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歇身为一介学士,能突破宋濯的封锁,寄出信已经十分厉害。如今又何来这样大的本事,将一切都安排的这样妥当。
或许……另有旁人相助。
姚蓁明白应当另有隐情,但是她聪明的没有过多过问。
——毕竟,他是向着自己这边的。
她取下右耳上的耳珰,缓缓抬起眼帘,望向院中整装待发的护卫。
她要去临安,去岭南,去助力守卫大垚的疆土。
迎接着她的,是广袤而自由的前方。
长乐坊。
摄政王府旧址。
红漆的大门被用力推开,发出沉闷的、老旧的吱呀声响。
门打开后,推门的禁卫立即垂着头、贴着门,自发分为两列,大气不敢出一下。
轻缓的脚步声倾轧过来,不时伴随着血滴落的粘稠声响。
一身寒戾的宋濯,执着一柄剑,现身于两列禁卫中间。
他手中拿着的那柄剑,早已卷了刃。
宋濯缓步走来,浑身浴血。
他的胸襟、前摆上,浸透了血液,已瞧不出衣料原本的苍青色;执剑的右手,衣袖亦被血液所浸透,粘稠的血液顺着他玉白的手指滴下,攒聚在剑尖上滑落,滴答、滴答。随着他的走动,浓郁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席卷着散开。
他一现身,原本神色恭敬的禁卫,齐刷刷地脸色微变,恍若见到什么凶煞恶鬼一般,神情越发恭敬尊畏起来,噤若寒蝉。
宋濯看也不看他们一眼,神色极度的平静,唯有眼尾挑着一抹近似妖邪的红,放在他那张冷玉雕琢似的脸庞上,十分违和。
跟在他身后的苑清,抬头望一眼高照的暖阳,再看向阴翳下的宋濯时,没由来地打了个哆嗦。
宋濯表现的太冷静了。
不对劲,这不对劲……苑清紧蹙着眉,不知如何描述那种怪异的感觉。
片刻后,他寻到了一个极其恰当的形容。
此时的宋濯,平静的宛若一具会动的尸骨,周身遍布着死气沉沉的、凛寒刺骨的气息,丝毫生机也无。
苑清又打了个哆嗦。
“公主在哪儿。”宋濯淡声问。
苑清蓦地回神,看向他,喉头艰涩的滚动一阵,指了一个方向。
宋濯丢开剑,阔步朝他指的方向走去。
苑清连忙疾步跟上。
远远的,便嗅到那屋舍中散出的浓郁血腥气。
苑清不禁放轻鼻息。
宋濯神色平静地推开门,门开的那一瞬间,浓郁的血腥气攀至一个巅峰,几乎熏天。
一向厌恶血液的宋濯,却恍若没有嗅到血腥气一般,浓长的睫羽轻轻眨动一下,神态自若地迈过门槛。
地砖上攒着好多血,砖缝之间的泥土都被染成了褐红色。
苑清跟在他身后踏入屋中。他的第一反应便是足底宛若被粘住一般,每每迈出一步,便恍若用了极大的力气,凝固的血液如脂膏一般沾在足底,一抬足便留下一个凹陷的足印。
苑清喉头一哽,垂下眼眸,望见散落的包袱,几件姚蓁常穿的衣裙从包袱中撕扯出来,裙角染了好多黑涸的血。
他还望见几块千疮百孔的、隐约可以窥出原本雪白柔韧的皮质物品。苑清知道,这是被剥下来的人皮。
他心中猛地一窒,盯着那几块染血的皮肤,几乎目眦欲裂,用力合了下眼,才堪堪稳住急跳的心脏,看向宋濯。
宋濯缓步走着,从苑清的角度,可以望见他的侧脸,高挺的鼻尖,宛若攒着霜雪。
他的脸上什么情绪也无,苑清分辨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此时,苑清才发现,他虽浑身浴血,但那条搭着姚蓁大氅的左臂,干干净净,滴血未沾。
在这样血腥而阴森的情形下,宋濯的神色依旧极度平静。
直至,他垂下视线,岑冷的、宛若冰霜的眼眸,映出地面上那具纤瘦的身体。
他看着她,忽地轻笑了一下,唇角晕开弧度。
苑清顺着他的目光,望见了一枚血玉耳珰。耳针上挂着一小块肌肤,血玉原本的颜色同血迹混在一处,愈发诡异的妖艳。
同时,苑清也望见了屋舍正中央,那具纤瘦的身体现今的模样。
他看清了,但又什么没看清。只因那具身体被人剥去了原本娇嫩的肌肤。如今,肌肤之下,仅剩血色的肌肉与缠绕的脉络——有些血肉被挑在一旁,骨架上剩余的一些,大致勾勒出她的形状,但勾勒不出她的形貌。血肉淋漓处,隐约可窥见几块纤瘦的白骨。
饶是苑清见多识广,此时嗅着浓郁的血腥气,又瞧见这一幕,腹中亦忍不住翻江倒海,不住上涌着酸水。
他眼眶发涩,忍了忍泪意,低声唤:“主公。”
宋濯孤傲地立着,没有回应他,目光隽永地望着这具血肉模糊的躯体,神色不再冰冷,眉宇间满是温情。
苑清别过脸去,不忍再看,顿了顿,恐宋濯 出事,便又唤了一声。
这次宋濯淡淡的应了。
他展开臂弯上搭着的、干净的大氅,跪在地上,几乎虔诚地望着“姚蓁”,而后,将她扶起,为她披上大氅。染血的玉指纷飞,他昳丽的眉眼,专注地望着她,为她系好领口的系带。
分明是这样厌血、这样爱洁的一个人。此刻却跪在地上,任凭那些浓稠腥熏的血液渗透他的衣料。
他捡起掉落在地上的耳珰,紧紧握在掌心,而后,冷静而阴森的吩咐道:“剥了他们的皮。”
苑清知道他说的是谁。
即使宋濯不说,他也已经想了无数种折磨人的酷刑,领命后便要前行。
“等等。”宋濯忽然叫住他,嗓音在提及姚蓁时,转而变得温润,“你命人去一趟宫中,将公主的鸾撵要来。”
苑清踟蹰。嘴唇蠕动一阵,到底没有说出制止的话,走出屋舍,指了一人入宫。
待他再次折返回屋舍门前,一抬眼,便望见宋濯仍旧跪在地上。
宋濯微弯着腰,用干净的左臂,将那具惨不忍睹的躯体小心翼翼地拥入怀中,轻轻抚着她的脊背,像是在安抚。他的薄唇微微翕动,似是在同她轻声说些什么话。
死了的人,当然不可能回应他。
于是,苑清望见宋濯的眼尾渐渐晕开一道极深的红,好似血烙一般。
他扶着她的那只手,剧烈的颤抖起来。
然后他松开手。
“姚蓁。”他睨着她,狠声道,“你不是不想留在我身边吗,你不是想跑吗,我现今准允你离开我,你怎么不动了,嗯?舍不得我?”
他这般阴森地威胁着她。
却在那具尸体因失去支撑而无力地歪倒时,面容空白一瞬,失去了往日的淡然与从容,红着眼,几乎是狼狈地扑过去搀扶,将她再次紧拥入怀里。
峰回
血。
触目惊心的血。
宋濯踉跄着扶她, 手掌撑了下地,在凝固的血迹上留了一个掌印。
他将柔软的她抱在怀中,触碰到一手黏腻的血, 她的血正缓缓浸透他的衣袖。
他分明将她抱的这样紧,却听不见属于她的半分心跳。
她一点声息也无。
意识到这一点, 宋濯的眼睫剧烈地颤抖一下,耳边潮水般地一阵嗡鸣,忽然什么都听不到了。
他小心翼翼地拥着她, 生怕动作稍重,会令她的干涸的伤口处流下更多的血。
血色弥漫,忽近忽远。
宋濯望着指间渗出的血,想到, 才建成的公主府中,他亲手染的朱砂纸。昨夜他前往宋宅前, 才堪堪完成最后一道工序。
只待姚蓁孝期一过,他便去拟一道旨意, 为她写一张求娶的婚书。
那朱砂纸可真鲜红啊。
他一遍一遍的用研磨的朱砂粉浸染, 如今想来,却只觉得那颜色恍若是将他的心剜了一块, 用淋漓的血肉染就。
他想到了, 昨日清晨,姚蓁柔软的双臂揽着他, 清丽的眉眼笑得弯弯,柔声说,等他回来。
而如今, 她再也不会拥抱他、同他交谈了。
再也不会。
仿佛有一只铁手紧紧箍住宋濯的心脏, 他抱着破碎不堪的她, 忽地有些喘不上气来。
浓郁的血腥气堵住了他的口鼻,封住了他的五感。那只铁手揪着他的心脏,将他的五脏六腑搅动的翻江倒海。
他的脑中一片混乱,无数个姚蓁对他言笑晏晏。
他的脑中却又无比的清醒,清醒地想起,一开始,姚蓁原本是对他让她来宋府,是持着抗拒的态度的。
是他逼迫她日日前往。
如果他没有派小轿去接姚蓁。
如果他没有逼迫姚蓁。
如果他不曾想要掌控姚蓁。
如果他不曾瞒骗、不曾囚禁姚蓁。
姚蓁便不会想方设法地想要逃离他。
是他太过自负,以为将一切尽然掌握在手中,以为在他的治理下,望京的治安不会有纰漏。
如果,他没有做那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