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正月,济南府渐渐温润起来。
走街串巷的小贩们多了,各家大商行也纷纷挂出新年让利的货牌,筹备新一年的生意,祝福各处和气生财。
大雪霁,城东海军统帅关府内的女眷们相携出游。
闷在府邸整整足月,总算年关一走得以清闲,少奶奶伴着姨太太的,乘着车兜逛了大半个省城方才尽兴。回府时四五个家丁们迎出来才把她们娘几个置办的物件抬进去。
四姨娘铜燕是南方人,原先是唱越剧的伶子,刚到济南府唱了一出“祝英台”,就叫六十多的关老爷子相中。三个姨太太又吵又闹折腾了大半年才总算跌跌撞撞让她过了门。
眼下尚未足一年,府里规矩,不得出门子。但岁数轻,又沾了上房的光,关府对她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铜燕打发着房里家丁去抬自己将将定下的大梳妆台子。
趁着四下里没人,从袖子里抹出一对儿镶翡翠玉镯子来,呼口气,擦一擦,再举到太阳光下,嗯,果然是块上好的,不枉私房钱花了两百多块才偷着弄来。
正在得意之时,院门的帘子突然叫人一掀开,吓了铜燕一大跳。着急忙慌得将玉镯子套在腕子上,瞧见进来的人,转转眼珠子哼一声。
“我倒是谁呐,这不是二少奶奶么?方才喊你出去逛园子你不去,怎的这会儿来串门了?”
进门的女孩子身板素净瘦削,裹了件单袄棉坎肩,头发拢得规整,纤细的手指撑着院帘,娇美却显得苍悴的面庞因为运动而透着红润。她咬了咬唇瓣,眸子里闪着光。
“四奶奶,二奶奶喊您过去,说您若是不累的话,就去打小牌。”
“知道呐,回话我这就去。”
铜燕扭着越发福贵的腰身进了房里去,女孩子落下帘子,还没转身,家丁关荣的大嗓门冒出来:“二少奶奶呐?能来搭把手么!”
女孩子急忙应着跑去,与关荣一起抬着一人高的蒸笼架子放进伙房里。
洛孤笙,四月的生日将满十九,祖籍青岛。父亲原是靠运营绸缎庄发家的丝绸大亨袁海舟,母亲秦氏是地道的杭州人,外祖父原为江南制造总局的官头。
只叹家中的丝绸作坊叫德国人一把火烧没了,府邸也变成了德国驻华使馆。父母相继去世,几经沦落,袁家的独生女孤笙投奔到了位于济南府的远方表亲,洛家。
说是表亲,不过是来做做丫头,混口饭吃。
洛家是小家族,同辈中有一双兄妹。哥哥洛平济二十二岁,正在英国留学,妹妹洛霜南与孤笙同年,在市府女子学院读书。
因缘巧合吧。
去年,关家的二少爷关觉非二十有三,早年留学德国,讲一口流利的德语。而且满城皆知的是,他还会操控飞机。
德国佬轰炸青岛的时候,传言正是关觉非帮着翻译引路,保驾护航,这才使他年少便成为了德国人看好的一流飞行员。
只是这样的飞行员,是国民心中千人咒骂万人践踏的“卖国贼”。若不是因为关家势大权重,怕是早有百姓上门人人得而诛之了。
关觉非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又是留过洋,会开飞机的新青年。这样的男子自然是诸多女子的倾心对象。只是碍于那“卖国贼”的帽子,凡是大家闺秀小家碧玉,都纷纷退却了。战乱纷飞,好不容易消停些时日,谁敢把女儿嫁给千夫所指的“汉奸”“狗腿”啊?
无奈的是关家与洛家的上一代人交好,早早定下了媒妁之亲。约定的是关觉非与洛霜南这一辈里的男女孩子要结为秦晋之好。
洛家只有霜南一女,而关家自是不能让这个女子再偷偷“回避”了,便早早下了聘礼,要关觉非择日迎娶洛霜南。
关洛两家结亲的消息不胫而走。喝早茶的,看报纸的,无一例外都在叹那洛家女儿的命苦,居然要嫁给那狗汉奸。
洛霜南趴在房里哭嚎了半个月,宁死也不嫁给关二少爷。万般无奈,洛老爷带着关府的聘礼拜访关家,讲述女儿年幼,再等几年。
洛老爷自关家出来,前脚踏进洛府,后脚便收到了关家的信札。拆开看来,一封结婚书约,外加一颗子弹。
洛家人苦思冥想,饭不知味夜不成眠。素来精明的洛太太拿着婚书左看右看,一拍大腿站起来道:“关洛两家结亲,关家子娶洛家女,洛家女,洛家就只有一个女儿么?”
“难道不是一个么?”洛老爷还未说完,便与洛太太相视一笑,一拍即合。
于是袁孤笙变成了洛老爷的义女洛孤笙,被从厨房里请出来,好吃好喝喂养了几天。孤笙生得美,一经打扮更是貌似天仙。
关觉非的生母,关家大奶奶翠馨亲自带了众多丫鬟下人自城东浩浩荡荡向城西洛家来提亲。一眼见到的不是那正牌的千金洛霜南,而正是那临危受命的洛孤笙,居然十分欢喜,声称世间别无二女,关家觉非此生非洛家孤笙不娶了。
只是洛家人上上下下都封了口,绝不提及洛孤笙不是“小姐命”一说。素来温婉善良的孤笙被洛太太洛小姐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打动了,只得答应嫁过去。
号称济南府内百十年来最为奢华的婚礼即将举行。孤笙坐在花轿中,蒙着盖头,身穿喜服,走向了人生新的开始。
谁知孤笙坐在新房里等了整整一天,传说中的汉奸关二少爷始终未曾露面。关老爷气得四下派人去打听,这才在济南府周边的一个小城里找到他,喝得酩酊大醉,站在一处酒馆的屋中央正耍着酒疯。
醉醺醺地关觉非被几个下人拽了回来,拉着扶着总算是把这天地拜完。
大户人家的喜宴定是要摆上三天的,这闹婚房也要闹个痛快。说是洞房闹得欢了,小夫妻以后的日子才会处得美满。
只是这亲朋好友的一通热乎气儿全被醉得不省人事的关二少浇凉了。再加上各房奶奶们真心的,看笑话的一顿闹腾,喜宴也就匆匆结束,洛家的人更是生怕关府的人察觉出来,马不停蹄地撤回去。
新婚之夜,关觉非四敞八仰着霸占着床铺昏昏睡着。孤笙熬了两日,肚子饿得紧,盖头都没被揭开,还是自己拿下来的。她走到桌边,地上洒了一滩酒水糕点。方才几个丫头扶着关觉非与她喝了合卺酒,吃了大红枣。歪歪斜斜地关二少吃喝下去的都赶不及这落在地上的多。
孤笙拿了块绿豆糕填了下去,满屋子里都是微醺的酒气,让她闻了有些作呕。她找了茶壶和茶叶来,泡了一壶好茶。
漫漫长夜,新郎官在婚床上打呼,新娘子在桌旁吃着绿豆糕就着上好的碧螺春。
第二天天明,几个老妈子敲门要进来收拾床帐。
孤笙揉揉惺忪的睡眼,准备去开门。一起身吓傻了。自个儿居然是跟那关觉非一并躺在床上睡过来的!孤笙低头看看衣裳,规规矩矩的,便松了口气。
关觉非睡在她外侧,孤笙煞是好奇,自己是怎么到床上去的?难不成这大户人家的好茶也能吃得醉?外面的老妈子催得紧,孤笙便应着抓紧穿衣,然后轻轻将一条腿跨过还在打着鼾的关觉非,瘦小的身子骑在他的身上慢慢向外移。
熟料应还在睡梦中的关二少爷竟然睁开眼睛一把将她拉到自己身下,整个英武的身躯紧紧压着她贴在床铺上。
孤笙怕了,侧过头去向里,紧紧闭着眼不敢看他,只听得他阵阵急促的喘息声,触到他滚烫的起伏胸膛。关觉非的身上酒气消散了,居然,还闻到了他的身上,依稀有股那碧螺春的茶叶香。
“进来!”
关觉非突兀地一声吼,身下的孤笙微微睁开眼睛,那几个老妈子进了屋,见了这副情形,慌忙捂了脸扭头,“哎哟!二少爷!老奴们知罪呦!”
“不必。”关觉非一下子翻身下了床。晨曦的光穿朱户,散在了孤笙身上。
“初夜没有落红,告诉我爹,我要退婚。”
短短留了一句,就要将孤笙打发走。关觉非拎起衣衫便出了门去,孤笙傻傻呆在床上,自己这一夜未解衣,他怎么知道的?老妈子走上来,恭敬道一声:“新奶奶起床了。”
孤笙便整理好衣衫下了床,老妈子们纷纷涌上去检查着床褥,自然是,“没红!”
新少奶奶一下子被传开了是不贞之身。
三奶奶喜玫素来牙尖嘴利,站在关老爷身后给他捶着肩,“怪不得呀,这洛家这么痛快就答应了,原来不是怕统帅的子弹,是自家闺女办了见不得人的事儿,上赶着送出去呢。”
关大太太两手递着佛珠,闭了眼不去理她。
“呵,自个儿儿子挑媳妇,什么眼光啊,还‘一眼就觉得极好’呢!”喜枚瞧见了众人都等着老太爷发话,自己的音量就小了些。
关老爷瞧一眼跪在地上的孤笙,坐正身子问道:“老二呢?又跑到哪里去了!他说自己娶得媳妇家不洁,这会儿人呢?”
一个下人在关老爷耳边低语了几句,喜玫凑着耳朵听,却没有听着。关老爷听罢骂了声:“混账东西!”屋子里顿时静得可怕。
“孤笙啊,你先回房里去吧。”关老爷站起身来朝她挥挥手,大太太也对她行了个眼色。孤笙便起身行了礼,分给她的服侍丫鬟芦儿便上来扶着她回房了。
“小四来揉揉腿。”
“不嘛!老爷,叫她干嘛,我这不给您揉得挺好的么?”
“呦,三姐,还不让开呐?”
“你得意什么?”
“你们还不住嘴啊?”
……
纷繁的大院争风吃醋声此起彼伏,孤笙的身后似就这般刀山火海。她谢过了芦儿,要她下去了。自己做了十年的丫头,还不适应被别人服侍。
孤笙闷在房里,还未想通关老爷怎么就放过了自己一马。房门外芦儿的声音响起来:“二少奶奶,我送小少爷过来见您。”
小少爷?孤笙一惊,还是穿戴整齐坐着,芦儿推门进来,手里牵了个怯生生约莫三四岁的男孩子。
“这是?”
“回二少奶奶,这是二少爷的儿子,关家的小少爷,颂扬。”
芦儿的话一说完,孤笙扶着桌子,腿开始发抖。谁也没有告诉过她,这关二少爷早就有了儿子了呀!
后来一打听,这是那关二爷年少时在德国认识的一位同样留学的富家千金,没有婚约便生出了孩子。如今这孩子的亲娘已经去世了,关觉非又是整日在外不做正事,只能孤零零的被大太太留在身边带着。
“带来给您行个礼,然后就送回大奶奶那边去了。”芦儿甜甜一笑,扯扯小少爷的小手:“来,小少爷,快给娘亲磕头,喊声‘娘’。”
小少爷痴痴望着更加痴傻的孤笙,半天没个动静。孤笙见他小脸冻得通红,便走过去,蹲下来,将他的冰冷小手包在自己纤弱的手掌中,“还冷吗?”
这小少爷居然摇摇脑袋,道:“不冷了,娘。”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孤笙拿出所有自己从小给表弟妹和洛霜南讲故事逗闷子的本领来,带着小少爷玩了一下午。
“嗯……那个,我能不能,把他留在身边带着啊?”孤笙试探着问,她是第一次用了主子的口气,还是这般小心。
“这,要等我回问了大奶奶才可以。”芦儿有些为难,孤笙也不勉强。自己毕竟是刚过门的媳妇,婆家怎放心要把未来的命根子给她带着呢?
只是小少爷临走拉着孤笙的一根手指头不松开,孤笙便摸摸他的头,笑着说:“你要是闷了就来找我玩。”
小少爷总算松了手,被芦儿抱走了。孤笙倚在门口,生平里第一次经历婚嫁之事。或许,这一切都是虚幻呢?
她想着,发觉自己整一天又是下跪又是弯腰的,想不到十年还是没有磨去小姐的秉性,此番觉得疲劳酸乏,便向床边走去。
那伟岸的身形不知何时立在门外,在房间中的地面上被夕阳的余晖勾勒了一道精致的金边。
孤笙回过头去,笑一笑,作揖,“您回来了,二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