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二见她跌倒,忙想去扶,而江轻竹却摆了摆手,好一会儿自己勉力站了起来,脸色虽然依旧苍白,但眼神看上去却镇静了许多,她定了定神,问道:“王爷身体如何,是何时发现中毒的。”
“应该就是王妃走的当日。现在王爷还昏睡着,应该暂时无性命之虞。”钱二见她摇摇欲坠,又是一副身子骨柔弱的模样,不敢同她说夜王近日里呕血数升,只得捡轻的说。但她没想到的是前一刻还脆弱不堪的小女子此刻已以坚定的语气同他说道:“钱二哥,你等等我,等我交代了父亲,便随你一同回去。”
“是。”单膝跪地的钱二抬起头,见月华正映照在江轻竹清丽的容颜上,犹如蒙上一层清辉,宛如一朵白色梨花,绽放在墨黑的夜空下,而她脸颊的泪正犹如梨花上的露珠,令人升起无限怜爱之情。
江轻竹又走回父亲的书房,江怀秋仍在作那幅《燕山夜雨图》,见轻竹进来,只是讷讷地说道:“你已经决定了么?”
江轻竹点了点头,便跪了下去,“爹爹,恕女儿不孝。但女儿也不愿连累江家,若我不是以江府大小姐的身份,而是以普通女子的身份伴他左右,是否便能保得江府平安。”
江怀秋拍了拍大腿,道:“哎,你这是不认我这个爹爹了么?”
江轻竹跪着往前走了两步,道:“爹爹,女儿尚未告诉过您,多年前女儿这一命便是为他所救。况我和他既已结下永结同心之盟誓,女儿不愿背弃。”
她脸有悲戚之色,而这悲戚里又隐有一份决绝,江怀秋知道此番是再也留不住女儿,只说道:“罢了,罢了。你既已下定决心,爹也不便再说些什么。爹曾经答应过你娘,让你一生欢喜。”江怀秋毕竟是经过大场面的人,此番虽心内悲痛,但为了怕给江轻竹太大的压力,也只是和颜悦色地说道:“爹近日看你失魂落魄的模样,也只觉得,若强留你在此,虽然你身份上仍是我的女儿,但性子上已不是我的女儿了。倘若你能开心,不管身份上还是不是我的女儿,但作为爹爹还是希望看到你喜悦的样子。你以前在家中,爹知道你虽然面上也总是很高兴的样子,但终究欠缺了一份情,而今你找到了这份情,爹又怎能不成全你。”
江怀秋又叹道:“况且,一切皆有命数,倾巢之下焉有完卵。该来的总归要来,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能谨慎一点便谨慎一点。”
江轻竹从未见江怀秋同她说过这么久的话,还如此动容,父亲在她印象中一直是健谈且有魄力,虽然时常装病,但在她面前一直是精神奕奕的模样,但她此刻看去,却见父亲又瘦了一些,两鬓业已斑白,心中愈发难过。
江怀秋将她扶了起来,又唤了贴身老仆进来,说了一句:“小姐因夜王之事,伤心过度患了恶疾,抱恙在床,此后无法见客,你替我把这个消息传出去吧。”老仆抬头看了江轻竹一眼,应了声是便退了出去。
江轻竹看了父亲一眼,低低地说:“女儿,定会回来看爹爹的。”接着便回房换上衣裳,戴上面纱斗笠,同钱二回了夜王府。
江轻竹将此番前事同夜王说了一番。夜王心中感慨无限,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静静地握着江轻竹的手。
“其实,你不要怕连累我,因为此后我怕是要犯上了欺君之罪了。”江轻竹见他面有歉疚之色,安慰地说道。
夜王却缓缓说道:“轻竹,既然你可以不做江府的小姐,我自然也可以不做夜王。我们便一同去山林之间,做个闲云野鹤之士可好。”
那自然是极好,但江轻竹这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已听得门外有人喊道:“皇上驾到。”接着便是一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之声。江轻竹见出房定遇个正着,忙一跃而起,伏于梁上,而彦帝已迈着大步走了进来,唤道:“二弟,朕听闻你重病在床,特来看看你。”
夜王方想起身,彦帝已扶住他,“二弟身体不适,就不用行礼了。二弟,你素来身体健壮,怎会忽然患病。”
“臣弟也不知,那日忽然酒醉后,只觉头痛欲裂,许是患了伤寒。这几日已无大碍,只需休养数日便可。”
“唉,二弟你定是太操劳国事了啊。朕知道,你一定恼怒张益阳被北狄人所杀,想亲赴北狄为他报仇。但此事不可操之过急。”彦帝轻轻地拍了拍夜王的手背。
夜王听他提及张益阳一事,心中一震,但面上倒是神态自若,说道:“皇兄,我知晓了。”
彦帝又说:“不过二弟,你心中再如何伤心难过,打弟妹可就不对了。你们成婚时多少人说你们是大胤第一佳偶,如今却传出这种流言。不如你去江府把弟妹接回来吧。听说弟妹都因你气出病来了。”
夜王面色忽地冷了下来,只说:“此事臣弟心中自有计较。等过一段再说吧。”
彦帝也呵呵笑道:“也罢也罢,你们小夫妻闹别扭,朕就不掺和了。”
“皇兄,臣弟有个不情之请,臣弟想卸去军职去苏鄞一趟,一则是前一段听闻皇兄想派人去视察苏鄞水堤修筑的状况,尚未找到合适人选。”
“欸。二弟你是我胤朝第一将领,去看个水堤,大材小用了。”夜王话未说完,彦帝已插话道。
但夜王仍是缓缓地说出了下半句话:“二则北狄之事,臣弟甚为牵挂,但不能亲赴疆场,现如今又听闻苏鄞宓水决堤,百姓死伤众多,若不能再为皇兄解忧,臣弟便有愧于为臣之道了。三则臣弟确实也想离开洛都一阵,散散心。”
“也罢。二弟你便去苏鄞一趟吧。况且苏鄞气候温暖,你也好去养养病。朕封你为钦差大臣,你可在苏鄞好好住住。”
“皇兄,臣弟不愿大张旗鼓地前往,臣弟想私下调查一番,所以才说是不情之请。”
彦帝还欲说些什么,但见夜王神色憔悴,病态俱现,心中微微一触动,笑着说道:“朕知道了。二弟你确实是累了,好好休息吧。”
彦帝又吩咐了众人要好好照料夜王,才走了出去,江轻竹伏在梁上,只觉汗如雨下。
彦帝出门时已是黄昏时分,天色将暗未暗,最是暧昧不清,彦帝皱了皱眉,说道:“四喜,点灯笼。朕最不喜这种天色,昏昏昧昧的。”
四喜抬头看了看,见天色还未暗下去,但见彦帝嗔怒的模样,忙让人取了灯笼,自己恭恭敬敬地弯着腰走在彦帝的前侧,“皇上,您可是担心夜王殿下的病情。”
彦帝看着灯笼里烛火发出的亮光,答非所问道:“这灯笼的亮光还不如这快下山的太阳呢。”
“那老奴让人再多取几个灯笼?”
彦帝负手站立,道:“是啊,这一盏灯笼不够亮,多几盏可就够了啊。”此时太阳虽未完全下山,但另一边也已月上柳梢头,彦帝皱了皱眉,“况且,还有月亮之光。”
他此句一出,四喜才领会了些他想说的事情,当下咋咋舌,讷讷不敢言。彦帝见他不说话,倒又绕回了原点,“朕原先有些担心二弟是假病,但此番见他却又担心他是真病。二弟真病,也不敢找宫中御医。可见这几年,朕做了多少类似的事他才会推人度己。可笑可叹的是,朕居然自己都数不清了。”
“皇上,夜王是真病,说明夜王殿下并不是因为张益阳的事情而和您故意怄气,您原先最担心的不就是这么?”四喜也不知到底是灭了手中的灯笼,还是多拿几盏灯笼。他自幼服侍彦帝,彦帝喜欢他,便是因为他敢说、会说、能说,常说些切中他心坎的话,更是因为四喜无实权,前朝便是因太监干政而覆亡,故而高帝开朝以来便禁令太监干政。彦帝常和四喜说些体己话,但四喜说到底也就是他的掌印太监,与他说说话,彦帝倒常觉得安心、舒心。
而此番彦帝听见四喜这么问,脸上却微微有些变了颜色,“你真以为朕去看二弟,便只是确认他是不是假病么?你真以为朕从不关心他么?”
四喜忙自己掌了个嘴,“奴才瞎说,奴才自己掌嘴。”
“罢了,朕也知道。朕此去未必是十足十的关心,二弟恐怕也知道,二弟说话越来越像朕了啊。”彦帝见夜色越浓,不由皱了皱眉,转身便闪进了自己的长乐宫,那里灯火通明,金碧辉煌,但他忽然又觉得这亮光亮的有些太过刺眼,心里不太舒坦。
“皇上,今晚要摆驾至哪位妃子处?”四喜见彦帝脸有不悦之色,忙说道。
彦帝看着这金灿灿的皇宫,却一时想不到去哪,只瞥了一眼四喜,说:“朕最近一直没去哪?”
四喜低低地答道:“皇上,丽妃王嫣然那您有许久未去了。”
“那就去那吧。”彦帝脸上的表情始终是淡淡的。王嫣然,王将军的女儿,是该去看看了,燕北还在打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