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叹息来得太突然,我又沉浸在土家情歌营造出来的意境中,没有丝毫思想防备,骤然听见这幽怨哀婉的叹息声,感觉全身神经霎那间被谁狠狠抽掉,心脏皱成一团,脑海嗡嗡乱响,一股燥然传遍四肢百骸,意识出现短暂空白,一声尖叫堵在口腔,将出不出。
显然,这声叹息并非我的幻听。四人一狗踩在岩板上的喀啦声,在叹息声未落之时,象电影播放器按下暂停键骤然停止,只有油枞火把不以为然,毕毕剥剥燃烧着。
覃瓶儿猛地抱紧我的腰,脑袋直差扎进我的胸腔,浑身瑟瑟发抖,指甲隔着衣服掐进我的肉里,痛彻心扉。花儿这个反应机敏的伙计,在那一霎那也仿佛被震住,既不挪动也不吠叫。
我还未来得及呼痛,猛听背后的满鸟鸟象截干柴直挺挺倒在地上。花儿醒悟过来,扭身跑向寄爷身后,冲着叹息声方向低呜两声,曲身弓腰,狂吠起来。花儿的叫声将我出窍的魂魄挤回肉体,意识恢复。我猛然转身,低头看玉体横陈的满鸟鸟,发现他两眼翻白,鼻息时粗时细,口吐白沫,全身像打摆子一般抖个不停。
我急火攻心,挥手狠狠扇了满鸟鸟几个耳光,满鸟鸟喉咙咯地一声,喉结上下滑动,长出一口气,白多黑少的眼球瞪着我,手指虚弱地指着自己的嘴巴,哑然无语。
我大急,满鸟鸟不是被吓哑了吧?偷眼瞥向寄爷,发现这老家伙虽然强自镇定,显然也被吓得呆住,老脸赤红,胡须微颤,嘴皮发黑发乌。
寄爷和我对视一眼,心意相通,一左一右拖起发直发僵的满鸟鸟,招回花儿,扶着覃瓶儿向漆黑幽深的溶洞深处发足狂奔。
跑了没几步,一团阴冷潮湿的雾气篼头篼脑向我们袭来,火把的火焰呼地歪向一边,无力地挣扎两下,“噗”的一声熄灭。
我们收势不住,向前冲了好几步才勉强停下来,身子已完全隐入浓雾中。
那雾如潮水,比喊云窟浓上好几个数量级。我们伫立在浓雾中,伸手不见五指,只能听见四人和花儿大口大口喘气的声音。那雾气随着呼吸涌进胸腔,冷彻透骨。
四人一狗正在不知所措,溶洞深处猛地闪出一道白光,将浓雾撕开,天色随即变得混沌起来。四人内心一骇,随即一喜,莫非走到出口了?我们来不及弄清白光因何而起,跌跌撞撞向白光来源方向扑去。
越接近白光产生的地方,雾气越淡,天色如冬日晨曦初露。
紧跑一段,场景豁然开朗,我们已不再置身狭窄漆黑的溶洞,来到一个出口。
眼前薄雾飘渺,昏暗不明,湿气特别严重。等我们在薄雾飘过的间隙,看清眼前的处境,立刻叫苦不迭,内心冰凉。
出口前方,好像仍是一个怪石嶙峋的天坑,上下都是一团一团涌动不停的浓雾,既看不见顶也看不见底。与蚊王蜂那里的天坑不同的是,眼前这个天坑能见度稍强,没有火把手电也能看清前方两三米远的地方。
我放开满鸟鸟,任他一屁股瘫在地上,取出手电照向前方,手电光在虚无飘渺的雾气中拉出一束光柱,我意外发现天坑上横跨着一座天然的石桥,石桥曲折蜿蜒,通向浓雾蒸腾的对面。我照照地面,发现石桥宽的地方有两三米,窄的地方仅容一人通过,石板也并不规则,犬牙交错,黝黑湿滑。再照照石桥两边,手电光被浓雾吞噬,看不见天坑边缘,而头顶和桥下云山雾海,湿气逼人。
我、覃瓶儿和寄爷面面相觑,拿不定主意是进是退。
“汪~”花儿忽然冲着石桥狂吠一声。桥面上的雾气仿佛被花儿的叫声拉扯,丝丝缕缕散开,露出完整的石桥来。
然而,诡异恐怖的一幕将我们惊得呆立当场——
石桥中间一块稍大的石板上,凭空生出一座孤坟,无巧不巧刚好挡住我们的去路。那坟的坟头冲着我们,乌黑色的泥土很新,仿佛此坟不久前才垒成,可看上去垒坟之人似乎很不耐心,胡乱倒了几撮泥巴,垒了几块岩石,以至于我们可以清楚看到坟堆中露出来的白森森的棺材板。
坟上斜斜插着一支竹杆,竹杆上挂着尺把来长的白幡,雾气从幡中穿插而过,带动白幡有气无力地飘摇晃动;更为诡异的是,坟前居然插在一只白色蜡烛,柔弱的烛火飘忽不定;蜡烛后面,一块灰白色的石碑斜靠在坟头,碑上似乎有字,由于距离较远,无法看清文字是什么。
看见石碑,我心跳如雷。莫非,这就是我们要找的令牌碑?
我很快否定了自己的想法,那块石碑颜色、形状、大小等各方面与梦中的令牌碑千差万别,如果安乐洞真有梦中的那块令牌碑,绝不是眼前的这块。这是我的直觉,很奇怪。
我虽然不懂阴宅风水,但从小耳濡目染,也知道这座新坟埋的位置绝对大凶。土家人对埋坟极为看重,极其讲究,认为阴宅风水好坏直接影响后人安危。在我的印象中,所有正常的坟无一例外背靠青山,正对山包,所谓“坟要对堡,屋要对坳”就是这个道理,绝不可能象眼前这座坟那样,孤零零横亘在一座石桥上,更何况它还埋在以“穷凶极恶”著称的安乐洞中,更何况埋在一个深不可测的天坑之上。
进安乐洞之前,我可以想像安乐洞中必定是毒虫横行,地势险要等等一切可以想像得到的场景,就是没有想到会在洞中看见一座新坟。这座新坟,从所埋位置来看,肯定不简单,会不会是寄爷所说的“魂煞”呢?
寄爷脸色疑重,右手反插进背篓,目不转睛地盯着石桥上的新坟,默默无语,不晓得他脑子里在转什么念头。覃瓶儿虽然花容失色,神智倒很清醒,趴在我的肩头看着眼前的新坟,目光却痴迷涣散。
满鸟鸟本来被我打得稍稍清醒,猛不丁看见石桥上的新坟,再次吓晕过去,瘫在地上,四肢抽搐,幸好寄爷半跪在地,左手勉力扶着他,满鸟鸟才不至于象堆烂泥。
我对鸟鸟既鄙视又同情,被一声无来由的女人叹息吓成这个熊样,还自诩“浑身是胆”呢?——莫糟蹋这几个字!
不过,我也十分纳闷,沉静孤寂很多年的安乐洞中怎么会有女人?这女人是活生生的人还是所谓的半傀?如果是真实的人,岂不是与白毛女的遭遇差不多?如果是传说中的半傀,为何一直不见踪迹,直到寄爷唱完情歌才发出那声摄人心魄的叹息?用意何在?——用寄爷的话说,安乐洞确实不安乐!
目之所及能看见的事物,让我意识出现恍惚:我们是不是早就走在传说中的黄泉路上,眼前的这座石桥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奈何桥?等会儿会不会有一个头发如银、满面沟壑的老婆婆递给我们一碗忘魂汤?
幸好,花儿的嘶声吠叫扯回我的思绪。虽然这座新坟诡异离奇,我内心仍有一种声音在顽强抵抗:这不过就是座坟罢了,哪有什么黄泉路奈何桥?亲自垒过新坟的我,无所其谓。
看情形,我们要从桥上通过,必须要从坟头踩过才能到达对面。假如只有寄爷和我这两条汉子,踩着坟头过去倒也不必过于担心,满鸟鸟即使胆小,毕竟是个男人,三个阳气充足的男人怎会怕传说中的半傀。关键是覃瓶儿,在当地早年间女人被看作“阴人”,在硝洞因为坐“三脚”都闹腾出那么大的动静,这次假如骑马横刀从坟上跨过,不晓得会整出什么“日古子”的怪事情来!
两下一对比,我决定先退回溶洞再说。虽然那声女人叹息让我仍心有余悸,但也是只闻其声未见其魂,即使真是半傀,凭寄爷的本事和我的胆子,大不了“阴气”“阳气”相对,谁胜谁负还真说不准。
打定主意,我低头对寄爷说:“我们先退回溶洞再说吧?”
寄爷收回目光,眼神涣散,点点头,沉声说:“好……吧!”
我见寄爷同意我的提议,把手电递给寄爷,伸手捞起满鸟鸟背在背上,抬脚就想跨进溶洞中,谁知刚向前跨了一步,借着手电光一瞥,我顿时吓得灵魂出窍——眼前哪有溶洞的半点影子?早已是不断翻滚的云海,一片虚空,我跨出去的半截脚板堪堪悬在断桥上!
覃瓶儿和寄爷也注意到了这个情形,发出一声低呼,一把将我拉得后腿几步。我放下满鸟鸟,抹一把头上的冷汗,拍拍胸口,心中恨声咒骂:妈那个巴子,怎会这等怪事?难道这座桥竟然在不知不觉中移动了?撞他妈的鬼哟!
“莫非是那女人搞的鬼?”我放眼一扫,除了四人一狗,哪有半个人影?那女人发出一声叹息后,既未露面也未出声。我又狐疑地看一眼那座新坟,暗想难道是它弄出的“日厌娃儿”(古怪的事)?
我抢过手电,狠狠照向那座雾气缭绕的新坟,口中咒骂不止,“格老子的,管你奶奶的有没有古怪,老子偏不信邪,这次大爷我是踩定了!”我恨不得手电光能将坟包劈成两瓣,再将坟中的玩意儿扯出来挫骨扬灰。
骂声一出,坟前那只白蜡烛火光一暴,突然熄灭。白幡飘动,呼呼啦啦,似乎在向我阴冷地嘲笑……
我火气更大,抬腿就想奔向新坟,寄爷一把拉住我,急声说道:“莫慌,那坟不简单!”
屁话,我也晓得那座坟是懒婆娘放鸭子——不简单(捡蛋)。不简单如何简单又如何?难道坐以待毙不成?我对寄爷畏手畏脚的态度很不满,高声吼道:“哪有活人让尿憋死的?你等我先去铲掉那堆泥巴!”
“那也先弄清那坟的情况再说吧?你冒冒失失一去,万一弄出个三长两短我啷格向你父母交待?覃姑娘和鸟鸟又啷格办?”寄爷语气威严,拉着我的胳膊不放。我对他老人家的话很不以为然,不就是一座埋死人的坟吗?有什么好怕的?干等在这里,不但是“三长两短”,万一不小心掉进天坑,变成“七长八短”都极有可能。
“那座新坟里埋的是个细娃儿!”寄爷晓得我不满,语气十分肯定地说。
我呆了呆,这倒是个新问题。通常说,人小鬼大,在各类鬼怪传说中,无一例外认为孩子死后,其鬼魂最为厉害,孩子越小鬼魂越厉害,我爷爷在世时也不止一次这样说过。
“你看那露出来的棺材板就晓得了!”寄爷继续对我说。
经他提醒,我才专门注意先前被忽略的棺材板。这一看之下,我暗暗叹服寄爷观察能力强,同时也明白了寄爷说那座新坟里是埋着一个孩子的原因——那露在外面的东西根本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棺材,而是专门用来埋葬小孩的木匣,当地人俗称“匣匣儿”。这个东西我虽然见得少,但也略知道一些,木板很薄,根本不刮油漆,就是一个简简单单放置小孩尸骨的木盒。
棺材,当地从俗称“老木”或“方子”,清江流域也有人称“万年屋”。硒都实行传统土葬,基本上男人女人一过五十,就开始着手准备“老木”,这也是儿孙必须办理的一件大事。棺材的木料要选好料,请专门的师傅来“割”(我一直没弄懂为什么要叫‘割棺材’),“割”好后要用细沙布将表面打磨光滑,再用石膏刮白,最后再用土漆漆黑。不仅如此,细心的人家每年都要将“割”好的棺材再刮一层石膏和土漆,所以,那棺材享用之人到死时都光可照人。外面仅仅是为了好看,真正讲究的是棺材内部,特别讲究不能用钉子钉,清一色的楔槽楔子,却又必须“割”得严丝合缝。高明的师傅“割”出来的棺材,据说几十年也不遭受蚊虫叮咬,直到下葬时仍然完好如初,这不能不说是土家族特有的一件艺术精品。按常规,黑漆棺材用来装成年人,而装殓夭折的小孩,就是用眼前这座新坟中的“匣匣儿”。
话题扯远了,转回来。
听寄爷说那新坟里埋的是小孩,尽管我自诩“不信神、不信鬼,只信自己胳膊腿”,但打小听的故事太多,内心也不免打鼓,不敢冒然向前。
“这座坟埋的地方是大凶之地,专业的角度叫‘绝煞缠尸’——这个以后再说——所以我料定那个细娃儿一定是凶死,凶凶相克,在生的人才不会有大碍,免除煞气冲撞。”晕死,没想到土里巴叽的寄爷居然整出“专业的角度”这句话。我见他一本正经,想笑不敢笑,何况也没心情笑。
“而且,从那‘望山钱’的长度来看,这个细娃儿不到六岁!”寄爷继续说道,“一般来说,‘望山钱’分成两尺左右的几段,每一段代表十岁,你看那坟上的‘望山钱’还不到一尺,说明么子?”“望山钱”就是坟上的白幡,有经验的人通过“望山钱”的段数,能准确说出所埋之人死时的年龄。
我见寄爷说得一本正经,内心七上八下,更加迟疑。
寄爷看见我的神色,从背篓里摸出那块新鲜猪肉,脸色瞬间大变,急赤白脸地说:“来哒来哒,果然来哒!”我听得莫名其妙,望向那块新鲜猪肉,大吃一惊——那块原本白嫩的新鲜猪肉仿佛成了一砣黑炭,黢黑如墨。
“不管你们信不信,等下确实可能有那些东西。”寄爷脸色凝重,语气严肃,“我们还是小心为妙,千万不能意气用事,否则轻则失魂,重则丧身。这块猪肉变得黢黑就说明一切!”
那些东西?不就是半傀吗?
“那……我们怎么办?”我着急地问道。现在的关键问题是下一步的打算,至于猪肉为什么变黑等捡了小命再说。“假若埋的是一个老人,我倒不怕,关键现在是一个凶死的细娃儿,我也没得把握镇住!”寄爷的表情极不自然。
我瞥了他一眼,一股怒气又上来,这么前怕狼,后怕虎,何时才是个尽头啊?想到这里,我从寄爷背篓里摸出酒壶,咕嘟咕嘟猛灌几口,拍拍花儿,将那块红布缠在覃瓶儿脖子上,搂着她小心踏上湿滑的石桥,向新坟走去。寄爷无法,架着满鸟鸟,跟在后面。
越走近那座新坟,我心脏跳得越快。我强自镇定,手电不敢照向别处,却不由自主地被全身被瑟瑟发抖的覃瓶儿感染,身体跟着颤抖起来。
好不容易挨到坟前,活生生看见白森森的木匣板子如枯骨般从坟堆里伸出来,伴随着雾气中飘摇的白幡,新坟犹如一头巨兽盘踞在石桥中央。走得再近些,我才发现那乌黑色的坟土并不是新泥,看上去湿糯异常;坟上的白幡也不是普通的白色皮纸,而是用一块白布撕成条状扎制而成。
我暗暗纳闷,看那白布的成色较新,而现在又不是清明节,怎么会有人来“挂青”?(挂清,当地人在清明节时期上坟的一种方式)。
“阿可俾之墓!”寄爷躬身看着斜靠在坟头的灰白石碑念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