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残地缺?七星连珠?”寄爷沉吟一番,突然提高声音问我:“你确定是‘天残地缺’‘七星连珠’这八个字?”
我点点头,随即意识到寄爷根本看不见我。除了那幅看上去很远却又很近的“水墨画”象一块宽荧幕明亮夺目外,其它范围一团漆黑,也只有水珠滴在水面上的“嘀嗒”声。这个场景完全象一场诞生初期的人工配音电影。
寄爷没点燃火把或打开手电,估计早已在混乱中丢失了。
“应该是这几个字。”我说道,“我喜欢书法,所以对汉字的发展多少有些了解,这八个字有点类似春秋战国时期的大篆写法,笔划虽然飘逸苍劲,倒不难辨认。”
寄爷又沉默了,似乎在苦苦思索。
满鸟鸟颤声问道:“安哥,你说,那到底是不是……半傀之火啊?”亏他记性超强,任何时候不忘忌口。
我暗暗撇了撇嘴,听寄爷说道:“我刚才不是说过那只是普通的自然现象吗?六月时节,阴雨天气的晚上,经常会在坟堆中看见所谓的鬼火,普通人认为那是死人的阴魂未散,是不祥之兆,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那……啷格在这时冒出半傀之火呢?”满鸟鸟仍不放心。
“这个……我想是这样的,那根石笋把象碓窝的大坑舂开一个大洞,引起空气对流,这里的温度逐渐升高,而这里本身又很潮湿,水分较重,所以磷化氢气体越聚越多,并逐渐燃烧起来……”
“那……你说你经常在坟堆中看见半傀之火,难道对面全是坟堆?”满鸟鸟虽然胆战心惊,逻辑思维倒没紊乱,问了一个我也想知道答案的问题。
“我想,”寄爷说,“如果我猜测没错的话,对面肯定是一面悬崖,崖上很可能有古代的岩墓葬或悬棺葬,那些鬼火可能是因为尸骨未完全消失才产生的……”
“岩墓葬?悬棺葬?”我吃惊地接嘴问道。
“是的。虽然现在的土家人大多实行土葬,早年间却有各种丧葬方式,其中比较著名的就是岩墓葬和悬棺葬。唐人的《朝野金载》中记载悬棺葬是这样说的,‘五溪父母死,于村外搁其尸,三年而葬,亲戚宴饮歌舞,一月余日尽产为棺,于临江高山半肋凿宝以葬之,弥高者以为孝,既后而不再祭祀。’‘五溪’是指五溪蛮,是很早以前对土家人的一种称呼。‘凿宝’是指在岩壁上人工凿出存放棺材的岩窟。岩墓葬与悬棺葬类似,这两种丧葬方式土家人早已不再采用,但在硒都清江流域有很多这两种丧葬方式的遗迹……”
我没想到寄爷这条土家汉子居然晓得这么多逸闻趣事,饶有兴致地追问:“既然是悬崖,老祖宗们是怎样把棺材弄上去的?”
“这个……到现在都没人说得清楚,是人类一个未解之谜。因为土家人没有自己的文字,又长期处于与世隔绝的大山深处,所以很少有详实的文字记载,给研究历史的专家出了一个大难题。”
“这么说,对面有鬼火的地方,肯定是人为凿出很多岩窟,鬼火燃起时才形成各种线条,并最终形成侠马口村这幅……画?”我继续追问。
“按道理应该是这样的。”寄爷说,“只不过,不晓得究竟是啥人在何时在安乐洞中凿出恁个古怪的一幅‘画’,又是么子目的呢?”
这确实是个问题。一行四人又沉默了,脑海中不断想像着古人在悬崖上凿孔埋葬老人的场景。
“嘀嗒”声中,那八个大字,那幅侠马口村的“水墨画”,在我们眼前缓缓飘动,默默无声地述说着早已落满尘埃的悠远历史……
沉默许久,寄爷突然开口,“鹰鹰,你是不是找到了那块令牌碑?”
我一惊,才想起握在手里的令牌碑,“是的。那条巨蟒吐出来的!”我摸到寄爷的手,把令牌碑递到他手中。
“确实和令牌碑差不多,只不过体积小很多,摸上去好像有很多纹路。可惜火把和手电丢了……这么说,你我六月初六做的那个怪梦确实有深意……”寄爷停顿半晌,才开口说道。
这确实是另一个费解的问题。我们正是为这块梦中出现、现实找见的令牌碑才进入安乐洞中,从一系列事件来看,我们安乐洞之行似乎冥冥中早已注定。那么,这块令牌碑究竟起什么作用?为什么藏在安乐洞的巨蟒腹中?它与眼前这幅侠马口村的鬼火画有什么联系?与覃瓶儿又有什么联系?
“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我想你……”手机铃声在幽静的环境中很突兀地响起来,吓得四人一狗在黑暗中蹦了起来,踩得卵石哗啦啦直响。
我大喜若狂,取出手机径直放到耳边,暗想难道是我父母见我们久不回去,特地打来电话询问?
“喂?”
“……”手机中吱吱啦啦乱响,并无人声回话。
“喂?哪位?”我再次大声喊道。
“……”
“喂?喂?是老妈吗?”
……
我连喊几次,手机中始终是吱吱啦啦的声音。覃瓶儿摸到我的手臂,在我耳边颤抖着声音低声说:“鹰鹰……有‘半傀’!”
嗯?我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冷汗瞬间就涌出来,握着手机的手抖得几乎拿捏不稳——这么封闭的地底哪来的手机信号?而且我的手机不是早就在生漆潭那里被迫关机了吗?
没人说话,四人出气的声音越来越重。我把手机放到眼前,黑暗中感觉有水渍从手机键盘中渗出来……天,这手机真的出鬼了!!
我脚酥手软,拿着手机象捏着一枚拉燃引线的手雷。刚想扬手扔掉手机,手机小小的屏幕却突然亮了,泼墨般的浅滩上爆出一小团惨白色的光晕。
我的手象被火石烫了下,手机一下子掉在卵石堆中。满鸟鸟早已蹦进水中胡乱扑腾,我拉起覃瓶儿也想逃离浅滩,却被手机中一声熟悉的叹息钉在原地,“唉——!”声音依然幽怨哀婉,在黑沉空旷的环境中显得格外悠远空灵。
“唉——!你终于来了!”手机中的声音妩媚而妖异,清晰而飘渺。
我大惊失色加大惑不解,什么叫“你终于来了”?难道这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阴魂早就知道我要来?
我护着覃瓶儿,强迫自己转身,盯着卵石堆中仍然亮着的手机,嘴皮翕动,“你……你……你是谁?你是人还是……鬼?”声音颤抖得象一根皮筋被谁猛弹。
“唉!你不记得我了?唉!你从来就没把我放在心上,我从来就没走进你心里……”手机里那个女声阴恻恻应道。“我……你到底是谁?”我陡地提高声音。听这口气,莫不是哪个同事在跟我开玩笑?当然,我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但人在极端恐惧时,总希望找到最能巩固心理防线的理由。
“唉——!你真的不记得我了……你的心,好狠!”手机中的女声一语三叹,“我把什么都给了你,你……你还是不把我放在心上……”
“我……”我实在找不出合适的词语形容此时的心情,脑子越来越乱。
“我等你两千多年了,等来的是更狠心的你……”
“你……你究竟是谁?你在哪里?”等我两千多年?——见鬼!
“我就在这里,我一直在这里……”
声音从手机中轻飘飘地传出来,给我一种极大的蛊惑,我机械地蹲下身子,深吸一口气,猛地瞪大眼睛,凑近翻在地上的手机。看清屏幕,我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屏幕方寸之间,一张陌生女人凄楚悲戚的脸上挂着两行清泪,眼神不无哀怨地定定看着我。
——是那个女人!
——是那个在石床上赤身裸体的年青女人!!
那女人头上是坠满银饰却非常怪异的花冠,发束顺在耳后,脸颊丰腴苍白,嘴唇乌红圆润。
“是你?”
“是我!——你记起来了?”女人嘴皮牵动,似笑非笑,声音却透着惊喜。
“你……你是谁?”虽然这是我与她第二次见面,这个女人却绝对陌生,以前绝对没见过。再说,她说等我两千多年了,我怎么可能跟她有丝毫瓜葛?
女人的眼神一下暗淡了,长叹一声:“唉!你好狠心……我把什么都给了你……你想要的我都给了你……我甚至背叛了我的族人……你还是不愿要我……你好狠心……呜呜……”女人絮絮叨叨一番,竟然悲悲戚戚哭起来,声音柔弱委曲得令人心碎。
“你……你是不是认错人了?”我这人一辈子不怕女人娇女人笑,最怕女人哭女人闹,此时听她哭得肝肠寸断,心里早就软得一塌糊涂,根本没意识到她很可能就是传说中的“半傀”。
“认错人?哈哈哈!”女人忽地扬起脸,声音尖若裂帛,“你不知道你是谁,你连自己是谁都不承认了?”
“我……我……我是谁?”听女人说得如此肯定,神情如此疯狂,我自己也搞糊涂了,我到底是谁?
“你是……一个心硬如磐石的负心汉……哈哈……我早就知道……”女人两眼清泪成串而下,笑容却阴冷疹人,尖利的声音将水滴声一挤,使它们失去了往昔的清脆悠远。
“你不就是想拿回你的血魂碑么?”女人继续疯笑道,“没那么容易……”
我徒然听见“血魂碑”三个字,心里更加迷茫,“什……什么‘血魂碑’?”
“哼!果然是个两面三刀的人,”手机屏幕上的女人完全象在跟我拉家常,“明明拿回去了,还在装……果然是个两面三刀的人……”
“你是说,巨蟒吐出来的那块令牌碑?”
“什么巨蟒?什么令牌碑?你真会装佯,明明派烈龙来偷血魂碑,还假装毫无所知……我是那么好对付的么?我要困死它,即使它偷走了血魂碑也不能离开我半步……”
烈龙?那条巨蟒果然不简单!
“我真的不知道我是谁……不,我就是一个普通的土家男人,叫满鹰鹰。我也不知道我跟你有什么关系,血魂碑的名字也是第一次听说。我进安乐洞也是为了一个朋友,她……遇到了一些我说不清的事情。我们完全是误打误撞到您家府上的,如果冒犯了你老人家,请你老人家不要见怪,如果您家放我们出洞,我们一定给您家多烧点纸钱……”我此时已经完全相信撞鬼了。
“老人家?嗬嗬嗬,你叫我老人家?”女人笑得更加凄楚,“忘了忘了,你全忘了,连称呼都变了,我成了‘老人家’?你连自己的真实名字也不敢说了,哼哼……”
我悄悄捏了下覃瓶儿,站起来拉着她的手,想转身扎进水中逃离浅滩。这女人疯言疯语,愣说我是她的什么人,还说等了我两千多年,不是“半傀”也是妖精,还是赶快溜之大吉,惹毛了她老人家,再整出些吓破人胆的“日古子”出来,想走也走不脱了。
手机中的女人似乎看透我的心理,“想走?你走得掉吗?……你连我的声音也不想听了?……你不想听听为什么会在安乐洞遇到这么多磨难吗?”
最后一句话将我钉在原地。我咬咬牙,妈那个巴子,哪有活人怕死鬼的道理,有本事你咬我一口啊,我倒想听听你能说出什么子丑寅卯来。
“说!”我从牙缝蹦出个字。
“……嗬嗬,这倒是你的性格。”女人嗬嗬冷笑,“你果然聪明,猜到磨芋和地牯牛是‘莫留,退’的意思,也敢钻进烈龙蜕下的皮中,我蛊惑猴头鹰把你们其中一个带到阴阳树,本意是留你们一条生路,嗬嗬,谁知道你怕蛇的毛病还没好,居然掉进生漆潭……”
“等等!”我大声叫道,“那两棵树真叫‘阴阳树’?”
“当然。”
“为什么?”
“因为……我恨你!我就是要缠着你,缠死你……”
“你恨我?即使我是你的……什么人,按阴阳树的情形,也应该是我恨你才对啊?”我想起寄爷说阴阳树包含“恨妻”的意思,实在不愿对一个女半傀说我是她的“丈夫”。
“哼哼……看来你把一切都忘了!”女人转移话题,“你知道你们为什么能成功逃脱生、毒、魂、死四煞吗?那是因为……你在洞中哭了四次,不但如此……你们还唱了那些令我心碎的情歌。要知道,我那时就是被你的歌声吸引住的。你的四哭加上那些情歌,无意破了我的诅咒,加上烈龙帮忙,你们才侥幸来到这里。”
哭了四次?真的假的?我仔细回想了下:满鸟鸟跌下悬崖后一次,覃瓶儿被猴头鹰抓走后一次,花儿被夹在岩隙中一次,满鸟鸟被巨蟒缠在“碓窝”中一次——果然是四次。至于寄爷在洞中唱情歌,完全是为了驱逐三个年青人心中的恐惧,没想到居然成为破煞的关键……天意天意!!
“那……”我心中其实还有很多疑问,不过想起来被满鸟鸟性骚扰那件事最刻骨铭心,见那女人呆在手机中并不出来,语气也逐渐温婉,我一屁股坐下来问道,“为什么我看见的是石头裸女,而寄爷看见的却是不同的东西?”
“哈哈哈……你不是最喜欢做那件事吗?”女人肆无忌惮地笑起来,“我就是想看看你来找我时还会不会被我吸引……果然,你的本质一点没变,还是喜欢……喜欢……”女人说不下去了。
鬼也怕羞?千古奇闻!!
覃瓶儿的手轻轻颤抖,似乎开始忸忸怩怩起来。不用看,她的脸肯定红到了脖子根。
黑暗中一只大手牵着我的手到地上一摸,我摸到一个人躺在地上,胸口剧烈起伏却闷声不响,情知满鸟鸟被寄爷拖上浅滩后吓晕了。这让我想起了那个白胡子老汉,“卡门中的白胡子老汉也是你安排的?”
“什么白胡子老汉?”女人的语气听上去好像全然不知这件事情。
“……”我语塞了,我没看见所谓的白胡子老汉,根本无法形容。“那些‘煞’都是你布置的?阿可俾的坟墓是怎么回事?还有天脚山上的云妖以及你在石床上和那男的……”
“……看得见的不一定是事实,看不见的不一定不存在……这是我当年就对你说过的。”
听女人话中的意思,难道我们所看见的一切都是幻觉?这倒与我心中的猜测差不多。
寄爷轻轻捅捅我,把我的手拖向那幅鬼火组成的“水墨画”。我明白他的心思,开口问手机中的女人:“那幅鬼火画究竟怎么回事?为什么是侠马口村?”
“侠马口?有意思有意思……这名字取得很有意思。”女人自言自语道,“你说的侠马口,本身就是一个早就存在的风水局,我把它取名为‘天残地缺’‘七星连珠’。‘天残地缺’指的是地底的情形,安乐洞只是‘残缺’小小的典型,‘七星连珠’是指你口中的侠马口村附近的七座山包连成一线,是整个风水局中最厉害的局眼。当然,安乐洞是我请人布置的,你看见的有鬼火那片悬崖上的岩窟,也是我派族人凿的,埋的是你的族人……”
原来如此。“……血魂碑是什么东西?”我沉默半晌,换了个话题。
“你忘了?血魂碑是你送给我的唯一东西!”女人听我问起这个问题,声音徒然变得忿恨无比,“你派烈龙来偷不说,自己亲自跑来抢了?哼哼……”
我急了,女人口中的“我”到底是谁?怎么会跟这个女人有如此复杂的感情纠葛?难道世上真有所谓“人死转世”、“阴魂不散”之事?果真如此,我早已跟那个“我”脱五服六代了,怎么还被这个两千多年前的女人口口声声说成“你”呢?
我还想再问,女人截口说道:“你抢走血魂碑又怎样?你解不开诗锁,你会永远要留在这里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