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舅爷活到这把岁数,从没见过有人这样治病的,阮氏拿着一柄两寸长的柳叶小刀,用刀尖挑破许家美的足底涌泉,在许家美反应过来之前,一滴滴紫红色的血已经在床褥上晕开了花。
“哎呀,这是……”许家美没觉得痛,只是看那逐渐渗出的污血感到害怕,不由抓住了二舅爷的手,怯怯地向他求救,“我、我怕……”
“不怕,不怕……”二舅爷拍了下她的手背,柔声安抚道,“别动,马上就好了……”
话虽如此,二舅爷心里却没谱,他不喜欢这种蒙在鼓里的感觉,眼看许家美的脚底流出来的血渐渐变黑,心头的不安再次涌到嗓子眼儿。他故意装作自己什么都懂的样子,指着阮氏手里的小刀说:“你这是要给她放毒吧,不过,这年头没人这么整了,你告诉俺,咋整才行,俺来……”
阮氏一手摁着许家美的脚底板,一手来回擦拭床褥上的血污,生怕沾到许家美身上,她头也不抬地说了句:“我犯的错不用连累别人,这血有剧毒,谁沾上就得中毒。”
“啊……那你还……这怎么可能呢……”二舅爷被她说懵了,也不相信她会不怕死。
“我说过,我会承担所有后果,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罢,我会用事实证明的。”阮氏聚精会神地盯着那处穴位,没有工夫搭理二舅爷,二舅爷扁扁嘴还想说点啥,忽然见她瞪大双眼,整个人跪在地上,伸手将从伤口处爬出来的一条小虫拽了出来。
“这是……”二舅爷失声叫道,颤巍巍地指着那条不停蠕动黑糊糊的虫子,吓得面无血色,“这是什么鬼东西,家美的病就是它害的啊……”
许家美紧绷着那张惨白的小脸,坐起身子想看一看那是什么东西,阮氏怕吓着她,扬起左手的衣袖,遮住右手紧紧掐住的蛊虫,朝二舅爷使个眼色,示意他不要吓到许家美。
“没、没啥……”二舅爷艰难地吞咽着口水,睁眼说了几句瞎话,“那是你体内淤积已久的血块,时间久了,都发乌了,正常的,这是正常的……好啦,你躺下歇会儿,我去找人给你煎药,从今往后你的病就全好了,放心吧!”
说着,二舅爷忍着恶心将许家美的脚下垫着的褥子抽出来扔到一旁,随手将药箱里的止血膏药贴在她脚底,勉强笑道:“没事了,真的没事了,你就放心睡个安稳觉吧!”
许家美眨了眨眼睛,颤抖的双手捂着冰凉的脸颊,难以置信地望着他:“您说,我的病全好了?!再也不会犯了,是吗?!”
二舅爷点点头,轻柔地摸着她的头,笃定道:“是的,全好了,再也不会犯了!”
尽管二舅爷再三保证,许家美还是不敢相信,彷徨狂喜的泪水大有泛滥的趋势,无奈之下,二舅爷只能给她扎了几针,看她沉沉睡去才能脱身。二舅爷捏着褥子的一角,正寻思着扔哪儿合适,却见阮氏手里还掐着那条虫子,顿觉干呕头皮发麻,带着好奇与不解,迟疑着开口道:“你还不快扔了,留着它干吗啊,一想到这种东西在人身体里面,俺就浑身直冒鸡皮疙瘩。”
阮氏茫然地转过身,二舅爷这才发现她的右手变成紫黑色的了,愕然地张大嘴:“你、你咋地了……”
“我、我不知道,听说这种蛊虫一旦下了就不能取出来,如果非要取出来,就必须由另一个人用血养它……要是随便扔了,不知道谁又要遭殃……”
“世上还有这种邪乎的事?!俺这半截身子入黄土的人都没听过哪!用血养它?!使不得,使不得啊!这就是个邪物,早摆脱了早好,不能随便扔,那就用火烧,用火烧总行了吧!”
二舅爷又惊又吓,来不及追究蛊虫的来历,跑到里屋端来脸盆,把水泼在地上,手忙脚乱地抓起桌上的火石点燃煤油灯,接连点了几次也没点着。阮氏双眼失去了焦距,看他来回忙碌也不晓得该做什么,突然,她的嘴角扬起一抹淡然的笑容,不待二舅爷反应过来,便将蛊虫吞进腹中。
“她大娘,你这是做啥子?!”二舅爷看她将那条一寸长的蛊虫吞了进去,惊吓得眼珠子都要跳出来了,不知所措地叫道,“你怎么能,你怎么能……”
阮氏平静地坐下来,挥挥手示意他不要激动,指指里屋的许家美:“小声点儿,别把孩子吵醒了。”
二舅爷只得将喉咙里的话咽下去,放轻动作坐在她对面,小声问:“她大娘,你究竟要做啥子?!”
阮氏沉默半晌,苦笑了两声:“这都是自作自受啊,老天爷给我的报应,有生之年我没能做个好人,只愿死后还能有人记住我,给我一个名分,在我的墓碑上给我保留许夫人的名号。”
以二舅爷的人生经历,很难理解她的所作所为,暂且不想她为何如此看重一个名分,只看她轻易求死就够他绞尽脑汁了:“唉,你说这人活一辈子不容易哪,现在老夫人已经原谅你了,眼下你又治好了家美的病,何必自寻死路呢?!俺不晓得怎么处置这东西,但你这样实在可惜!”
“可惜?!有什么可惜的呢?!不瞒你说,我也不晓得怎么处置这东西,我只知道养它的人不死,它是不会死的,不管用水淹还是用火烧,可能都没用的!事已至此,我不能拿别人的命冒险,能救回家美已是万幸,怎能另生枝节啊!况且,这也是我罪有应得,我已是生无可恋,若是死后连个葬身之处都没有,那可真是惨呀!”
“话也不是这么说吧……”二舅爷费力地琢磨她说的话,思来想去还是想不通,女人的世界向来是个谜,要死要活仿佛也是随兴而起,跟其他人都没关系。
阮氏起身离开,她的唇已经泛紫,表情举动却依然优雅,如果没看错的话,她下垂的眼角依稀闪烁着耀眼的光芒,满怀期待地看向远方。多年以后,二舅爷想起这一幕仍是觉得悸动,阮氏明知自己撑不了多久,可她看起来还是自信满满。到底她为何自信不得而知,也许是为了许老夫人的宽恕,也许是为了许家美的未来,也许是为了那块墓碑上的许夫人……
许家恒与玉顺回来的时候,阮氏已经奄奄一息了,得知她牺牲自己救了许家美,许家人对她的埋怨憎恶都被同情怜惜取代。许老夫人答应过她送她走,但她的身体日渐虚弱,根本无法下床走动,二舅爷治不好她的病,甚至不清楚她为什么发作地这么快,为她熬制的解毒药喝了也无济于事。
对此,阮氏接受地很坦然,许老夫人和许家慧每天都来看望她,许家人看她的目光也都不像之前那么刻薄。或许他们都忘了她才是那个下毒的人,或许他们装作忘了不愉快的过往,记恨一个人并不能得到快乐,远远不及原谅一个人来得容易。
又是一个阴云密布的午后,阮氏躺在榻上听碧珠说那些陈年旧事,在她印象中那都是无聊至极的麻烦事,现在听来却很有意思。直到此时她才知道自己错过许多美好的时光,曾经被她唾弃的琐事竟然都是值得珍惜的回忆,原来幸福无处不在,只是她没有用心体会,她总以为自己不幸福,只因她没有感受幸福的心。
碧珠聊到许家慧酿桂花酒,要送给将来的夫君,阮氏勉强睁开双眼看向站在床头的女儿,她始终不明白女儿为何看重那坛桂花酒,不懂女儿要女婿喝下那杯酒的意义,想起自己亲手砸了那坛酒,不由留下愧疚的泪水。许家慧含泪摇摇头,想走过来握她的手,阮氏刚伸出手又匆忙缩回来,她怕女儿沾到身上的毒,她想毫无牵挂地走,又怕再也没有机会向女儿道歉。
“家慧,娘欠你的太多了,如果真有来世,我们再做母女好不好,我会好好补偿你的……”阮氏强忍着没让自己哭出来,她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资格做许家慧的母亲。
许家慧用力点头,汹涌的泪水瞬间模糊了双眼,阮氏开怀一笑,剧烈地咳嗽起来,她枯瘦如柴的双手抓着床畔不停咳嗽,困难地张大嘴巴,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
“大姐,你还好吗?!”碧珠忙不迭地冲过去掀开那层帐幔,许家慧也等不及看清楚母亲的样貌,好在二舅爷及时赶来阻止了她们。
“不能接近她,冷静点……”二舅爷从身后拉住碧珠和许家慧,指了指紧跟而来的许老夫人和玉顺,“你们忘了我怎么交代的,谁也不能接近她,家慧,这也是你娘的意思,难道你连你娘的话都不听了?!回去坐好,老夫人她们来了!”
碧珠无可奈何地叹口气,拍拍满脸泪痕的许家慧,拥着她退到一旁。许老夫人和玉顺在门外就听到了阵阵咳嗽声,她们快步走进里屋,心疼地唤了声:“阮儿,我的孩子,你怎么样,哪里不舒服,快,喝点水吧……”
“大姐,我这就给你倒水,她二舅爷,还有药吗……”
“不用了……”阮氏竭尽全力坐了起来,后背倚着床头,扭头看向她们身后,顿了顿,道,“老爷……老爷,他没来吗……”
许老夫人自责地咬着唇,连忙推了碧珠和玉顺一把:“快去,你们快去把万山找来,你们两人一起去,快点……”
“这……”碧珠和玉顺面面相觑,为难地点了点头,“好,我们去把老爷带来……”
阮氏苦笑着摇头:“不用了,别叫他了,我怕我熬不到他过来……”
许老夫人看她这幅摸样,顿觉心如刀绞:“傻孩子,怎么会呢,你不会有事的,你会好好的……”
“娘……”阮氏艰难地转过身子,满眼央求地望着她,“我走之前,您能不能答应我最后的请求?!”
许老夫人泪如雨下,哽咽道:“娘答应你,你说什幺娘都答应。”
阮氏松了口气,紧接着说:“等我走了,您把我葬在许家祖坟好不好?!如果可以的话,墓碑刻上许阮氏……咳咳,我只有这个要求了,娘,您能不能答应我?!”
许老夫人匆忙应道:“好,好,娘答应你,阮儿,你放心,娘答应你……”
“这就好,这就好,我可以放心地走了……”阮氏长吁口气,缓缓靠在枕头上,微微闭上双眼,“娘,谢谢,谢谢您认我做许家人……碧珠,玉顺,家慧,谢谢,谢谢你们原谅我,我已经看开了,我没什么好求的了,有你们送我最后一程,我,心满意足……”
阮氏的声音越来越低,像是梦中呢喃,像是轻声吟唱,她看起来睡得很安详,许老夫人不忍心惊醒她悄然落泪,碧珠拥着许家慧低声啜泣,玉顺望着她平和的面容,默念道,大姐,但愿你真的看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