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然国京都。燕城。天元二十五年。乐宅。
初夏的六月,天气暖洋洋的,连阳光也变得渐渐炽热起来。‘桃仙居’里的那些各色树木都长得绿油油的。树荫底下,摆放着些玫瑰、牡丹、芍药的盆景,红粉白黄各种颜色相衬,显得十分抢眼绚丽。往北瞧那紫藤花爬满的月亮门对面,一排五间大屋,装饰得华丽雅致,外面的窗扇都是红漆涂刷,雕有兰花图案的镂空窗上,一色加了月白的镂雪纱制成的窗纱。
这时正是晌午时分,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树上传来几声断断续续的蝉鸣声。
一个身穿豆青色衣衫的小丫环从屋里退了出来,轻轻掩上房门,她左手里拿着套素金色衣裙准备到后院天井去浣洗,右手里却端着一个白瓷的托盘,里面放着大半盘做成梅花形的酥心点心,点心是诱人的金黄色,中心处还用筷子点了一个小小的红点,象是梅花的花心一般。那小丫头喜滋滋的笑着,绕过后院的一处小角门,往后面奴仆们住的天井当院里来了。
那小丫头先就来到厨房里,从怀里掏出块棉布手绢来,将碟子里的梅花小点倒入帕子里装了起来,正在这时,有人在她背后轻拍了一下,那小丫头吓了一跳,回过头去,只见拍她的是厨房里帮忙打下手的丫头小珍。那小珍笑道:“豆儿,你个小东西偷偷摸摸在这里做什么呢?”
豆儿直朝胸口拍了两下,嗔道:“小珍姐姐,你好生生的吓我一跳做什么?魂都要被你吓掉了。”
“敢情你是在做贼呢,吓成这个样儿?”小珍手指着豆儿手里刚刚包上的小手绢,笑道:“这里什么宝贝?值得你包了一层又一层的,还不快拿了出来我看。”
豆儿笑道:“姐姐,这可是稀罕物儿呢,倒是豆儿我今天得的好彩头儿。”说着便将手绢解开,露出里面的十几块梅花点心,“瞧,这是咱们姑娘赏我的。”
小珍道:“哟,这不是姑娘今早儿才做得梅花酥么?倒赏了你这么些个,你怎么得的这巧宗儿?”
豆儿拿了一个送到小珍嘴边,小珍笑了笑接了,放在嘴边咬了一口,只觉点心又酥又香,里面裹着香甜的豆沙馅,不由得赞了一声道:“哎呀,真好吃。咱们姑娘做的点心就是比别家的强些,怨不得咱们乐家点心铺子生意就是好,每天都卖断货,我上次听小柳子说,连宫中的贵妃娘娘也使唤小太监上咱们铺子买点心带回去呢。”
豆儿接茬道:“可不是嘛,现在外面谁不知道咱家姑娘心灵手巧,模样又好,还是把做买卖的好手,更难得的是没有小姐脾气,对咱们这些下人也是和和气气的,跟谁说话都是笑呵呵的,谁不喜欢哪?”
小珍边吃着点心边笑道:“你这张小嘴儿倒比那媒婆儿还巧,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上门说亲的呢。姑娘的好处还用你多说,谁没长着眼睛不会看是怎的?你还是说说你今日咋就讨了这么个巧差事?”
豆儿笑道:“说来也是凑巧,我本来是在姑娘院子里给花儿浇水呢,就见喜鹊姐姐就从姑娘房里走出来,要找个人儿给锦绣坊的程姑娘送新做的点心呢,可巧就遇上我在那没事儿,喜鹊姐姐就叫我去了。程姑娘不知从哪里弄了些水晶冻来,便装了两碗让我捎给咱姑娘,我跟着喜鹊姐姐给姑娘回话,姑娘瞧了那水晶冻就说了一句‘咱也弄些这个卖’,看样子很高兴,就将这盘点心赏了我。”
小珍走到天井边,舀了一瓢凉水漱口完了,对豆儿笑道:“你这丫头好运气,偷着乐吧,姑娘这一盘子点心若在铺子里卖,你三个月的月钱都不够买这一盘子的。”说完,笑着去各房里收吃饭家伙去了。
豆儿嘻嘻笑着将剩下的梅花酥点收起,想着明日去帮各房大丫环们出门买东西时,将点心带给自己在市集卖针线的娘亲尝尝。
这里豆儿欢快的拿着衣服自去浣洗,却不知道此时‘桃仙居’跟隔壁相邻的高高的院墙上,正上演着一出好戏。
兰茜两手紧紧的扒在自家和乐家相邻的院墙上,脚下踩着高高的木梯,一对漂亮的丹凤眼不住的往乐家后院的‘桃仙居’观望。
墙下梯边,她的贴身丫环小容急得直跺脚,在底下不停的低声叫道:“小姐啊,你快下来啊,摔着了怎么办?”
“别担心,摔不着的,”兰茜淡淡的两句扔了回来,“你还别说,这乐家小姐的后院收拾得还真挺漂亮的,我喜欢。”
小容翻着白眼跺脚生气,你喜欢有什么用,这是人家的院子,又不是你的。她忍着气继续劝:“小姐,你下来好不好,你这样很不礼貌的,要是被人家乐家发现了你象个贼似的扒着墙头看人家,说不定上门来找,若是老爷知道了,非把你送回老家不可。”
兰茜压根儿不理会她的威胁,自顾自的问道:“听说这个乐家小姐跟我一般大的年纪,却很有本事,自己开了好几家铺子,前两天孙姨娘买的点心给爹讨好,听说就是从乐家点心铺里买来的,爹还直夸好吃呢。对了,小容,你也上来看看吧,她家院子挺大的,种的花也多,那边还有个金鱼沼呢,可惜我看不见里面有没有养金鱼呢?”
小容真不知道该怎样劝说自家这位不通事务的大小姐,只得继续磨嘴皮子:“我的小祖宗啊,咱们才搬过来几天啊,这街坊邻居的都不熟悉,你若是想结交乐家的小姐,也得正大光明的找个机会认识人家,哪有扒着墙头窥视人家的?若被陈姨娘看到了,又要在老爷面前搬弄事非了,你身体本就不好,若是又吵了起来,岂不生气?”
兰茜最听不得的就是陈姨娘三个字,一听之下脸色涨得通红,回头看向底下的小容,丹凤眼瞪得老大,不忿道:“她算个什么东西,妓院里出来破落儿货,爹是中了她的狐媚子,才把我娘说的话当成耳边风,把那个狐狸精当宝贝儿一样,我偏就不信她敢把我怎样了?今天我还就要扒在墙头上把乐家看个够,看她能在爹跟前儿吹什么妖风?”
小容一听顿觉不好,这个惹事生非的大小姐怕是上来了倔劲儿,这时她就怕惹出事儿来老爷怪罪,吃亏的还是小姐她自己。小容这时也顾不得害怕了,攀着梯子爬了上去,够着了兰茜的裙角,软声求道:“小姐,算小容求你了好不好,你听话下来,明日奴婢定找人去打听了乐家小姐几时出门,小姐你再去认识人家,好不好?”
兰茜依旧把头枕在用胳膊上望着‘桃仙居’满院的似锦繁花,眼神里有几丝盼望,轻轻的说道:“小容,我好想有个能说话的朋友。”
小容心里一酸,不知要说些什么才好。她家小姐自小体弱,从小有道士给她批命,说小姐是孤老一生的煞星命,不宜出深闺,否则对家人不利。于是兰老爷便禁了女儿的足,只让她的活动范围限制于家里,平日里门都不让她出。夫人生了小姐后身体虚弱,不到一年便辞世了。兰老爷更是觉得道士说得有理,对这个女儿便淡淡的,虽不疼她吃穿,但是对她的事却是很少关心。后来家里多了几个姨娘,又添了两个儿子,兰老爷对女儿的感情便更淡了。
这次兰老爷听了五姨娘陈氏的话,将家传的脂粉铺子开到了京城里,顺便在这繁华地界落户过活,本想将女儿留在县城老家,但又怕无人看管之下,她随意出门惹出倒霉事儿来拖累了自己,便咬着牙带了她一起进京,只是吩咐家人不准小姐外出,将女儿当个*般锁在了家里。
兰茜长了十六岁,身体却不似小时候那样病弱,只是仍然不许外出。她长了这么大,出家门的次数却是两只手掌数得出来,她娘死得早没人肯帮她说话求情,只好一日日一年年的呆在家里做牢般的过日子。心里憋屈之下,脾气也不好,在家里脸也拉得长长的,陈姨娘又捡了借口,说亏了老爷没将她放出去,这样没有规矩的女孩儿让人看到了,丢的是当爹的脸。兰老爷奉这位如夫人的话如金旨玉言,将女儿看得有如家犬一般。
直到三日前的那天傍晚,兰茜和小容在墙下的花圃边无聊地看蜜蜂采蜜,就听见隔壁院子里传来一阵阵欢声笑语,兰茜好奇心起竖起耳朵听了一阵,似乎是隔壁人家兄妹几人正在讲笑话赢点心吃呢,她听了几个笑话,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过了一会,又闻见一阵扑鼻的包子香气传来,实在忍不住爬了一回梯子偷偷往那边望了一眼,就见男女老少几个人围坐在一张矮桌旁,正在喝着稀粥吃包子。
她看见其中有个窈窕的少女身影背对着自己,就见她穿着月白的家常衣衫,瞧不清正脸,只在她转头说话时看到几下那少女柔美的侧脸线条。兰茜那日里直看到人家吃完了饭散去,才从梯上爬了下来。愣愣的回了自己屋里,捂在被窝里哭了一场。她好想认识那个白衣少女,心里直觉的以为若是认识了她便能融入到那种温馨欢乐的气氛里。
于是,这两天她趁着没人注意便爬梯扒墙,希望能再遇见那白衣少女一回,但却连那少女的影子都没见着。
就象现在,日头晒得她头也有些昏了,兰茜失望的收回眼光,想从梯子上倒退回去。耳边就听吱呀一声门响,接着一个清脆带着笑意的声音道:“姑娘,你在做什么?”
兰茜也不知是紧张还是激动,就觉得浑身一颤,眼光一转,便远远的对上了一双隐含笑意的灵动双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