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后,正月。)
规模堪比远东第一丝绸坊的布店今天揭牌,老板娘金珠儿忙前忙后招待着贺喜的宾客,老板袁纬也在喊着伙计最后打点着柜台,等候姐姐下来亲手揭幕牌匾。
小厮跌跌撞撞跑进来,唤道:“老板,夫人她又带着小姐去看西湖了,不在房里呢!”
袁纬一阵无奈,自打丝绸坊恢复了袁氏的旗号,姐姐便一直不愿意再露面,将家业交与他打理,整日只爱同长安在一起,将西湖同大明湖比较了千万遍了。
“算了,让她静静罢。”袁纬笑着唤着珠儿,“客人们都等着,就让咱们去揭牌吧。”
正月里的鞭炮声不嫌吵,万响过后,丝绸坊的匾额终于千呼万唤始出来,烫金的三个大字浮现:东风斋。
从此春风又绿江南岸,袁氏丝绸在杭州的分店落座。
青岛的总店还是需要人去打理,珠儿同袁纬在这边,无暇分身,孤笙便带着长安再回青岛。只是这里没了湖,只有海可以看,那就看海罢。每一条湖泊不都是要汇聚成海,如同相思一般,只会绵延不绝,永不截流。
春节前后前来东风斋定制新衣的顾客络绎不绝,虽说只是刚刚在这块地界开起来的丝绸坊,但凭借价廉物美,花样繁多,中西合璧,手艺精致的优势很快就站住了脚。袁纬跟珠儿打理着杭州的分店,孤笙一个人撑着总店,虽说累些,但是总算看着父亲的遗愿有了着落,心里就跟着踏实了。
新雇来的小伙计叫石头,十五六的样子,孤笙看中了他的老实。别看石头年纪小,力气还是很大的,一口气扛着几十斤的布匹上楼,大气不喘。石头孤苦无依,只有个将他看大的老姑姑要他侍奉。虽然石头大字不识几个,但是会算账,算得还仔细麻利,毫厘不差。虽是男孩子,裁剪的布匹却比雇的另几个小丫头还要规整。最新奇的是,石头是日本攻陷青岛那年生的,还听得懂几句日文。
来者即是客,国泰民安的日子里孤笙很是珍惜,对待外国客人也会耐心精心。只是对于东洋,她心里还是有些顾忌,石头问过她,难不成要挂个牌子,写上不对东洋人销售?孤笙盘算了许久,还是没有提笔。孤笙虽然是掌柜的,但却极少抛头露面,来店里的顾客也很少知道她就是这新兴的丝绸坊老板。既然不愿意招人耳目,也就过得低调随和些。
临近年关,店里雇的伙计丫头们都让孤笙早早打发回老家过年去了。石头同姑母就在本城,便一直留下来帮忙。年间的生意总是最火的。因为家家户户过年的多了,还在营业的店面少,反而会多发年关财。今年袁纬一家子留在杭州没有回来,珠儿的肚子争气,又怀了一胎。一个年过得虽然冷清,但是店里忙碌,孤笙也无暇去感伤。
年初三,城里的店面陆陆续续开张恢复人气,顾客在外地回不来,又赶着后天来拿,孤笙便帮着顾客试着新裁的衣裳。是一件粉白色的莲花底子旗袍,样式虽然普通,孤笙心思缜密的在领口和袖口加了棉絮锁的花边,一下子将衣裳变得新颖高贵,加上一件水红色的流苏披肩,非常适合在这年下穿着。
石头看着孤笙试好的衣裳,忍不住赞叹:“老板,您还不如自己也做一件呢,穿着真是合适极了!”
“我不爱穿旗袍。”孤笙笑笑,摸着流苏的前缀,是朵玉兰花形状的扣子。或许再过些日子,那房前的白玉兰应当都要开了罢。
孤笙摇摇头,或许这枚扣子显得突兀了,跟那朵莲花不搭配,还是改了罢。正想着,店里突然进来一队穿着日本军装的人。
孤笙整理好衣裳走过去,见是新驻青岛的日本长官亲自来店选布料,虽然讶异,但是也小心翼翼,石头不知道多少回在她耳边劝解,日本人不好惹,要她小心为妙。最初是有个日本兵在店里拉扯布料,将好端端的布匹毁得不像样子,孤笙忍不住上去理论,被伙计们急忙拦下,后来才见着那人身上还带着枪。
领头的长官孤笙认得,叫伊藤新井,自从他来了,城中整日人心惶惶,对他的“亲民政策”不为所动。不因为别的,就是因为他是贡献青岛的“功臣”。孤笙只要一想到那样多的同胞倒在他腰间的枪下,一阵火气按耐不住涌了上来。
伊藤站定,环视店里一圈,店中其他的顾客马上四散而去。石头暗中扯了一下孤笙的袖子,示意她莫要激动。伊藤吐了几句,身后翻译官模样的人站出来,耐心听完,抬起头来看着孤笙,笑问:“你可是这里的老板么?”
这翻译官并不似孤笙见到的其他东洋人手底下的狗腿,一副刚正不阿的样子,委屈了这样的好人去做日本人的翻译。呵……为什么这样久了,还是不希望有人去做洋人的翻译呢?
孤笙点头:“我是,请问来者贵干。”
“他想在你这里给他新娶回去的中国太太做一身棉制旗袍,要你跟着我们走,顺便问问你样式花色。”翻译两只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口气也听不出有什么寄人篱下的样子。“价格好说。”
孤笙多看了几眼这位翻译,高高瘦瘦,肤色黑些,但是生得还是英明神武,“我不管他出多少钱,如果要在我这里做衣衫,还是请他的太太来店里罢,我只会亲自去中国人家里量体裁衣,至于东洋人,免谈。”
石头吓得冷汗直冒,孤笙却脸不红心不跳的样子。翻译抿唇笑了半天,“看不出你年纪轻,胆量还是很大的。”
“胆子不大,我一个妇道人家,也不会在这里开店了。”
“既然在这里开店,不知道该听长官的话么?”
“他是日本人的长官,不是中国人的。”
翻译静静听完,若有所思看着眼前这个充满勇气的女子,终究点点头,转身回去跟那位长官翻译:“店里的布匹样子太差,配不上夫人,还是换家店吧。”
伊藤皱眉问道:“不是说这家店最好么?春香还非常喜欢这里的。”
“实在是极差,我刚刚询问了她家的布料,面布丝毫比不得我们那里的。”
石头愣愣听着,小声嘟囔:“我们家的布怎么就差了?”
孤笙捅捅他道:“那个翻译官跟那日本人说了什么?”
“好像说我们家的布料不怎么好,劝他不在我们这里做。”
孤笙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看着那翻译官还在慢慢解释着什么,伊藤的脸色渐渐变得不怎么好看,腰间的枪呼扇着光,看的人汗毛倒立。
伊藤带着手下气呼呼地离开,那名翻译却留下来,慢慢走到孤笙跟前,俯下身子轻声在她耳边笑道:“小姑娘家的开间店不容易,还是要学着将心思藏在心里,莫要轻易就露出来,免得引来杀身之祸。”
那翻译说完就轻笑着转身跟上大部队出门去了,石头在一边谢天谢地:“这翻译还算照顾我们了,谁不知道敢拒绝伊藤的人都是死路一条呐!掌柜的,您可莫要拿命去开玩笑啊,咱们忍一时风平浪静嘛,大不了我跟春梅去给他老婆量衣服嘛。”
孤笙却望着那群人离开的身影默默思索着,为什么,那个翻译愿意帮她解围呢?若真的是他如实翻译了,那现在东风斋是不是不保了?父亲的意愿,自己跟弟弟的心血,还有长安……真得出了事,长安怎么办?!思来一阵后怕,都怪自己太意气用事,险些就连累了一众人。孤笙暗自感谢起那个素不相识的翻译来,他还有点热血,分得清谁是雇主谁是同胞罢。
银铃似得欢笑传出来,觉非无可奈何的看着顾心芝歪歪扭扭骑着自行车东摇西晃。这顾大小姐万事皆通偏偏就是这自行车将她害苦,身为留过洋的知识新青年,居然多少年了还不学会骑车子,真是叫她头痛。
果不其然,又是栽倒在地,丫头们急忙跑上去扶她起来。觉非抱着肩膀看她狼狈的样子不禁觉得好笑,这一幕这样似曾相识,仿佛就在昨天,那个倔强的挺着大肚子的小女人还欢喜地骑在上面绕着圈子,委屈地冲他喊:“我再骑一圈就好了,好不好?我真的没事的,小时候看着霜南可以骑总是很羡慕……”
“关觉非!”心芝气鼓鼓地不顾满身的泥就冲过来在他发愣的眼前挥着手:“好哇!你就是来看我笑话的是不是!都不来扶我起来!只顾着笑我,坏死了!”
“喔,摔伤了没有?你又不是小孩子了,这点都学不会,说出去叫人笑死了。”
“你……”心芝说不过他,从以前就说不过他,只能摇摇头:“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你,一点都没变。”
觉非看看她一身泥泞的样子,忍不住又笑道:“顾大小姐,还是先回去换身衣裳罢。你把我喊来给你做挡箭牌,惹得那帮子上门求亲的男人成日见了就虎视眈眈瞪着我,严重影响我去工作了好不好?”
心芝抖抖身上摔得泥水:“烦死了,你都不愿意帮我谁还愿意帮我?得了得了,看着你过个年都要派过来出差的份上,十五请你去城里最好的西餐厅吃元宵大餐还不成?”
“行啊,我这劳累半天的,一顿饭,可以了。只盼着德国佬跟小日本早点争论完,我也可以早点回去,我娘近来身子骨不好。”
“觉非……”心芝犹豫了些:“你还在……找她么?”
觉非微愣,随即释怀:“不是找,是等。我的妻子,只是回家探亲。两年来,她依然如影随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