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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30 (二十六)流年 — 下

作者:石小鱼 字数:4326 书籍:楼主

  带完孙自瑶的毕业论文,庄严的博士论文正式上交,她要毕业了。

  答辩在三月底,九十分钟的口试,庄严的讲解占二十分钟,剩下的时间是三位博导的自由提问。她退出答辩的小会议室后,在教授秘书的办公室里等着他们的讨论结果。教授推门出来,宣布她的成绩,1.5,Summa Cum Laude(拉丁文,最优等),跟她的论文同分。庄严长出一口气,和三位教授,还有秘书,握手,致谢,道别。

  大把大把的时间和精力,换来了一纸文凭,对别人来说,这可能是最漂亮的东西,而又有谁知道,她当年的赌注根本不是这个。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看着杂乱的办公桌和书架,心里却没有太多的放松和解脱。人恐怕很难从某种紧绷的状态里一下子完全走出来,她只是希望,在离开这间办公室以后,在离开N城以后,可以真正的放松,是心里面的那种放松。参加完毕业典礼就回去吧,希望不要只是在形式上划了一个句号而已。

  应届的博士毕业生里,庄严是唯一的外国人,毕业典礼当天,来参加的朋友只有孙自瑶一个。终于走到这一天,她已经没有什么多余的感触了,除了长出一口气之外什么都没有了。典礼由系主任主持,二十位毕业生坐在台上,面冲观众,几位博导、教授坐在最前排,其他的位置坐满了来观礼的来宾和亲友。整个仪式庄重而温馨,毕业生被喊到名字之后,走到话筒前,系主任宣读博士论文的题目,把毕业证书交到学生手中,很认真用力地同毕业生握手,然后热情地祝贺。庄严拿着酒红色的证书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她很认真地读了一下学位证上短短的几行字,这应该算是一个勉强圆满的结局了。

  在经济系爵士乐团的表演中,典礼结束。毕业生们拍了集体照,一起走到小礼堂外的楼梯上,其中一名同学大喊一二三,他们一起把博士帽高高地抛向空中。

  人们在礼堂外三五成群的围成小圈子聊天,孙自瑶朝庄严走过来,激动得眼圈发红,递了一杯香槟给她。

  “恭喜,庄严!”

  “谢谢你能来。”

  两个人碰了下杯,一饮而尽,然后,就像瑶瑶婚礼那天一样,紧紧地拥抱。

  孙自瑶最后一次挽留她,“庄严,不能留下吗?留N城也不错啊,干嘛不去R事务所?”

  庄严摇头,“这三年,天天困在办公室里,尾椎骨尖都坐平了,该换个多站站的职业了。”

  “真要回国当老师?你哪儿有为人师表的样啊!”瑶瑶狠狠地打击她。

  “我简历都投了好多了。”这条路是梁诚帮她选的,对于他说的,她近乎盲从。

  “当老师有什么好的?”

  “上九个月班拿一年的工资。”

  “回M大?”

  “去哪儿都行,除了M大。”

  庄严回国之前,孙自瑶索性过来N城和她小住。两个人去看了场电影,吃了顿饭,当是告别前的团聚。

  晚上,她们躺在一起聊天,瑶瑶一脸娇羞地说她和Sebastian想近期要个孩子。庄严坐起来,兴奋地看着她。

  “看什么,没见过打算当妈的?”孙自瑶瞪她。

  她不理,自顾自地撩开薄被,拍她肚子,“加油!”

  瑶瑶一巴掌打掉她的手,说:“庄严,我不放心你。”

  “你这是……打算当我妈?”

  “别开玩笑!庄严,这两年多,我看你不哭不闹、不声不响的,我以为早没事儿了呢,所以才写的那封邮件。我早就想跟你正正经经地道一回歉了。可是,也多亏了那封邮件……”孙自瑶爬起来,和庄严面对面坐好,“你们俩就算彼此爱过,可到底还是互相折损了一场。小光就是被他那点儿所谓的人情世故给毁了,然后他再碰上你,捎带手把你也毁了。你回去以后,别找他,离他远点儿,还能好点儿。”

  庄严点点头。翻盘完全是小概率事件,人一辈子也未必能遇见一回。所以,她相信自己不可能再走那条老路,就算偶尔闭上眼睛还有些人影交错,思绪起伏,可那就是场梦,她已经认真地做完了。更何况,梦里都没成的事儿,现实中更不可能。

  “放心吧,”庄严说:“我后半辈子致力于祖国的教育事业,绝对不是拆散他跟尹默。”

  在N城的最后几天,有各种琐事需要处理,而庄严觉得,这种烦乱远比面对多年未见的父亲和继母还要来得轻松些。她把各种书籍、不常穿的衣物塞进纸箱子,准备交DHL邮寄。打开墙角的收纳箱,那里面还有一件深蓝色的雨衣。人有的时候爱刻意忽略自己行为背后的暗示,她从来就没忘了自己还有这么一件东西。怎么办?是把它扔了,还是干脆承认自己还需要他。

  第二天,下着雨。

  庄严没有让孙自瑶送行,她在到达机场后给瑶瑶打了个电话道别,说你回去探亲的时候一定记得来看看我,赶紧生个混血小孩让我玩会儿。

  瑶瑶则嘱咐她,回国把烟戒了,你那定情烟国内没卖的,你明白我的意思。还有,要常跟我联系,报告一切动向!

  嗯。保重,瑶瑶!

  庄严,一路平安!

  雨点扑打着机舱上的小窗,窗外的世界湿漉漉的,有些许混沌。机舱里人影穿梭,莫名忙碌,直至起飞前才渐渐安顿下来。飞机离开地面,庄严向下看着,田地,建筑,公路,车辆,一切的一切变得越来越小,终于消失不见。就把“梁诚”这两个字扔在三万英尺的高空吧,彼此相忘,这才公平。扔了吧,在一场等待之后,在一无所获之前。

  梁诚腿上的红斑似乎在极缓慢地消失中,疼痛也略有缓解。除了药难喝得厉害,一切都还算不错。他一度怀疑是自己的适应能力在噌噌往上涨,不是靠药力。直到,药方从最初的两周一换慢慢变成了一周一换,他才确信,是真的见好了。

  与廖老相处久了,梁诚终于言辞闪烁地吐露了心声,只是话不多,也简洁。

  先开始,他只是说,在S市找不到几个能说话的人,周围那么多同事,还是感觉像座空城。

  廖老说,那不是城空,那是心空。

  后来,梁诚又提到自己曾经有个未婚妻,因为喜欢上别人就分手了。讲的时候,他看着窗外,眼神清亮。他讲了在N城时,那些细腻磨人的小情绪,也讲了回国以后那些乌烟瘴气的过往。他说,了断之前他以为天将降大任,以为这边分了那边就能合了,可到头来才知道,那只是老天想要迫害他一场的阴谋。

  廖老听了,笑笑说,我也算是年纪一把,故事一把,你在我面前说“到头来”?你离那个头还远着呢。千般滋味各自尝,你明白,比起日子安安稳稳,你更想要心里满满当当。

  每天,梁诚看着浓稠的深褐色药汁热气腾腾地扑进碗里,就有砸烂手中砂锅的冲动。他忍着,一碗一碗地喝着。整整半年,从寒风萧索,满目肃杀,到枝繁叶茂,绿意浓浓,倒掉的药渣都能堆起一座小山了。

  再去廖老诊所的时候,他有些难以置信,“下次,真的不用再来了?”

  对于梁诚的不离不弃,老人做出一副失望的表情,“你都不拄棍了,红斑也消了,还来干嘛?”

  “那……还会再犯吗?”

  医生总会有医生的直觉,廖老沉默了片刻,说:“你守着我这么近,再犯就再过来。”

  他和梁诚一起站在药房的窗口前,已经和梁诚熟络了的药剂师麻利地把抓好的药倒进牛皮纸信封,拿订书机封口。

  “这药里的石头,品种怎么越来越多了?”梁诚问。

  “早就有了,三种,你没发现?”身边的小护士问完梁诚,又问廖大夫,“最近这几剂都是补心血的,也调理睡眠,对吧,廖老?”

  廖大夫笑着接了话茬:“你就告诉他,你五行缺土,以形补形。”他亲自把梁诚送出门,又说:“要是惦记我这一屋子药香,就多过来陪我喝喝茶,聊聊天,尽早把家眷带过来给我看看。人这一辈子没有多长,就算觉得自己是误入歧途了,也别犹豫,别反悔,将错就错吧,一不小心,没准真就永远了。”老人说完,笑得爽朗,惹得两只受惊的喜鹊扑闪着翅膀飞过了树梢。

  梁诚的日程排得更满了,这种高负荷的工作让同事们也受了牵连,一个个叫苦不迭。如果周末还有空闲,他立刻就会想到什么事把它填上,比如在院子里栽花种草,或者无视咒儿哀怨的眼神给它洗个澡。他就是那种人,表面上看对任何东西都全神贯注,唯独对惦记着的人和事表现得无动于衷。可是,杨雅竹发现,他再怎么装都会露出马脚,有事问他,他老是神游天外、小差儿四起,等到思路飘回来,就大大方方地承认,笑笑说,你刚才说什么?我走神儿了。

  这年夏末,刘冬予好不容易排了几天休假,严澄宇领着老婆来S市看梁诚。当初因为腿脚不好,梁诚租了一楼的房子,附带了一个小院子。如今小院里已是扁豆垂坠,丝瓜绕藤了。

  三个人坐在院里的藤椅上喝茶,刘冬予笑,“一会儿咱们也玩个山寨秋收。”

  严澄宇不干,“这么大老远的过来,光摘他点儿瓜果梨桃哪行啊,让他请客!”

  梁诚进了屋,拿了钱包扔给严澄宇,“全交给你了,你丫自己看着办。”

  严澄宇打开钱包,乐呵呵地数了数里头的现金,又看了看那一排卡,刚要合上,就被刘冬予叫了停。她接过钱包,里头有一张三个少年的合影,背景是北海白塔。照片的年代已经久远,有种温馨的模糊感。

  “北海公园以前封过有快十年吧,这是重新开放以后我们仨一块儿去照的,是不是还是你老公最帅?”严澄宇问。

  刘冬予哼了一声,斜他一眼,在心里默认了。梁诚看着他们俩笑,一转眼,发现了屋里嫌自己受了冷落,正闹情绪的咒儿。他赶紧进屋去哄,力求尽快和解。

  严澄宇心血来潮,把那张合影抽出来细看,发现照片底下还放了一张二寸证件照,不知道是从哪儿撕下来的。

  梁诚抱着咒儿出来,三个人对视了片刻,尴尬了几秒。

  严澄宇问:“她?”

  “你丫以前不这么手碎啊,什么时候转性了?”

  “干嘛还藏起来,不让人看?”

  “那不也让你翻出来了么。”

  严澄宇坏笑,“我要是不还你了呢。”

  “那三张卡,我告诉你密码。”

  他继续挑衅,“值吗?”

  “值不值,我说了算。”

  刘冬予听着他们的对话,似乎看见梁诚的眼睛弯了个微笑的弧度,可又好像根本没在笑。到了这个岁数,她早就不信那种开头是早该相遇,结尾是永不分离的故事了,可这一刻,她觉得故事的主角如果梁诚和照片里的人,她怎么都愿意再信一次。刘冬予问梁诚:“你到现在还没想好?甭管什么责任道义,是男人的起码得敢爱敢认吧。”

  梁诚抿着嘴,若有所思。

  严澄宇并没在意刘冬予的问话,只是盯着画面中那个跟梁诚擦肩而过,相见恨晚的人看了半天。他抬起头说:“哥们儿,你丫真不适合谈恋爱。就算当初不应该吃窝边草,那也不至于非要把自己弄到广寒宫里啃桂树皮吧?”

  “钱包给我。”梁诚把咒儿放在一边,伸出手。刘冬予把相片都插好,递了回去。

  “你还惦不惦记她了?要无所谓了,咱们降低点儿标准、放松点儿要求、广泛培养、重点选拔行吗?再到生日就三十八了,不就是腾半张床的事么。”

  “胡说什么呢你又!”刘冬予看着这个假装受过高等教育,却还是个半文盲的老公,这智商低的怎么就那么爱给智商高的指瞎道儿呢。“知道的你是着急他,不知道的以为你又毁他呢!”

  “我哪儿又毁他啦?当初我不应该瞎撺掇他跟……”

  “你现在就不叫瞎撺掇?”刘冬予不看梁诚,坚定地对着严澄宇说了一句:“他就是非她不可!”

  “我是不舍得看着丫孤独终老,晚景凄凉!这刚一过来,公司那几个就跟我抱怨,说他干起活来不要命,他没家,人家有。”严澄宇经历过跟梁诚一起盯施工现场的状况,他们一人手捧一个盒饭,蹲在现场外头扒拉,吃完抹把嘴,饭盒往垃圾桶里一扔,连烟都不让抽一根就直接回去继续干活儿。他比谁都清楚,梁诚的工作狂绝对不是浪得虚名。他把脸转向梁诚,“反正现在腿也好差不多了,谈不上谁耽误谁了,你要不找德国那个了,就麻利儿找别人,当是牺牲小我,拯救宇诚还不行吗?”他再转回头,一脸严肃地对老婆说:“丫要再不成家,这公司上上下下,所有人的幸福生活都能毁他手里头。”

  梁诚不理他,自顾自地点上一根烟,问刘冬予:“秋收吗?动手吧。”

  “跟你说正经的呢,别天天过得跟出家的似的,锻炼个腰腹肌群光指着咳嗽……”

  “去你大爷的!”梁诚叼着烟骂他。

  严澄宇傻乐了两声,又说:“昨儿跟廖大夫喝茶,人怎么说的,行医数十载,没见过一个纵欲过度的,有毛病的都是憋出来的。我都怕咒儿跟着你,再有个好歹的。”

  刘冬予气得胸闷气短,说:“廖大夫是说真心相爱的才滋补元气,阴阳调和呢。当人人都跟你似的呐?!”

  “我怎么啦?”

  “别像被诬陷了似的!”

  梁诚看着他们斗嘴,也知道自己有时候压抑得辛苦,可是同样的错他不会再犯第二次,他不想再把哪个姑娘当成遗忘的途径了。他苦笑地想起了那天的疯狂,自己一遍一遍地拨着庄严的手机、座机,好像说什么都要找到她一样。当她学弟说她留在N城的时候,他想,误入歧途是真的,可将错就错大约是没机会了,他已经隐约体会到了廖老举起茶杯时的感触——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

  三个人吃过饭,刘冬予和严澄宇回了酒店,梁诚一个人往回走。路过街口的书店,进去转了转。他看见醒目的位置放着几本余华的书,再版的,赤红色的封面,黑色的标题。他拿起一本《活着》,封底上写了三句话。第一句是:《活着》讲述了一个人和他命运之间的友谊,这是最为感人的友情,他们互相感激,同时也互相仇恨,他们谁也无法抛弃对方,同时谁也没有理由抱怨对方。

  回到家,一人一猫坐在院子里,抬起头就能看见天上为数不多的星星。梁诚又想起书皮上的那句话,他扪心自问,是不是自己一直在拿看天堂的眼神审视人间?

  梁诚胡噜着咒儿,它不作声,他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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