方,或推荐一位千金妙手,与她诊治诊治。
信刚寄出去,孟瑶还在等回信的空档里,二妮登门拜访。她穿了一件银红色罗衫,配着月白色褶裙,头上斜插三支银簪,打扮得同往日很不一样。孟瑶打量她一番,啧啧称奇,问道:“可是好事近了?”
二妮大大方方地道:“八字才一撇呢,先不告诉大表嫂,等日子定了再请你去吃喜酒。”
孟瑶听闻此消息,很是高兴,命人上了好些吃食,又添了茶水,欲与她好好聊聊。二妮却让孟瑶遣退左右,凑到她跟前,小声问道:“大表嫂,我问你一句,你有多少日子不曾见到傻姑娘了?”
孟瑶被她问得一愣,回想起上次见傻姑娘,就是不久前,派她去和齐佩之生母联系的那一回。她带着疑惑问道:“才刚见过的,怎么了?”
二妮问道:“大表嫂没看出些甚么来?我之前就想同你说道说道,只是见你家忙,所以才没开口。”
孟瑶茫然摇头,道:“上次见她,是为了齐佩之的事,匆匆见了一面,并未仔细留意。”又问:“究竟出甚么事了?”
二妮见孟瑶确是一副不知情的模样,突然神情一动,扭捏起来,犹犹豫豫地问道:“这几日……大表哥可曾,可曾见过傻姑娘?”
孟瑶又是一愣,半晌才明白二妮是在问,贺济礼近日有无与傻姑娘同过房。孟瑶心知肚明,贺济礼到如今尚未与傻姑娘圆房,但这事儿她不愿让他人知晓,于是只支吾道:“傻姑娘是过了明路的,你大表哥见她,也不会每次都告诉我。”
二妮的神色,变得有些复杂,像是松了口气,又似忧心忡忡。
孟瑶愈发觉得有蹊跷,追问道:“二妮,到底出了甚么事?”
二妮道:“大表嫂,傻姑娘的肚子大了,你真没看出来?我本还以为是你想要儿子,所以让她和大表哥……但今日瞧你这样子,竟是个不知情的,那到底是傻姑娘怀了大表哥的儿却偷瞒着你,还是她不检点,在外偷了人,怀了别个的野种?”
傻姑娘有孕了?孟瑶大惊失色。她仔细回想,先头有两次见傻姑娘,第一次她深色衣裳裹体,第二次则披着厚厚的蓑衣,确是有将肚子藏起来之嫌,难道,难道……
孟瑶越想越不敢想,但又有些不相信,以傻姑娘的容貌,招蜂惹蝶之事,仿佛与她不挨边;但若说她是怀了贺济礼的种……贺济礼向来是不许她近身的,怎会突然转了性子?不过,世事无绝对,也说不定是贺济礼背地里想要儿子,又不想重新纳妾惹她生气,所以才讨了个便利……
孟瑶突然想到,若真是贺济礼让傻姑娘怀了孕,她还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人是她挑的,名分是她定的,若她此时捻酸狎醋,不论贺济礼也好,旁人也好,定会反问一句:难道你给夫君纳妾,不是为了给贺家开枝散叶?
二妮见孟瑶面色不虞,便猜想傻姑娘肚里的孩子,多半是贺济礼的,她作为贺济礼这边的亲戚,还是有些高兴的,遂劝慰孟瑶道:“大表嫂,虽说傻姑娘有了孕却瞒着你,不太厚道,但她一个通房丫头,就算生了儿子,也是管你叫娘,怕甚么。”
孟瑶斜瞥着她道:“当初你还是贺济义娘子时,也是有个庶子的,怎没见你有多高兴?”
二妮面色一黯,道:“这怎么一样,知茵是偷偷爬上的贺济义的床,而傻姑娘是你亲自挑的人,过了明路的。”
孟瑶猛然醒悟,自己方才的话讲得重了,说起来知茵做下那种事,也算是她这个做主子的管教不力,自己怎能把因为傻姑娘生的这股子气,撒到毫不相干的二妮身上去。
她连忙起身,朝二妮福了一福,郑重向她道歉。
二妮对此倒不以为意,只是看着孟瑶忧心忡忡,妾室有孕,主母却不甚高兴,家中只怕是要掀起一场风浪了。
孟瑶最近几日本就为子嗣之事忧心,此时又惊闻傻姑娘有孕,一时心烦意燥,向二妮道过歉后,竟就无话可说,直过了好一会儿,才压抑着烦闷的心情问道:“几个月了?”
二妮答道:“比照我娘怀我兄弟的样子,得有四五个月了。”
孟瑶默然长叹,问道:“你还留她在你那里做事?”
二妮嘴唇动了动,苦笑道:“我确是少个臂膀,不过她都显怀了,我还怎么留,且等她生完再说罢。”
孟瑶却道:“此事既然她不肯说,我何苦做恶人贴上去问。你还是照常留她做事,就当没发现这回事罢。”
“那怎么能行?”二妮惊讶道,“难不成让她把孩子生在我店里?”
“那是她的事。”孟瑶很想挤出个微笑或平静的表情来,但嘴角还是不由自主地坠了下去。
二妮很想说,你是正室,她是你家通房丫头,现今怀了孕,你怎能不管,但她做了这样久的老板,添了不少察言观色的本事,现瞧着孟瑶神色不对,就将话咽了回去,心道,反正傻姑娘肚子已经大了,不急这一日,等过些日子孟瑶消了气再来提,也是一样的;又或者,甚么时候遇见贺济礼,与他说道说道。
“不管怎么说,还是多谢你来知会我,不然我还蒙在鼓里呢。”孟瑶真心诚意地谢二妮道。
“嗐,这不是应该的么,谢甚么。”二妮站起身来,道,“那我这便走了,大表嫂要是甚么时候改了主意,就去跟我说,我这几日都在店里呢。”
孟瑶点了点头,欲起身送她,却是觉得浑身无力,只得让知梅代为送了一送。
孟瑶怔怔地望着桌上一只粗瓷茶壶,灰白的壶身,夹杂着许多斑斑点点,一看就是次品中的次品,这是为了防止被贺济义牵连,更为了防他出事后上门借钱,才特意从地摊上淘来的。她费力费神好几个月,都是为了这个家,如今想来,却是不值,不过以贺济礼的思维逻辑,大概认为让傻姑娘怀孕生子,更是为了这个家着想罢。
不知不觉白日过去,夜幕降临,知梅见孟瑶神色异常不同往日,不敢打扰,只默默与她点上了灯。孟瑶的目光,就从粗瓷茶壶移到了灯盏上,那是一盏铜制细脚油灯,虽不名贵,却胜在精致,细如发丝般的雕花盘绕而上,铺满整个灯身。这是孟瑶的陪嫁之物,她耳边依稀响着出嫁当日温夫人的殷殷叮嘱:“若是他对你不好,就回家来,娘养得活你。”
真到了离去的时候了么?孟瑶的泪珠子一滴一滴,没有间歇地落到桌上,打湿了粗线织的桌布。妾,不是没纳过;妾会生儿子的事,不是没想过;比这更难的事,也不是没经历过,但这回孟瑶却觉得特别的累,特别的心灰意冷。想想这几个月以来,为了二房的事处处提防,还要时时顾及贺济礼的情绪,哪怕心里有怨,有恨,有委屈,也不能在他面前抱怨贺老太太或贺济义半句,她这般小意儿地做媳妇,过日子,换来的却是家中的通房丫头怀孕了,还是靠别人来告诉的?
怪不得贺济礼每每提起傻姑娘,都是抱怨她成日待在二妮店里,不见人影子,原来是怪她在家的时间太少,不够,不够……孟瑶实在想不下去,一撑桌子站起身来,大声吩咐道:“知梅,收拾东西,我要回娘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