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历翻到十月,正是德国气候最好的日子,晴天多,不起雾。庄严去上班的时候,发现自行车道边上的树叶整树整树地变黄了,这片黄色沿着路,不算笔直地延伸着,连起了很高很远的天。
这段日子过得平静安稳,让人养成了一种习惯,安逸舒坦得再也不想戒掉。
庄严去茶水间的时候,梁诚正从车间回来。
“庄严,中午是不是没去食堂?Oksana带桃来了,还有李子,她都洗过了。”
“李子吧,我不喜欢带毛儿的。”
“是么。”梁诚看着庄严别有用心地笑。
庄严说话的时候没多想,看着梁诚摸着他的光头,突然发觉有调戏他的嫌疑。她也笑,揶揄道:“主任,您挺乐观,也挺自信。”
“我怀疑你骂我。”
“我怀疑您怀疑的有道理。”她脸上是忍过之后的笑容。
梁诚看着茶水间里的庄严,觉得这个小徒弟来越有意思了,跟自己的思维方式、语言习惯越来越接轨了,忍不住在门口又多看了两眼。
庄严拿了一个李子啃起来,接了半壶水准备煮咖啡,转头发现梁诚居然还在,有点儿不好意思,愣了下神,问道:“用给您也来一杯吗?”
“算了。”
梁诚迈了两步又折回来,今天几次经过她的桌子,都看见桌上放着杯咖啡。他想跟庄严说,少喝点儿咖啡,伤胃,作成我这样有你受的。梁诚有浅表胃炎,一个人独自生活,饭绝对不可能按三顿吃的,能省就省,不是过饥就是过饱,加班熬夜的时候,浓咖啡整杯整杯地灌下去,再加上越来越厉害的烟瘾,胃就这么折腾坏了。到了门口,梁诚收了脚步,凭什么管人家,真拿自己当师傅了,他没这个权力,也没这个义务。
庄严不明白他为什么又回来了,心虚地叫了一声:“主任?”
梁诚被她叫得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只好说:“那桃是光溜皮的,没毛。”说罢,转身就走。
庄严靠在柜子上,探出两条长腿,拿着空杯子一下一下地咬着杯口。咖啡壶发出鸣响,她听见的时候也不知道已经响了多久了。
尽管十月少雨,那天下午还是转阴了,到下班的时候就淅淅沥沥的下开了,不大,是那种不打伞只会让衣服微潮的毛毛雨。庄严做完手边的工作,回家的时候路灯已经亮了。从下午跟梁诚在茶水间说了几句莫名其妙的话之后她就一直心不在焉,现在,脑子更是出奇的迷瞪。庄严推了自行车往门口走,密密的短发上沾了极细小的水雾,晶莹地反着微光。
雨丝在车前灯下清晰可见,好像比刚才大了。梁诚握着方向盘,直视前方。有时候,想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是一种很要命的状态,比如,下午在茶水间;比如,刚才,他其实想跟她说,下雨了,要不,送你回去吧,咱们顺路。
十月的最后一个礼拜,按惯例,HH要去参加N城一年一度的环保博览会。博览会闭幕当天,市场部和中国、俄罗斯、南美几个大的业务部会有一个员工Party。
梁诚从市场部出来的时候,看见庄严把一捆一捆的宣传册和公司简介从小仓库里往出搬,整整齐齐地摞在门口。
“庄严,这是展会用的吗,怎么你一人跟这儿搬啊?”梁诚问她。
“他们那儿开会呢,说另外一个推广的事儿,市场部Stefan说这次展会归您管,他一会儿散会上去找您。”
梁诚说:“你现在去Hausmeister(物业管理员)那儿,在车间旁边那个小楼,E层,找他借个小推车推过来。”
“嗯?”
“现在就去,跑着去,要不一会儿都上食堂吃饭去了。这儿你甭管,不用锁门,我给你看着。去吧,门卡带上,他得登记。”
庄严推着小推车回来的时候,梁诚已经把该用的资料都运到了门口。
“往车上堆,你要一趟一趟往下运得运到什么时候啊。”梁诚说。
“您不用管了。”庄严两只手各提起了一捆书。她的胳膊和手都很瘦长,提着重物,腕骨显得格外突出。她说:“我能行了,您吃饭去吧。”
“你那小胳膊撅吧撅吧烧不开一壶水呢。”梁诚没停手。
两个人把全部资料堆好。梁诚推起小车往电梯去了,庄严赶在他前头摁了下楼的按钮。下了楼,俩人又一起把一摞一摞的书搬进了楼下停的面包车里。
“还有吗?”梁诚问她。
“还有点儿礼品,您真不用管了。”
庄严上了楼,又把印了公司LOGO的钥匙链,圆珠笔,拼图,纸袋往楼下运了一趟,还完小推车,看见梁诚在楼门口抽烟。她过去,点了下头,类似鞠了个小躬,说:“主任,谢谢您。”
梁诚见她面色绯红,也不知道是搬东西热的,还是不好意思了。“没事儿,我当日行一善了。别这儿杵着了,吃饭去吧。”
“您去食堂吗?”
“待会儿再去。”梁诚说完,又从烟盒里抽了一支出来。
这时候,市场部的同事Stefan刚好吃完饭经过他俩,打了个招呼。庄严要回办公室取饭卡,听见梁诚突然叫住他,也在旁边站住了。梁诚很客气地说,可以找人把车门锁了,下周展会要用的宣传册和礼品已经都运完。然后,他指了指庄严,又说,她是新来的学生,好多规矩都不懂,下次您事先教教她,免得把东西搞错了。庄严愣在当场,看着那个市场部的同事略有尴尬地笑笑,应承着,走掉。主任,他就是让我搬了点儿东西,您这是明目张胆的护犊啊。
梁诚回过头看她,“还不吃饭去,一会儿没了啊。”说完就低头点烟。
看着庄严走进办公楼,随着电动门的一开一合,她的话若有似无地飘散在梁诚周围,“抽成这样,您心里是有多大事儿啊。”最近,匪夷所思的事多了点儿,梁诚看了看抽了三分之二的烟,掐灭了,也进了办公楼。
从上次梁诚提醒庄严邮件署名以后,他没有再和她同桌吃过饭,一般都是自己一个人。上班的时候,他们聊天的机会不多,走得也不能太近,毕竟一个算是三十多岁的领导层,一个只是二十四五的学生工,有些话好说不好听,德语跟中文都是一样的。
午饭的时候,庄严还是坐在窗口的角落。她默默注视着刚进食堂的梁诚,买了饭,端着餐盘,似乎往她这边瞟了一眼,然后就在离餐具柜很近的地方找了张空桌子坐下了。一会儿,梁诚的手机响了,他急急忙忙地出去,一手擎着电话,一手揣着兜,慢慢走着,走到食堂侧门的草坪边上才停下,看着远处,不知道想什么。电话那头可能说了些什么,他把头低下去,看不太清表情,低头的片刻,像是在笑,再抬头的时候,脸上还有些残存的笑容。然后,他就看见庄严注视的目光,愣了一下,似乎是责怪自己毫无意识地走到了她的视线中,便默默转身沿着原路返回了食堂。
梁诚重新坐回到自己的那张桌子,望向窗口,庄严已经不在了,他的心情不明原因地有些低落。他不介意一个人吃饭,他已经习惯了随便挑一张桌子,就坐的时候跟同桌的陌生人打个招呼,离开的时候说句再见,这挺好。他不介意每天的生活里除了自己和工作再无其他,这样自在得有些寂寞的日子,挺好,就算是孤独不能消除,但是可以控制,自掘坟墓大可不必。
梁诚不知所谓地开导了自己一番,发现心情低落似乎有了明确的原因。本来,他只觉得从有到无无法接受,原来,从无到有也很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