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世界上,“嘴”依然是传播速度最快的媒介。
那之后,一连好些天,有无数人对着梁诚大喊大叫或是苦口婆心,他们质问,责骂,劝解,开导,他一直低着头,等所有人说,听所有人说,直到他们再无话可说。他不再做任何表态,只是等着每一个人把怨气发泄出来。
几天以后老太太被转到了普通病房,晚上梁诚留在医院陪床,尹默和她爸已经轮班好几天了,再不休息都快撑不下去了。
尹默临走的时候在他身边停下了,“梁诚,你是不是还没野够呢?还要几年?”
梁诚说:“回家好好睡一觉吧,这事儿过后再说。”
“我本来以为,你就是找了个暖床的,现在倒好……”她哼笑了一声,“能给我个移情别恋的理由吗,是我不好,还是她太好?”
梁诚说不出理由,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就走到了现在这步。
“她会比我更爱你?”尹默问。
“不知道,可是,我比爱你更爱她。”
“你也承认爱过我?”尹默笑得嘲讽。
“咱们跟一家人似的,不可能不爱。”
“一家人?你跟我上床那会儿怎么没觉出乱|伦来啊?上一秒你还信誓旦旦的,下一秒就言而无信了?”
“默默,你知道这一秒是多少年吗。”
尹默的表情是错愕的,他没想到梁诚会说出这么让她难以置信的一句话。“我这才知道,你真能忍,你和你不爱的人谈了十几年的感情。我从十六岁就为你了撒谎,为了你瞒所有的人,我不想别人对你说出一句半句的重话;我二十岁就盼着嫁你,一心一意地等你到三十二,然后你说你不能跟我结婚,你要回去,因为你在德国有人了。事到如今了,你要跟我两不相欠了?”尹默看着梁诚,人心都是肉长的,怎么她就碰见一个铁石心肠的,就算是游戏,也玩了十几年了,玩久了怎么也会当真的,哪怕他只是跟自己逢场作戏,她也不允许那块散场的幕布就这么拉上。她嘴角含了一丝讥诮,“爱情真这么有魔力啊?你连点儿体面都不给自己留了。梁诚,你真觉得咱俩能两不相欠?你真觉得你跟我们家能两不相欠?”
尹老太太一整夜都没怎么睡,中间只眯瞪了那么一小会儿。梁诚出去抽烟回来,看见她醒了,他就问怎么不再睡会儿。她不回答他,而是含含糊糊地说着四个孩子小时候的事情,究竟是什么,梁诚也不确定,他只是听见了航航、默默、诚儿、小拳头儿这几个名字。趟在病床上的老人疼自己就像疼亲儿子一样,他当年空有一身好水性却只能让尹航枉死,他现在明知道尹默爱他却要弃她而去,对于尹家的每个人他都觉得有愧,这笔债可能还不清了。
那夜,梁诚哭了,怎么都忍不住,他别过脸不让老太太看见。
梁诚知道,每个人都在用十恶不赦的眼光看他,这让他无端的发冷。那么多人开导过他,威胁过他,温和的,激进的,言语上的,行动上的,他就是不听,是不是真的太恣意妄为了?有人说他懦弱,他承认,他一直装着糊涂,直到避无可避走到悬崖边上,必须选择跳还是不跳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根本不想心里揣着谎话,揣着秘密,过完下半辈子。于是,他摈弃懦弱,可是,又有人来责备他自私,他也承认,这一边他不顾十年的承诺,不顾白发高堂,那一边他只管招惹,不管收场,要是能再自私一点儿,能学会左右逢源,那多好,自己早享上齐人之福了,哪儿还有人会说他背信弃义呢。
第二天是尹明隽来医院替梁诚。他盼着尹爸能看自己一眼,哪怕是瞪自己一眼。可是,他还是那样,从他身边走过,目不斜视,连余光都收起来了。梁诚走过去,站到他跟前,仿佛他直视他了,就能明白他有多愧疚。尹明隽扭过了头,目光不做任何停留,为人一向谦和寡言的他对梁诚说了一句:“女婿没盼来,闺女、老伴还全给搭进去了,别让我看见你。”
尹老太太出院已经是三月了,尹明隽那几天着急上火,血糖飙升;尹默回M大报到开始工作,梁老太太,梁诚,严澄宇倒是经常过来照看着。只是,有梁诚在的地方,所有人都变成了易燃易爆品,为了能让老太太更好的修养,她只在家里呆了几天,就被送去了一家条件不错的私立康复医院。那之后,梁诚一直没有回家,白天待在公司,下班以后去医院看看老人,晚上再回公司睡觉。每天,他躲避着周遭的白眼,应付来自各方声讨和询问的电话。
偶尔,严澄宇和刘冬予会在晚上陪陪他,梁诚知道,只有刘冬予是从始至终站在他这一边的。
梁诚问她:“你早就看出来了,是吧?”
她只是说:“做你觉得该做的,担你认为该担的,只要自己不后悔,这就足够了。”
“我明明不想事情这么发展的,可鬼使神差的就这样了。”
严澄宇冷不丁插了一句:“你不想?我怎么劝,你怎么不听,现在怎么收场?这世上,要找死太容易了。”他理解梁诚身陷其中的苦处,就连自己这个专门以和稀泥的方式安抚各方的外人都快坚持不下去了。
“有些东西不是能忍得住的,想也白想,它就跟那儿摆着,你就忽略不了。小光对尹默没感觉,就这么简单!”刘冬予说这话的时候,一直看着严澄宇。
“操!我他妈还对上班没感觉呢,不是也得一天八个点儿坐着!”严澄宇不服。
刘冬予反驳:“智商解决不了感情的问题,说也白说,何况还是你那种智商!”
“你……”
“我怎么啦?心照不宣就得了呗。”
梁诚看着刘冬予,总觉得她不是在说拳头儿的智商。
梁诚再见尹默是在康复医院,她在楼道里的窗户边上站着,端着保温杯喝水。
看了看病房里的老太太,梁诚没耽搁就出来了,他站在尹默身边,要话说,又不知道从哪儿开口。
尹默看着窗外,说话的声音很小,“你说,你最爱的人最爱的不是你,这是天意吧?”
梁诚叹了口气,“默默,你也不信人定胜天吧。什么锅配什么盖。结婚就是这个道理,要是没碰对人,结多少次都是错的。咱俩没必要再装模作样地演一场你情我愿了。”
“梁诚,我觉得你跟我说分手的时候,对我还挺认真的。”
和梁诚一样,尹默也记不清当初恋爱的感觉了,小别胜新婚的欣喜和疯狂梁诚好像从来没有过,就连希腊轮渡上的有做无爱,他都是为了别人。尹默似乎明白了,他没跟她红过一次脸,没说过她一个不字,他对她温柔体贴,可是从来不曾有过占有的欲望,她没体会过什么叫缠绵悱恻,她跟自己说那是他珍惜她,爱她,其实那是他的心远远的躲着。她一次一次地靠过去,试探他,引诱他,除此之外她毫无办法,弄得自己跟马路边趴活的黑车似的,望着身边的人,眼睛里就俩字——上么?他们在一起,能做的好像就只有爱而已。这些年,就这么虚度了,回过头,掸掸日子上的土,终于要跟自以为是的爱情说一声再见了。
“默默,咱俩别一条道儿走到黑,弄得所有人都不得安生,行吗?”
“不得安生?”尹默笑了,小酒窝里藏着一抹绝望的阴影,她终于没能忍住,半杯热茶哗的一下就泼了过去,“我没想让所有人不得安生,只要你们俩不得安生就足够了!”
日子在一团混乱中溜得飞快,转眼就是五一了。
梁诚回家的时候,在楼道里碰见了刚从医院探视回来的尹默,严澄宇,刘冬予。
“哟,终于肯露面啦,我就知道这几天你该回来了。”尹默跟他打招呼,笑得别有深意。
“尹默!”严澄宇打断她,拉着刘冬予跟着梁诚往左边那道门去了。
这个把月,拳头儿两口子暗地里操办婚事不敢声张,生怕刺激到尹默和老人;明面上,他们经常过来走动,陪着大伙聊天谈心,希望能够解开梁诚和一干人等的仇怨,只是结果收效甚微。梁易看见儿子回来,脸色依然不善。郁闷地吃完一顿饭,梁诚去自己屋里找护照,再不回一趟德国,他的长居就要过期了。
梁老太太站在门口说:“甭找了,不在这儿。”
“妈——?”梁诚抬起头疑惑地看着母亲。
“你是真想拿着护照私奔呐?”
“到底在哪儿呢?您别拿这事儿开玩笑,我不能让长居作废。”梁诚恳求老太太:“妈,给我吧,车、保险、银行,我都得回去清理,机票我都定了。哪怕是有个入境记录我再回来呢,我不能往后去趟德国还得跑大使馆签证啊。”
“你还想往德国跑?清理?你早干嘛去了,你压根就没惦记着要回来!”老太太说着说着眼泪就掉下来了。梁诚在国外十多年了,她本以为这次儿子儿媳都回来了,以后的日子就是天伦之乐儿孙满堂了,可没想到,她最乐见,最憧憬的生活被一个她素未谋面的女人破坏了,她辛辛苦苦养大的儿子,竟然根本没有回到她身边的打算。老太太转过头问严澄宇:“拳头儿,冬予,你们俩跟阿姨说实话,那些东西上网能不能清理?在国内能不能清理?”
严澄宇看了梁诚一眼,“阿姨,车……应该不行吧。”
“那就别管那车,别的,你都给我在这儿清理了!”梁老太太看了儿子一眼,扭头走了。
梁诚捶了桌子一拳,推门出去,敲响了对面尹家的大门。
开门的是尹明隽。
“尹爸,默默在吗?”他问。
老人看见是他,没搭理,转身走了。梁诚跟进去,站在尹默门口。
“有事儿找我?”尹默盯着电脑屏幕,没看他。
“默默,我护照是不是在你这儿?”
尹默不理他,仍旧低头干着自己的事情。
“默默——”
“回不去了,心里不好受吧?”她回过头,微笑着,脸上有一对很好看的小酒窝,语调温和还透着同情,“170多天没入境了,签证还有几天作废?七天?六天?”
“给我吧。”梁诚皱着眉,语气有点儿急躁。
“我没想到你这么沉得住气,现在才要回去。”
“尹妈这样,我不可能撒手不管,我都会安排的,可是你硬把我留下没有任何意义。”
尹默的表情、语调丝毫未变,她说:“你只要接着出医药费就行了,别的,不需要你管。”
“默默,别闹了。”梁诚把兜里的打火机掏出来,又再放回去,反反复复了好几次,他不知道怎么掩饰自己的烦躁。
“你还没告诉我,等你那个,我见没见过呢。”尹默的脸突然变得阴沉,她冷眼看他。
“见没见过有那么重要吗?”
“也是。”她点了下头,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啪”的一声扔在了桌上,“梁诚,怪只怪你自己,你要是早走也就真走了,但是耗到现在……”
梁诚直愣愣地盯着尹默,他拿起那个信封,打开,往下倒着。护照的封皮夹杂着无数细碎的小纸片飘飘洒洒落满一地。
“尹默!”他吼着她的名字,声音里,眼睛里,浑身上下都是狠戾。
“我祝你得偿所愿!”她的祝福响在他耳边,凄厉而不详。
梁诚跪在地上,徒劳地拼合着那些纸片。它们散落在四处,理直气壮到好像那本护照本来就是如此的七零八落。对于背叛,人们都爱选择最残酷的方式予以反击,力求赶尽杀绝,斩草除根。房间里静默了好一阵,他终于对拼合丧失了兴趣,站起来,拉开门,出去了。
尹默那种以暴制暴后的胜利感在这个男人转身时的面无表情里瞬间变成了沮丧。很难说清,心里涌起的到底是嫉妒还是怨恨,各种不良的情绪堆积在她胸口,她抓起手边的花瓶,掷向了大门。
梁诚在楼下的小花园里坐着,他的背影固执而冰冷。
严澄宇走过去,坐在他身边,“上去吧,我跟冬予回去了。”
梁诚仍然坐着,一动不动,他问:“护照大楼五一开门吗?”
“不开吧……”严澄宇叹了口气。
“拳头儿,如果你在路上,时速130,你突然看见前边站了一只鹿,你是直接撞上去,还是躲开?”
“啊?”严澄宇没有料到梁诚的话题转得这么突然。
“你应该尽可能的踩刹车,不躲不避,直接撞上去,这比你试图保住那只鹿而偏离车道造成的伤害要小得多。可是,人看见问题下意识的反应就是躲开,这样的结果其实是最差的。”
直到这一天,严澄宇还是不觉得梁诚做对了,但是他明白了,梁诚确实是爱上了一个人,他为了她走到了避无可避的地步。他终究是比自己勇敢得多,不管以前,还是现在,他从来没有胆量,直接撞上去。
梁诚离开以后的一个半月,庄严仍然没能躲过一年一度的感冒,她裹在被子里,缩成一团,像个蚕蛹。
孙自瑶跑上跑下,熬了粥,拿了榨菜和酱豆腐,还煎了个荷包蛋给她,逼着她吃东西。
“瑶瑶,你自己吃吧,我不想吃。”
孙自瑶看了她一会儿,问得一本正经:“庄严,你……不会是怀上了吧?”
她挣扎着从被子里伸出一条腿踹她,毫无攻击力可言。
“大不了回来当爹呗,谁捅的篓子谁负责。”瑶瑶在心里暗骂了梁诚几句,又说:“等着吧,离完美也就差一步了,他回来了,就齐活了。”
庄严睁着眼睛躺着,直到孙自瑶离开的时候,她突然问:“你说,他还回来吗?”
“你好歹让人在家过完春节吧。多给他点儿时间,让他都料理清楚了,省得有人找后账。半年之内怎么也得回来,离境180天长居就作废了。只要他回来了,别的都不用担心,他有长居在,又是这么多年的工作经验,重新找个工作没有多难。小光在HH领导你这么些日子了,你对他这点儿信心还没有么?”
新年过后,庄严去了常去的旧书店,架子上密密麻麻地放满了书。她的指尖点过书脊,随手抽出一本《Kinder- und Hausmärchen》(格林童话)。童话故事里,写得都是各式各样的神迹,帮助人们实现真心的傻话,反倒没有什么不怕粉身碎骨的坚持。庄严把那本书随手丢在案头,不知不觉的,那上面就落满了灰。
等人的滋味真的不好受,更何况,他走的时候什么都没说,不说再见,也不说不见,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等着等着,人就等怕了,除了心里的挂念,就真的以为什么也没发生过了。庄严又想起了那位张姓女作家,她说“我也相信爱情可以排除万难;只是,排除万难之后,又有万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