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不成因他一个生计艰难这方田清丈便不做了罢?”
岳行文挑眉,“是么?”
胡流风讪然一笑,“不是又能如何?”
岳行文伸手叩了叩太阳穴,沉默了一会儿,“也是。”
胡流风见他这副样子,桃花眼猛翻,“那张凤娇的事儿你做起来眼都不眨一下,这么一件小事儿,你倒是愁上了。”
岳行文抬头轻笑,“那事与这事能比得么?”
胡流风一笑,“怎么比不得?”
岳行文起身倒了一杯茶,端在手中,“张凤娇那事儿是张书山咎由自取,这李大人可勉强算得上无辜可怜之人。”
胡流风摆摆手,“本公子不在这里跟你辩,倒显得你是仁心仁义,本公子冷情冷血。”
说着就要向外走,走到一半儿,顿住脚,回头一笑,“若心里过意不去,但送些银子过去,本公子知道你可是个不缺钱的。”
说完哈哈大笑,下楼而去。
正文 第七十八章 变故突起(一)
第七十八章 变故突起(一)
夕阳如血,慢慢隐入层层屋脊之后。
长丰县衙的官员们又在焦躁不安四处打探交头接耳中胡乱猜测中度过了一天。
这是京城方田官到达长丰的第五天了。邻县已不断的传来有关方田清丈的些微消息,唯有长丰,自前日小候爷宴请过那两位大人之后,便是一派宁静,静得让人不安。
下值的时间一到,面色微微沉重的官员们鱼贯而出,有的三三两两的交头接耳,有的则独自己低头沉思。
李义山走在人群的最后面,宽大的半旧绿色官袍套着瘦得似竹竿一样的身躯上,愈发显得凄苦伶仃。
他虽然不善言辞,不喜交际应酬,不爱打探是非,有些古板认死理儿,但他为官二十年,不代表他觉察不到些微的风声。
工房于大人的话,不断在耳边回响:你们说,这方田清丈会不会查到咱们的头上?
会不会查到咱们的头上?会不会查到咱们的头上?!
李义山原本垂的头猛然一抬,转身向钱主簿的值房奔去。
长丰县虽然不是京县重县,但这里却还有一个平西侯府,是以,长丰县衙的衙署里面。是按照京县稍低比一般的县衙要高的标准,设一知县,二县丞,二主簿,二典史。
二位县丞大人,一位回乡丁忧守制,一位则是平西侯府远亲用银钱捐得一个缺儿,空占了名额从不上值。
是以,这长丰县衙,除了朱大人,余下的便是金钱二位主簿大人的官阶最高,民间也习惯将主簿称作“三衙”。
“咦,李大人!”钱主簿正在值房内,整理桌案上的一干文书,听见匆切的脚步从外面传来,还以为是朱大人见过胡岳二人回来,衙役前来禀报,刚欲出门,却与匆忙赶来的李义山碰了个正着,见他急色匆匆,脸上似悲似惊,不觉奇道:“发生什么事儿了?”
李义山大口的喘着气儿,似是一只离水太久快要窒息的鱼儿,细长的脖颈上凸出的筋络随着他的呼吸一突一突,两只深陷在眼窝中的双眼睁得溜圆。钱主簿不觉将身子往旁边侧了侧,“来,来。进来喝口茶再说。”
李义山进了钱主簿的值房,却又不知该如何问起,怔怔的立在那里,钱主簿倒了一杯茶塞在他手中,“说罢,是什么事儿这么慌张?”
李义山此时心中甚是矛盾,他逾制寄田之事本就有违他身为读书人的体面,且又是暗地行事,这事儿在他看来本就是上不得台面儿的事儿,这叫他如何说得出口?
可另一方面,这多出的寄田确实给他带来了不少的实惠,继室江氏不再整日说些尖酸刻薄的话,在家里也能得一些清静,他也多了一份男人应该有的尊严,儿子小丰也隔三差五的能沾上一点的荤腥,虽说那孩子生有痴病,却也能分出好坏来,每每有肉吃,脸上总是带着笑。
想着想着,脸上的急色消失了,取而带之的是一片晦涩的沉重。以及难言愁苦。
钱主簿见他这样,便略微猜出他的来意,自今日早上朱大人与他与钱大人说了这胡岳二人有意先从长丰县衙开始清丈寄田,他便知这事儿的难办。
虽然这事朱大人暂时还没往外透,可邻县的动静总是瞒不了人的,再者,官场之中哪里会缺聪明人?这又是关系到自身利益的事儿,怕是早就揣摩出味儿来了。
叹了一口气,“李大人可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李义山紧紧攥着手的茶杯,仿佛要将它攥出水来,“钱,钱大人,这方田清丈,当真会先从县衙开始?”
钱主簿见他身形不稳,连忙把他一把按在椅子上,跟着坐在他对面,苦笑道:“李大人,你在衙呆了这么久,难道还看不出,这先与后,有什么区别么?”
他这话便说得极明白了,先与后,长丰县衙都跑不掉。
李义山手一抖,杯里的茶水溅出,洒湿他半片衣衫。他手忙脚乱的站起身子,将杯子往桌一放,又慌乱的施了一礼,“下官明白了。下官告辞。”
说着脚步不稳的向房门而去。
李主簿将他这模样看在眼中,实有不忍。连忙起身,“李大人,不瞒你说,你的事儿朱大人与户部岳大人早已说过了。这不正替你想办法呢。”
“什么?!”李义山猛然一回头,脸色大急,眼睛凸起:“朱大人也知道了?还跟岳大人说了?”
李主簿与他共事虽然只有不到三年,却也知道他的为人,说白了就是书呆子气太过,迂腐而不知变通,把读书人的气节名声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连忙略带安抚道:“朱大人也是为了你好。”
李义山脸上登时面如死灰,身子像是被人抽去了筋骨一般偻了下去,也不理会钱主簿,转身向外面走去,一面走一面摇头,“有辱斯文啊,有辱斯文,我真是白读了圣贤书……”
话到最后已然含着长长的哭音,似是悲愤,似是悲伤,又似是羞愧难当。
听的钱主簿这心里也是百般的难受。
手猛然在桌上重重一拍,沉着脸坐在案前。
刚刚年过三旬的钱主簿,正是血气方刚与老成世故交替的年纪,心中正气未灭。而世间不平又不少见不少听闻。此时,他满心的恼怒,却不知这恼怒该朝哪一方发作。
他做为长丰县主管钱户籍的主管官员,如何不知,这方田清丈于有国利,与民有益,若不是这京中推行方田清丈,他尚还未意识到,长丰县境内的逾制寄田已然到了如此严重的地步。
可另一方面,他又有些愤愤不平。明明是那些世豪权贵夺了国库的税银,怎么这棒子偏偏也要落到他们这些人身上……
这算是官本位。却也算是实情……
李义山离开长丰县衙时,是一副面如槁灰,失魂落迫的模样。
守在门口的衙役与他打招呼,他惨然大笑,“大人?我算是哪门子的大人啊,我算是哪门子的大人?!”
真到他的身影走远,那似癫似狂,似悲似愤的笑声,还在门口衙役的耳边回响着,那守门的两人莫名其妙的相互对视,不觉向那已然走远的身影投去同情的一瞥。
“李大人这是受了谁的气?”
“谁知道……”
离了衙门的李义山,没有如往常一般急步匆匆的赶回家看他的痴儿,而是顺着小巷子七拐八拐的,拐到淇河岸边。
天边只剩下一抹春日残阳的血色,映投在欢快流淌的淇河之中。
李义山的眼中没有一丝神采,呆呆的望着不知名的远方,似是一尊无生命的石像。
直到夜色四合,暮色将长丰县城悄悄笼罩,他的身形才动了动,颤颤微微的站起身子,向李府所在的方向走去。
穿过数道小巷,转到李府所在的渣子巷里,熟悉的景致让他的眼中略微有神采,再往前走,远远的两盏气死风灯笼高高的挂在院门之上——那便是他的家。
这灯笼是其继室方氏为了显出自家身份地位的不同,而执意要挂的,虽然那破旧的院墙院门配着这两盏灯笼着实有些可笑,但李义山却因这两团微弱的灯火眼中的神采又多了几分。
身子也似是被突然注入一道神气,偻着腰挺了起来,脚步略显轻快的向那两团灯火而去。
自从李义山同意寄田之后,家里的用度宽余了不少,江氏尝到甜头,便对李义山的态度有了改观,每日热饭热菜的张罗,只盼着能藉着他这个不大的官再捞些好处。
今日饭菜早早的做好,专等这李义山回来,左等右等不见人影。只得给小丰胡乱喂了晚饭,正欲将饭菜收了,只听院门一声轻响,便见李义山的身影出现在院子之中。
趁着不太明显的灯光,看他的面色微沉,以为他在衙门受了气,连忙迎了出去,强压着不耐,脸上浮笑,“老爷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江氏的这一问关心的可不是李义山,而是李义山的官位官帽子。她对这李义山也略有了解,生怕他使了倔脾气,一个不留神把这不大的官帽子也丢了。
但李义山此刻却会错了意,在微暗的朦胧灯火下,只觉她的笑中带着一抹温柔,虽然只是一丁点儿,却让李义山的心头一热,不由抓了她的手,“秀儿,那田我们不寄了,好不好?”
“什么?!”江氏脸上的笑意登时消去,一手掐腰,一手指着他的鼻子开骂,“好你这个李义山,你是见不得老娘过一天好日子不是,要不是老娘出了这个主意,你与你那痴儿子早饿死了,真是抱着金碗去要饭,没用的东西,老娘跟你说,这田老娘是寄定了,你敢再说一个不字,老娘跟你没完……”
江氏尖利的叫骂声,让李义山略微恍惚的心神登时清醒过来,儿子小丰在屋里口齿不清楚的“唔唔”的叫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