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二高喊了一声:“殿下,到岸了。”
夜王深深地吐了一口气,勉力爬了起来,抱起昏迷不醒的江轻竹,与众人向岸上走去。此时正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下起了倾盆大雨。夜王抱着江轻竹,只觉她身上又渐渐失去了暖意,连唇色都苍白如雪。
他们停靠的并非码头,而是泊了一个最近的岸,四面都是密林,饶是这几人轻身功夫了得,在密林里穿梭自如,半盏茶功夫便出了林子,远远地看见了驿站的灯火。
“这里应是宓南地界了。”夜王说道,宓南倒是个富庶之地,应该总有神医,他心中自我宽慰道。但觉怀中人似在栗栗颤抖,不由又心中一紧。
几人来自驿站门口,连拍了数下门,许是此时雨声、雷声都掩过了门声,无人应门。夜王心中一急,一脚踢开了驿站大门,他平生并未做过这等出格之事,但如今他心急如焚,也顾不上这许多。门应声而倒,门里两名睡眼惺忪的兵卒正想发怒,夜王却已抱着江轻竹旋风般进了驿站,赵一甩出随身的令牌。那二人本欲发作,但见了夜王府的令牌又不禁噤若寒蝉。
不一会儿,驿站里便灯火通明,驿站的管事连夜起身披衣来到夜王的房间,直战战兢兢地说:“卑职不知殿下深夜大驾,未曾远迎,望陛下恕罪。”夜王不耐地摆了摆手,“无妨,快,给我将宓南城中最好的郎中请至此,越快越好。每位郎中都给上一两银子,若谁能解了王妃的毒,此后便是我夜王府的第一恩人。”
夜王之命,驿站众人自是不敢不从,连夜里四处找大夫。不一会儿,便来了二三十个郎中,有老有少,一同来的还有宓南知府、宓南统领等文武官员。夜王神色冷峻,怒道:“你们出去,郎中留下。”几人四目相对,心想果是冷面王爷,但又见夜王身上血迹斑斑,知他定是遇上变故,心中都怕是在宓南地界内出的事,忙都很紧张地跪了下来。
夜王看了看他们的神情,叹道:“你们,快出去,此间之事与你们无关。但你们谁若延误了王妃的伤情,就别怪我了。”
他们一听,忙又簌簌地站了起来,退出去,顺便叮嘱郎中要好好看病等。此时江轻竹外伤早已找人包扎妥当,脸上略微恢复了点气色,但仍未醒转,面色渐渐成了灰青色。这每一个郎中开的都是些温补续命的方子,如千年人参、鹿茸……但一摸江轻竹的脉相,却又都摇摇头,说王妃娘娘身中奇毒,此毒乃寒毒,又经雨淋,已进了心脉,只能以千年人参吊命。他们不敢同夜王说无力回天,都只推托说他们是小城郎中,无法解此毒,只能替王妃娘娘续上命,待回到宫中请上更高明的大夫方能医好。
夜王见他们的神情,也知此番是无药可医,恐怕连这续命之说也是因为怕他才不得不绞尽脑汁想出的哄骗之辞。他心中一怒,忍不住在桌上重重地拍了一掌,不知为何心中对这些人萌生杀意,但转念又想,与他们也无干,只咬牙道:“行了,你们抓药去吧。”
待这些人都退下,夜王静坐在江轻竹的床前,心中也不由叹道有时权力真是诱人,又使人迷惘,他拥有着操杀他们生死的大权,方才便是那一念之间他也想过杀人泄恨,若无克制,此刻怕又是二三十条人命。当人拥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力,而无人能阻止的时候,便是由着自己心中喜好来断人生死,皇兄现在会不会也是如此,他不觉间越想越远,又想到若非权力,轻竹也不会受他所累,身负重伤,他只觉得权力实在不是个好东西,心灰意冷。
江轻竹的手微微动了一动,夜王望着她,见她悠悠醒转,先是睁起了眼,对他眨了一眨,似是想说话,但嗓音有些嗡哑。她清了清嗓子,才断断续续说了一句话:“带……带我……回洛都。”她说完此话,一滴清莹的泪水由眼角滑落。
夜王点了点头,道:“嗯,待你身子好上一些,我们便回洛都。”
江轻竹微微笑了笑,又道:“不……不成啦,我方才虽是昏睡,却也……却也听到……你们说的……说的那些话……我这是中了毒……恐怕……好不了了……”
“不会的不会的,宓南又怎比洛都。”夜王牵起她的手,但觉她指尖冰凉,不由得自己的心也随之凉了半截,“等我们回了洛都,我请上全洛都最好的大夫,还有宫中的御医,定能医好你。再不行,我便派人到蜀中去,请上些解毒的好手。总之,你定不会有事的。”
江轻竹知道他是宽慰自己,但不忍见他失望,就点了点头,只静静地望着他,目光柔情似水。她只觉自己时日无多,只盼能多看他一眼,便多看一眼。夜王觉得她眼中那份柔情之中竟是隐含去意,便从怀中取出昔日那对铜铃,说:“轻竹,你可记得,当日就是你拿着它同我说我们自此永不分离,你不许丢下我。”
江轻竹望着自己腰间那只一样的铜铃,忍不住泪流满面,却还是笑着说:“对不起。”
而夜王此番脸上却显出了枭狠之色,“若你敢死,我便敢去黄泉向阎王讨要你。”
“你平日里总说我是孩子脾气,现在你竟然比我还孩子脾气。”江轻竹想伸手抚抚他的脸,但最终因无力抬起又重重地放了下去,道:“黄泉又不是一个你想去便能去的地方。”
“只要你能去的地方,便是我能去的地方。”夜王冷冷说道,此话他也不知是说给江轻竹听,还是说给自己听,是向老天爷赌气还是向自己发誓。
江轻竹咬了咬嘴唇,说:“你若说此话,便是你一同去了,我也不理你。我便永生永世不理你。”
夜王一怔忡,只觉回忆扑面而来,初见她时,再逢之时,他又定了定思绪,道:“我同你开玩笑的。你不会去,我也不会去。这偌大的天下,我便不信,寻不到一人能医好你。”
江轻竹虽知此次怕是劫数难逃,但见夜王脸上有肃杀之气,怕他入了极端,便也只能向他笑笑,表示赞同,但眼皮已不自觉地垂了下来,又沉沉睡去。夜王看着她沉静的面容,只觉心如空城。那一箭像是射在了他的心上,便是他自己身受重伤时也未曾有过这般万念俱灰之感。权势、名利要来何用,到最终不但不了想要保护的人,甚而有可能成为害了她的原因。便是万人景仰膜拜又如何,即便有了江山,没了那灿烂一笑,又有何用。
他曾是年少轻狂情感充沛之人,后来遇到诸多变故,一颗心早已隐藏起来,但心中仍存雄心壮志,但此刻已觉心中已毫无执念,便连天都亮了、雨都停了也未曾发觉,一夜犹如一瞬,恍如隔世。
直到赵一推门而入,见他靠在床栏旁脸色死灰,眼中隐有泪光,忙唤了声:“殿下。”夜王却仍坐在一旁一动不动。夜王本是习武之人,莫说此时赵一已走至他身旁,便是在屋外,理应他也早已发觉,赵一不由大惊失色,晃了晃夜王的肩膀,“夜王殿下,殿下……”好半晌,只见两行泪从夜王眼中流出,夜王闭上眼,缓缓地说了声:“我没事。方才我是想到王妃的事,心中伤痛。”
“殿下,若王妃醒来看见您现在这样,也不会开心的。您先用用早膳吧。”
夜王点了点头,道:“嗯,我知道了。”他像是缓过神来了似的,笼着袖子走了出去。他一侧脸,赵一看见夜王鬓上竟添了数根银丝,知他心中定是痛至万分,但也不敢再提。
夜王此刻已换上了一袭蓝衫,梳洗了一番,又如往常一般,就是面上的神色比往常冷峻了几分。他打开窗,淡淡地说道:“看来昨夜又是雨打风吹,梨花竟落了一地。赵一,你让人扫一扫,我怕轻竹待会醒来看了会伤心。”
赵一看了躺在床上的江轻竹一眼,心中只想待会王妃恐怕也未必会醒来,但此话他不敢讲,只应了声是便命人扫去了梨花。驿站的人上了早膳,夜王随口用了点,又吩咐道:“你们去给王妃准备点鸡丝珍菌粥,她每日醒来最喜欢喝热粥了。”那几人狐疑地对望了几眼,刚想退下,又被夜王叫住,“等等,你们再派一个利落的丫鬟来。王妃生□□美,你们派个人替她梳妆打扮一番。她醒来定是欢喜。先打一盆热水来。”
约莫过了半盏茶功夫,一个小丫鬟便打着一盆热水来了,左手还挎着一只小篮里面装着些胭脂水粉,另一个小丫鬟捧着一个装热粥的食盒立在了一旁。夜王见门外有人影三三两两蹿动,知道是宓南知府或者驿站的人在那打探消息,便说了一声,“你们进来吧。”
听了他的令,宓南知府立马便带着一干人走了进来,先是哗啦啦地跪了下来磕头,直说:“夜王殿下,是卑职失职,卑职定会查清此事,查出伤害王妃的真凶。”他偷看了眼夜王的脸色,见他面上仍是淡淡的已无了昨夜肃杀之气,心中只觉落了一块石头。
夜王道:“我昨日已说过,此间之事与你们没关系,你们也查不清,我也不会追究。你们替我准备一个舒适宽敞的马车,再备上几匹好马,待王妃身子好转一些,我们便日夜兼程赶回洛都。但这几日,不得再出任何差错。”他斜睨了宓南知府一眼,宓南知府心中一慌,忙说道:“是是是,谢殿下开恩。卑职命人找了数枝全宓南最好的千年人参,为王妃娘娘熬药。”
“你们出去吧。”夜王见他们似还想说什么,便起了身拧了拧毛巾,轻轻地为江轻竹洗了洗脸,那几名官员面面相觑但也明了夜王不愿多说什么,但又觉得夜王的神情举止透着说不出的怪异,只能默默地退下。
那两名小丫鬟为江轻竹梳洗打扮了一番,江轻竹却一直没有醒来。夜王只柔声道:“轻竹,你这睡神,莫又偷懒睡懒觉,要起来用用早膳了。这都快到了用午膳的时间了。”
他捧着热粥坐在床头,说:“你们先退下吧。我喂她吃。”他神情专注,满脸微笑,将粥喂到江轻竹嘴边,但江轻竹又怎能吞咽,那粥只想嘴边流去。夜王又用毛巾擦了擦,却仍是继续喂了喂,笑得更加骇人。
那俩小丫鬟忙退了出去,房外宓南知府正在那坐立不安,见她们出来忙问:“怎么样。怎么样?”
一个小丫鬟摇了摇头,另一个胆子大点的想了半天小声说道:“知府大人,这……这王爷殿下好像有点不太正常。”宓南知府知道她的意思,只叹了口气忙吩咐左右赶紧将折子传到洛都递给皇上。
而屋里夜王正摸着江轻竹的额说:“轻竹轻竹,他们定都觉得我疯了,但我只望皇兄听闻斯情斯景,能放你我一马,尤其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