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影一闪即没,其轮廓是人。
“瓶儿……”我大叫一声,这是我当时心里最直接、最快速、最本能的一种反应。除了那些黑白分明的裸女,这个有着说不出诡异氛围而且异常安静的地方,自始至终没有一丝人气,更别说出现活生生的人。当然,除了我!
尽管那团白光很短暂,黑影也乍现即逝,我还是捕捉到那黑影不是先前那样的裸女。原因很简单,那黑影在我眼中通体黢黑,肯定穿了衣服,当然就不可能是光胴胴。至于是不是女人,没看见相应的体征,现在还无法判断。
“……”无人回应,房中很安静,安静得有点让人心慌。
“瓶儿……”这次声音弱了许多,含着无尽的迟疑。
“……”
叫了两声,没听见那黑影回答,我内心开始慢慢变冷。侧耳一听,那黑影连一丝一毫的鼻息都没有,反倒是我自己粗重的喘息显得格外嘹亮,我甚至听见自己心脏欢快的咚咚声。
我不敢走上前去摸那黑影,一是因为那黑影已经与房中的漆黑融为一体,此时根本看不见他在哪里,二是不知对方是谁,有无恶意,所以不敢冒然下手。
我先前一直被神龛上那樽白色雕像所吸引,根本没注意神龛下这么黑,我本来又只能看见黑白二色,而且空间又窄,黑暗像潮水弥漫在其中,所以没看见神龛下那黑影是一种必然。
“瓶儿……”这次的声音只有我自己能听见,因为它是在我心里发出的。与其说这声心中的虚弱的呐喊是一种希望,不如说是在为自己打气加油。
死寂。神龛上那樽白色雕像格外醒目。
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就在我打定主意准备倒退出房中,想要逃离那黑影恐怖笼罩的范围,神龛之下又突然爆起一团惨白的光芒,同样一闪即逝。在这电光石火之间,我看见那黑影背对着,勾着头,半跪在地上……
而此时,一种很古怪的感觉涌上心头。
那团白光熄灭之后,接着一小团白光渐渐升起,投射到神龛之下的板壁上,白光范围越来越宽,黑影的轮廓越来越清晰,心中那古怪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我一只脚在门槛内,一只脚在门槛外,看见那越来越清晰的黑影,静静呆在不动,两眼瞬也瞬地盯着他的背。那团白光自然是燃烧纸钱发出来的,因为我闻到一股很熟悉的火纸味,投在板壁上的白光飘飘忽忽,忽弱忽强。
飘渺的白光中,黑影前面突然出现七点黄豆大的亮光,排成一个很短的弧形。我当然猜到那七点亮光是七炷香燃烧产生的,但奇怪的是,一般来说祭祀时都是“一撮纸,三炷香”,这人怎会点燃七炷香呢?
黑影将七炷香举在头前半晌,开始慢慢挥动,七炷香在空中划出一道道拖影,像流星闪过。我凝目细看,发现那七炷香似乎正在画一个图形之类的东西。看了半天,心头一闪,这个图形不正是土家的虎形图案么?
我差点惊呼出声。心跳如雷之间,房中两扇大门忽然无声无息迅速向我夹来。我吓了一跳,正在计划是蹦出房外还是退回房中,一柄刀闪电向我面门飞来,我来不及思考,本能地一侧头,刀锋贴着我的面颊飞过,一股炙热的气息扑面而来。
这刀,正是先前将我托上吊脚楼的那柄怪刀!
我还没来得及回身看那怪刀飞向何处,背后忽然一阵大力传来,把我推进房中,踉踉跄跄撞向房中跪在地上的黑影。大门两扇门板“哐当”一声紧紧关闭。
眼看我即将撞上那黑影的后背,那柄怪刀又飞了回来,像有灵性一般,直直竖立在空中,挡在我和黑影之间。我被那怪刀的寒光震慑住,紧急关头猛地煞住身子,鼻子差点贴在刀锋上,一团炙热的气息把我脑袋裹个正着。
我吓得退了两步,视线再聚拢时,发现地上的黑影已站了起来。
黑影装束很古怪,头戴一顶唐僧那样的宝冠,身披一件宽大的八幅罗裙,腰上挂着一只弯弯的水牛角,右手拿着那柄怪刀,左手倒握着一根马头形的物件,上面挂着六个小小的铃铛……当然,在地上燃烧的纸钱光中,除了那柄怪刀,我所看见的一切都是黑色的。
尽管那人仍然背对着我,尽管那人的装束我从未见过,尽管那人从未言声,尽管我的眼睛只能看见黑白二色,先前那种古怪感觉还是势不可挡的溢出脑海——这人,我非常熟悉,感觉非常亲切。
“佬伢……”我惊喜地大叫一声,抬腿向那人扑去。
那人并不回头,右手一挥,怪刀直直指着我的心窝,阻住了我向前扑的趋势。
看见那柄怪刀直指我的心窝,兴奋之情被一盆冷水当头淋下,思维很快回到现实。我爷爷不是早就死了么?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梦,这一定是梦!
难怪我只看得见黑白二色,难怪我会看见悬在空中的吊脚楼和马桑树,难怪我会看见那些裸女,难怪一柄怪刀就能把我托起来,难怪吊脚楼二楼会出现与常理相悖的布置,难怪很多事情不合常理,难怪我找不到覃瓶儿……原来,这一切都是一个梦!我用指甲使劲掐掐脸,果然一点都不痛,而是一种麻麻的感觉!
不是看见我那死去多时的爷爷,我怎会想到这是一个梦呢?
不过,梦与现实总有分岔,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做这个梦的呢?
这个问题还没想明白,那人仍背对着我,把怪刀和挂有铃铛的物件交叉放在头顶,向神龛拜了七拜,跪下磕了七个头,立起再拜了七拜,再把左手挂有铃铛的物件交到右手,扯下腰上的牛角,对着神龛上的十二樽雕像无声吹了一阵,收好牛角,右手握着怪刀向神龛之下闪着白光的板壁迅猛无比砍去,板壁瞬间无声地破了一个窟窿,那人弯腰就朝窟窿钻了进去。
我急了,无暇去分析我当前的处境究竟是在现实还是在梦中,大呼一声,“佬伢!”也跟着弯腰钻进窟窿。
在钻进窟窿的那一霎那,我才想到板壁之后就是后檐,而这座吊脚楼悬在空中,我这么冒然钻进窟窿,肯定会跌下楼去。不过我又想,既然是梦中,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我现在急切想再看一眼我爷爷那慈祥的面容。
后檐果然悬空,不过,却凭空多出一座桥。
桥与后檐垂直,一端就搭在后檐上,而另一端向桃花林深处延伸,尽头不知在哪里。
桥也不是普通的桥,而是那种两层楼阁式的风雨凉桥,顶上钉着人字形椽角,上面盖着鱼鳞形的泥瓦。桥由无数根悬在空中的立柱支撑,其间雕梁画栋、奇栏异干众多,将桥渲染得古朴典雅;桥面铺着块块宽大的木板,两边的栏干内侧各摆着一溜长椅,与整个桥体浑为一体……但是,要清楚看见这两溜长椅并不容易,因为它们被一些装束怪异、举动疯狂的男人挡住了!
这些男人——既然是在梦中,他们肯定不是“半傀”——头上戴着尖尖的草帽,肩上披着草坎肩,腰上围着草裙,打着赤脚,浑身都是肌肉疙瘩,青筋暴露,举手投足都显得很粗犷,大张着嘴,却没半点声音,手脚舞动的速率却越来越快……
他们跳的,自然就是土家族最原始的舞蹈“茅古斯”。“茅古斯”在土家语里面是“古斯拔铺”,意识是“祖先的故事”,表演者通过一些粗犷的动作,体现出一种舞蹈和戏剧交织的场面,表演内容反映古代土家人耕种、渔猎、祭祀等生产生活场景。
我惊骇的不是这些男人跳的“茅古斯”舞,而是为什么这座看不见尽头的凉桥上会出现这些人?这些人在手舞足蹈的同时,都扭头兴奋地看着站在桥头瞪目结舌的我,那神情,似在夹道欢迎我一般,又好像在欢呼部落的首领凯旋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