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峰在场中缓缓踱步,说道:“众位兄弟,昨天晚上,我在江阴长江边上的望江楼头饮酒,遇到一位中年儒生,居然一口气连尽十大碗酒,面不改色,好酒量,好汉子!我和他对饮三碗,说起江南的武林人物,他自夸掌法江南第二,第一便是慕容复慕容公子。我便和他对了三掌。第一掌、第二掌他都接了下来,第三掌他左手中所持的酒碗震得粉碎,瓷片划得他满脸都是鲜血。他神色自若,说道:‘可惜!可惜!可惜了一大碗好酒。’我大起爱惜之心,第四掌便不再出手,说道:“阁下掌法精妙,‘江南第二’四字,当之无愧”。他道:‘江南第二,天下第屁!’我道:‘兄台不必过谦,以掌法而论,兄台实可算得是一流好手。’他道:‘原来是丐帮乔帮主驾到,兄弟输得十分服气,多承你手下留情,没让我受伤,我再敬你一碗!’咱们二人对饮三碗。分手时我问他姓名,他说复姓公冶,单名一个‘干”字。这不是乾坤之乾,而是干杯之干。他说是慕容公子的下属,是赤霞庄的庄主,邀我到他庄上去大饮三日。众位兄弟,这等人物,你们说是如何?是不是好朋友?”
吴长风大声道:“这公冶干是好汉子,好朋友!帮主,什么时候你给我引见引见。”
金庸的书,一本天龙八部,尽是豪迈,酒量很好,在乔峰的心中,便是好汉子,而在李无情看来,太也没有逻辑。
但,天龙八部的精彩,岂不是在这些豪迈和大气之间,便有许多可气可恨之人,也掩盖不了书中豪侠的风采。
宋长老问道:“帮主,后来怎样?”
乔峰道:“我和公冶干告别之后,便赶路向无锡来,行到二更时分,忽听到有两个人站在一条小桥上大声争吵。其时天已全黑,居然还有人吵之不休,我觉得奇怪,上前一看,只见那条小桥是条独木桥,一端站着个黑衣汉子,另一端是个乡下人,肩头挫着一担大粪,原来是两人争道而行。那黑衣汉子叫乡下人退回去,说是他先到桥头。乡下人说挑了粪担,没法退回,要黑衣汉子退回去。黑衣汉子道:‘咱们已从初更耗到二更,便再从二更耗到天明。我还是不让。’乡下人道:‘你不怕我的粪担臭,就这么耗着。’黑衣汉子道:‘你肩头压着粪担,只要不怕累,咱们就耗到底了。’”
“我见了这副情形,自是十分好笑,心想:‘这黑衣汉子的脾气当真古怪,退后几步,让他一让,也就是了,和这个挑粪担的乡下人这么面对面的干耗,有什么味道?听他二人的说话,显是已耗了一个更次。’我好奇心起,倒想瞧个结果出来,要知道最后是黑衣汉子怕臭投降呢,还是乡下人累得认输。我可不愿多闻臭天,在上风头远远站着。只听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的都是江南土话,我也不大听得明白,总之是说自己道理直。那乡下人当真有股狠劲,将粪担从左肩换到右肩,又从右肩换到左肩,就是不肯退后一步。我看了一会,渐渐惊异起来,发觉那黑衣汉子站在独木桥上,身形不动如山,竟是一位身负上乘武功之士。那挑粪的乡下人则不过是个常人,虽然生得结实壮健,却是半点武功也不会的。我越看越是奇怪,寻思:这思衣汉子武功如此了得,只消伸出一个小指头,便将这乡下人连着粪担,一起推入了河中,可是他却全然不使武功。像这等高手,照理应当涵养甚好,就算不愿让了对方,那么轻轻一纵,从那乡下人头顶飞跃而过,却又何等容易,他偏偏要跟这乡下人呕气,真正好笑!”
“只听那黑衣汉子提高了嗓子大声说道:‘你再不让我,我可要骂人了!’乡下人道:‘骂人就骂人。你会骂人,我不会骂么?’他居然抢先出口,大骂起来。黑衣汉子便跟他对骂。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各种古里古怪的污言秽语都骂将出来。这些江南骂人的言语,我十句里也听不懂半句。堪堪骂了小半个时辰,那乡下人已累得筋疲力尽,黑衣汉子内力充沛,仍是神完气足。我见那乡下人身子摇晃,看来过不到一盏茶时分,便要摔入河了。
“突然之间,那乡下人将手伸入粪桶,抓起一把粪水,向黑衣汉子夹头夹脸掷了过去。黑衣人万料不到他竟会使泼,‘阿哟’一声,脸上口中已被他掷满粪水。我暗叫:‘糟糕,这乡下人自寻死路,却又怪得谁来?’眼见那黑衣汉子大怒之下,手掌一起,便往乡下人的头顶拍落。”
只听乔峰继续道:“这变故来得太快,我为了怕闻臭气,站在十数丈外,便想去救那乡下人,也已万万不及。不料那黑衣汉子一掌刚要击上那乡下人的天灵盖,突然间手掌停在半空,不再落下,哈哈一笑,说道:‘老兄,你跟我比耐心,到底是谁赢了?’那乡下人也真惫懒,明明是他输了,却不肯承认,说道:‘我挑了粪担,自然是你占了便宜,不信你挑粪担,我空身站着,且看谁输谁赢?’那黑衣汉子道:‘也说的是!’伸手从他肩头接过粪担,左臂伸直,手掌放在扁担中间,平平托住。”
“那乡下人见他只手平托粪担,臂与肩齐,不由得呆了,只说:‘你……你……’黑衣汉子笑道:‘我就这么托着,不许换手,咱们对耗,是谁输了,谁就喝干了这一担大粪。’那乡下人见了他这等神功,如何再敢和他争闹,忙向后退,不料心慌意乱,踏了个空,便向河中掉了下去。黑衣汉子伸出右手,抓住了他衣领,右臂平举,这么左边托一担粪,右边抓一个人,哈哈大笑,说道:‘过瘾,过瘾!’身子一纵,轻轻落到对岸,将乡下人和粪担都放在地下,展开轻功,隐入桑林之中而去。”
“这黑衣汉子口中被泼大粪,若要杀那乡下人,只不过举手之劳。就算不肯随便杀人,那么打他几拳,也是理所当然,可是他毫不恃技逞强。这个人的性子确是有点儿特别,武林之中,可说十分难得。众位兄弟,此事是我亲眼所见,我和他相距甚远,谅他也未必能发见我的踪迹,以致有意做作。像这样的人,算不算得是好朋友、好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