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七,艳阳高照的好日子。翠馨说,二十四年前的这一天,觉非足足让她哀嚎了半宿才赶在夕阳落下前出世,注定了就是个讨债鬼。
早饭,每个人跟前都摆一碗长寿面,齐齐给觉非做寿。
早膳前,孤笙抱着长安,轻轻捏着她一对小拳头,逗她作揖给觉非:“长安,祝贺爹爹的寿辰吧,愿爹爹永远幸福平安,长命百岁。”
长安似乎懂得娘亲的话,不断地冲着爹爹咧着小嘴巴笑个不停。
觉非开心地抱过她去亲了几口:“明年就能喊爹爹了,乖长安。”
孤笙闻言不语,唯有浅笑着轻拍长安的背。
“你呢?”觉非故作不满地瞅着孤笙:“我要寿礼!”
孤笙望望他,踮起脚尖来浅浅亲了他的面颊:“生辰快乐。”
觉非摇头,指指自己的嘴巴。孤笙便又踮着脚去亲亲他故意突然闭紧了的嘴巴,在她要回去的时候伸手搂住她的腰身,张开嘴包住她的小口。
“太浅太浅,晚上我要大寿礼!”得了便宜还不饶人。
孤笙笑着打他一拳:“还抱着长安呢,小心孩子。”
席上,翠馨乐陶陶向着大家讲着生觉非前做的胎梦:“那时候洋人侵犯进来,建了现在叫做“银行”的东西,百姓都不懂,以为银行就是钱窝,想取多少取多少。我就梦见老二是我排着队去取钱的时候生得。”
铜燕欢欣插话:“哇呀!那是注定了二爷一生富贵呦!”
翠馨饮了口茶水,不紧不慢道:“后来我去银行里瞧了,梦里生了老二的地方,是借贷窗口……”
“噗……”铜燕憋不住喷出一口茶来,“二爷岂不是要还债了。”
翠馨点头道:“可不是,老二不知道欠了多少人的债。”
孤笙默默听着,在一旁拿着筷子缠着面,再一点点吃下去,尽量一根吃尽,才是长寿的好兆头。
茄丝,肉丁,鸡蛋,碎菜叶。觉非最爱的面条当做生日面,孤笙起早亲手下的。特地叫了各房的人聚在一起。虽然心中有事,还是可以将融进她悉数爱意的面做得美味。
“可不是,所以我欠下的情债全叫我补偿给孤笙了,弄得我被她抓得牢牢呢。”觉非慢悠悠地吸着面条:“甭管我欠别人钱还是别人欠我钱,这不都生了二十四个年岁了,也没见到有人上门催债,也不见我要去问谁催债,只是给了个孤笙与我,让我一辈子要欠别家女子的债喽。”
“啧啧,饭桌子上还这么腻歪,小两口感情好回房去,叫我们怎么还能坐在这里陪你吃顿饭呐!”喜玫笑骂着,喂着兴宝吃面。
众人笑一阵,觉非看着孤笙,安静的性子似那朵佛龛旁吐蕊生叶的君子兰,明黄渐红的苞儿含蓄着一天天生长,几时不见,原来已经分外幽香。
孤笙抬了头,见着觉非痴痴看着她,心神一拧,顺而展颜:“莫要再看我,快些吃吧,生日面若是砣了,一整岁就不吉利了。”
“嗯。”觉非将她的笑颜满满塞在心中,大口大口吃着面道:“通通都要吃尽,孤笙的手艺是最好的!”
饭后,孤笙为他换好衣衫,中午要去心芝姨母那边做寿,说不定晚上吃了寿宴才能回来。老人家的寿宴总是要办的讲究些,姨母如今都八十岁,也算是高寿。碍于顾家的地位,城中不少有脸面的人还是会去庆贺一番的。
觉非临出门,笑着搓搓孤笙的手:“我会早回来!”
孤笙点头,抱着长安挥挥小手:“我们跟爹爹说再见罢,说,爹爹我会想你的……”
长安张牙舞爪地扑腾着,吐着小舌头笑得咯咯。觉非越发舍不得去做寿了:“我也是大寿星,还要去给个不怎的熟络的老太太敬礼,真是闻所未闻,哎……”
孤笙为他整顿着领结:“以后会熟络起来的……早去早回。”
“好。”直觉告诉他今天的孤笙哪里有些不寻常,但还是弯了腰抱抱妻女,又各自吻过才依依不舍离开。
孤笙抱着长安一直送着他出了大门,见他上了车行得远了,才落下颗泪珠儿来,只一颗,已成魔。
搬出床底下的大箱子来,孤笙仔仔细细将这一年来收下的东西整理好,附了张详单贴在箱柜里面。有各房给的首饰珠宝,有赏得衣裳鞋子。孤笙一一看过,还有她大喜那日穿得喜服喜帕,还有她的第一身旗袍,还有觉非送给她的第一件礼物——裘皮大氅。那被她穿上怎么看怎么不符合身份的裘袍,如今却让她爱不释手。
那是她最初被他打动了心扉的日子。按耐不住碰了威娜的衣服,被人误会而无地自容的时候,他做到了丈夫应有的职责,抱住她,跟她说,没事了,我给你买一件……其实,觉非一直不知道,那时候躲在他怀里,心中没有一点对他的怨,对他的厌,反而只有他有力的臂膀,温暖的胸膛充斥着她自卑无力的心。
袁纬收拾好了行李悄悄来到关府的后门,孤笙接了他与小宝进了院。袁纬环视一圈,诧异的问她:“姐,你的行李呢?”
孤笙淡然一笑:“仅有一个我,还有长安而已。”
袁纬还想说什么,突然转念一想,点头道:“就是!姐,咱们不稀罕他们家的臭钱!”
孤笙摇头:“不是不稀罕,只是想让我的心少留在这里一些。”
翠馨礼完佛出了佛堂,见着孤笙早早坐在外面等候,便支开碧环走过去,叹一声:“你赶在今儿个来回我的话,怕是选择了要让老二伤心的那个吧。”
孤笙起身,拖过身后的箱子来:“这些,请您收回,我只要女儿,剩下的都不会带走。”
“可是你会带走我儿子的心。”翠馨搁下佛珠坐下来瞧她:“我不能让老二被你牵绊着消弭下去。”
“您要对您的儿子和儿媳的未来有信心,不然,也就不会有我的今天不是么?”
“我还没有答应让你走,你要知道没有我的命令关府也不会放你走。”
孤笙展笑,“如果我执意要走,方法只会让他更伤心。”
翠馨看着她,愁苦道:“我没有料到,你的性子会这样绝。”
一丝苦笑挂在唇角,“我也没有料到……我会走到今日……请您多多保重。”
“慢着。”见孤笙转身欲走,翠馨唤住她:“这些个劳什子你不带走就算了,这个留着。”她从手腕子上取下来那只她一直戴着的白玉镯来递给孤笙:“真要是走投无路了,我不希望我的孙女饿肚子。”
这玉镯的成色,即使不懂玉的也会看得出,是上好的,极好的,比前几日见着铜燕举着的那只还要名贵。从一进关家的门开始,就看见翠馨的左手腕子上有这只镯子。平日里她的手上只有两样装饰,一串佛珠,一只玉镯而已。
“是我嫁进关家的时候,我的婆婆给我的,让我遇见对的儿媳妇传给她,现在给你罢……随你处置。”
孤笙死死咬着唇,看着那已发浑浊的玉镯,慢慢跪下去磕了个头,取过来戴好。
翠馨点点头,一招手道:“走罢,我会派关荣送你们走,趁着天未黑,我能帮你瞒过几个时辰。”
孤笙无声再拜,起身握着镯子退出去。翠馨看着她离去的纤弱却骄傲的身姿,又捏起了佛珠叹道:“原来是我们配不上你……”
后门车子停好,偏近傍晚,袁纬将小宝抱上车去,回身问孤笙:“姐,都好了么?我是说……你要是……要是……就别跟着我们受苦了。”
孤笙拍拍他笑道:“怎么?嫌弃姐姐了?”
“哪儿的话啊!我就是觉得,他们家再怎么欺负你,终归姐夫你要相信他啊。”
“我信他,我一直信他的……”所以我知道,有我在,他不会再娶别人啊……我又怎能舍得让他为难呢?
袁纬看着她越发难过的神色叹道:“姐,去抱长安吧,咱们的火车还有两个钟头,关荣大哥刚刚在催了。”
孤笙回了房抱起长安,离开了爹爹做的小床,长安似乎不太乐意,委屈了好一阵子,鼻头一吸一吸,皱着眉眼冲着娘亲发脾气。孤笙拥着她磨砂着她的小脸:“走罢长安,走罢……跟着娘离开……娘亲对不起你……”
抱了长安坐上车,孤笙突然想起来什么,将她递给袁纬匆匆下了车冲回屋子里去,翻箱倒柜找着。终究在自己叠好的衣衫里面找见了那枚求来的平安符,捧在手心里呵护着把丝线缠好,压在写好的字条上:“觉非:我会同它一同保佑你,只愿此生平安喜乐,益寿延年。生辰快乐。孤笙。”
孤笙关好了房门,匆匆走着,迎面撞上一堵胸墙,抬了头,见着觉非笑呵呵瞅着她:“怎么走得这样急,都不看路的。”
孤笙讶异瞪着他:“你怎么……怎么会在?”
觉非挠挠耳后:“嘿……我听见有人在心里唤我早回来啊。”见着孤笙俨然一副吓到了了神情,觉非笑着摸摸她道:“好啦,是那老太太的寿做到一半变成了全城的男人向顾心芝求亲的戏码,我便早早溜之大吉,回来看我的娘子是如何给我做寿的喽。”
孤笙顿了许久,哽咽着让自己笑出来:“那,可不可以,先为我画画眉毛?古人不是夫妻间恩爱两不移,夫君会给妻子画眉毛么?我想让你为我画画眉,可以么?”
“画了眉会给我寿礼么?”觉非欠下身子来,故意逼近她。
很想很想躲在你怀中哭一场,很想很想就这样拉着你的衣襟再也不松开了……“会……会给寿礼。”
“喔?”觉非一阵窃喜,拉着她的手就要重回房去,“快些回!不过就是画眉毛。”
孤笙将手抽出来笑道:“可不可以,帮我去找一只炭笔来,好么?”
觉非虽不大乐意,但是见着妻子一脸期冀,忍不住爱怜道:“好,我快些去拿,你在屋里等我。”
孤笙点着头,伸出手去抱着他,在他伸手回应她之前脱离他的怀抱,转过身进了屋里去。
那一瞬间,觉非望着她,似乎就以为她是只要隐蔽起来过冬的蝶儿,消匿不见,再也不会回到这冷寂的居所。
捏着问铜燕借来的炭笔回到房中,黑漆漆一片,孤笙不知道又跑去哪里了,惹得他不高兴。今儿个他做寿,丫头们都被准许出门子逛游去了,芦儿不在,怪不得孤笙画眉毛还要自己来。平日里不爱上妆,这会儿要画眉毛了,也是懂得女为悦己者容了么?
觉非换了衣裳,用手指比划着画眉毛的姿势,笑一笑,摇摇头坐在书案前,瞥见了孤笙留下的平安符。
“觉非:我会同它一同保佑你,只愿你此生平安喜乐,益寿延年。生辰快乐。孤笙。”
觉非拿起字条来读过,浅笑,将平安符戴在颈上掖进衣里去。外头的灯火迟迟不见点着,孤笙到底去哪里了?觉非推开屋门,昏暗的夜来临,月牙儿露了头出来。他走到长安的屋前推开门进去,头一回这间屋子也没有点灯。
一阵警觉袭来,觉非连忙燃了灯,女儿的摇床空空整整,一旁是叠的整整齐齐的女子衣衫。
“袁孤笙……不可以……绝对不可以!”那个“走”字他不敢说出口,只是发了疯一般地冲出大门去。
那张字条的背面,还印着孤笙留下的一句话……“觉非,你是真诚的,热情的好人。感谢我能与你相处这一年,都将是我终生铭记下最美的回忆,无论何时我在何处,都将会带着你给我最宝贵的女儿,永远为你祈福,祈福你可以,比我在时更要,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