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王去了长乐宫,一路上自是无人敢拦,但走到彦帝的寝宫前,却被四喜拦住了,四喜垂首负立在门外,低声道:“夜王殿下,皇上还在处理政事,说任何人都不得打扰,殿下您若没有急事,不如今夜先回去吧,明日上朝再说。”
夜王却脱下大氅,道:“我是来同皇兄请罪的,我便在这里等皇兄吧。”他说完,竟跪了下来。四喜一惊,伸手便想扶起来,道:“殿下,您这是做什么,您和皇上一向兄弟情深,您在这跪着,让奴婢如何是好啊。”
“那就劳烦四喜公公你替我禀报下皇兄吧。”夜王依旧不动如山,他不愿起,四喜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太监又怎能扶得起他。夜王只直勾勾地望着那宫门,神色既不倨傲,也不谦卑,又仿佛一尊毫无感情的泥塑一般。
四喜不知如何是好,只哎地一声,一跺脚便走了进去。彦帝正拿着本折子斜倚在躺椅上看着,见四喜进来,也没有放下折子,只平静道:“怎么什么事?”
“皇上,夜王殿下来了。”四喜见他面上的表情比方才又冷了几分,心中只想今日许是要发生一些大事,小心翼翼说道:“正在外面跪着呢,说要求见陛下您。”
彦帝点了点头,说:“朕知道了。”四喜见他并没有让夜王进来的意思,也没有要让夜王走的样子,只是神色凝重地看着折子,但他又不敢说,也不想出去面对门外那同样在冷面的煞星,只得低头伫立在书桌一旁。
门外夜王仍在跪着,现虽已是春日,但洛都地处北方,春寒仍为过去,时而还夹杂着由关外吹来的风沙。此时入夜,更是朔风刮个不停,直吹得人连心里都不安。夜王只穿着单衣,一动也未动,甚至连双眼也未离开过那扇门。
半个时辰,一个时辰过去,门仍没有打开的迹象。他心料那是皇帝要磨一磨他的锐气,但陡然间又被自己这一想法给吓了一跳,原来自己不知不觉间也已不再是以兄弟之心来看彦帝,而是以君臣之理来揣度。他跟随彦帝多年,彦帝胸中那份帝王心术其实他也是心知肚明,但以往都不曾去揣摩过,但现今却自然而然地在如此想。夜王只觉心中隐隐有些作痛,当即在宫门前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四喜见一个时辰过去,皇帝却还是依旧不吭气,而门外的夜王也毫无声响,忍不住偷偷看了彦帝几眼,彦帝也看了看他,道:“你去看看二弟现在如何,再回头告诉我。”
四喜思索着彦帝的话,略有些了然,便慢慢地走到了回廊,悄悄地打开一条窗缝,打探跪在屋外的夜王,见他仍同来时一样,直挺挺地跪在那,心中又略解几分,回去便如实禀告了彦帝。
彦帝打了口呵欠,喃喃道:“二弟啊二弟,朕有时怕你太了解朕,有时又觉得如果你不在了,朕在这世上该多寂寞呵。朕有时欣赏你的这份从容,有时又恨你的这份从容。”彦帝喁喁私语,四喜却站在一旁汗如雨下,只恨不得自己没听见皇帝说的这两句话。
彦帝抬头看了他一眼,说道:“你继续在一旁站着吧。”
“是。”四喜又垂首侍立于旁,只觉得时光显得无比地漫长,他心中只打鼓,也不知过了一个时辰,还是两个时辰,才见彦帝起身,同他说道:“走吧。”
此时已是夜半时分,更深露重,万籁俱寂。
门吱呀——一声打开,夜王看见一只明黄色的靴履踏了出来,知是彦帝出来了,叩首道:“参见陛下。”他这一叩首头埋得极低,与彦帝的鞋在一块,且不曾抬起来。
彦帝笼了笼袖子,淡淡道:“二弟,你先起来吧。夜深天凉,白玉石上更是寒意重。”
“臣弟有罪,臣不敢起。”
“这些年来,二弟你居功至伟,南征北讨,为我大胤立下了汗马功劳,你又何罪之有呢?”
“臣有罪,臣将御赐珠宝分赐给军中将士,有结党营私之嫌;臣征讨之时,时常不听君命,有犯上之疑;臣又偏爱内室,与其亲眷交往甚密,又私自携带妻子出京,更是欺君之罪。”
彦帝亲密地扶起夜王,笑道:“二弟啊,你将珠宝分给将士,是你爱护军士,你与战士同袍共食,方能让骁骑营成为一支铁血骑旅;将在外本就君命有所不受,况且是朕给你的见机行事便宜处置之权;至于你同弟妹夫妻恩爱,更是我大胤朝的模范,即便是私自携带出京也不过是小事尔尔,你又何罪之有。”
他扶起夜王引入内室,让四喜在门外把守,而夜王仍是跪着,“皇兄为臣弟开脱罪责,臣弟铭感于心,然罪便是罪,臣忏悔数日,发现言官所说臣将骁骑营变成自家军队的责问并非空穴来风,的确是臣有过失之处。”
彦帝将门合上,道:“好了。二弟,你素来是耿直洒脱之人,这里不再有第三人,你又何必如此作伪。”
却不料夜王重重地磕了一个头,再抬起头时竟是泪流满面,道:“皇兄,臣弟绝非作伪。恕臣弟直言,臣弟知道近年来皇兄对臣弟的骁骑营颇有忌惮,但望皇兄看在我们一母所出,怜悯臣弟,赐臣弟一副救命的解药,也盼皇兄让臣弟解散了骁骑营,让他们分散在各将手中。至于皇兄若能让臣弟辞去军职,同轻竹此生携手悠游于江湖,更是让臣弟感恩涕零。”
彦帝知他是来说这些事,但没料到他竟说得如此直接了当,但言辞却又是多年来从未有过的恭谨与疏远,只觉心头一乱,但他强自定了定心神道:“好,好。你说得如此明白便再好不过了。从小到大,你都是耿介倔强,朕记得幼时一次朕欺侮于你,无论如何责打,你年纪虽小却偏偏不哭,朕当时还说你天生是一副倔强硬骨头。但如今,你却为了一个女人,在朕脚下痛哭流涕,朕那威风八面的大将军呢?”
“皇兄,臣曾经说过,有一种感情,您永远也不会懂。”
“是,朕不懂。说实话,朕这两年的确嫉你之才,一直只盼着有一日你能主动向朕低头,朕曾想只要你能低头一次,慌乱一次,朕此后便绝对信任你。但朕不曾想,今日你却为一外人低头。”
夜王见彦帝眼中闪过一抹枭狠神色,胸中一窒,他今日本是来想向皇兄表述心志,却不料彦帝也破天荒地同他坦诚相见,但更让他惊异的竟是彦帝这一番话他却从未想到过,原来皇兄这些年已猜忌他到这个地步,虽然皇兄非难他的时候增多,但最后都应承了他的请求,他都以为那不过是做戏给外人看,而每一次他据理力争之时他心中想的只是江山社稷,是大胤王朝,是黎民百姓,他以为皇兄要的是他的真才实干,而从未想过皇兄要的是他的顺承君意。此刻夜王心中万念俱灰之感陡生,他心中不禁暗笑自己昏昧,皇兄此等精明聪慧之人,平日里又何须自己在旁点拨,皇兄有时故意姑息小人,不过是为了试探他,且不是试探他是否能秉公直言,而是试探他能否逢迎君上。他以为自己宦海多年,不说能了解皇帝,至少能掌握沉浮,殊不知,他早已犯下大错,才致使今日恶果。夜王不禁苦笑地摇了摇头,眼泪流至唇里,亦如此番心境一般苦涩。
“皇兄,臣愚昧多年,确是不解皇兄之意。若今日是你躺在病床上,臣弟也会同人叩首求情。”夜王又磕了一个头,但神色已不再同方才一般痛楚。
彦帝听他如此一说,心中略有些动容,说道:“朕也知你绝不会犯上作乱,大逆不道,朕也知道你是心系天下,但是二弟啊,你可知朕最不能容忍你什么?朕最不能容忍你大公无私,你既不贪墨也不好色甚至都不结党营私,像你这样的人,胸中的丘壑,历朝历代又有哪个帝王能容?当金钱名利你都不看重时,你所求的除了江山还有何物?你怎能让朕不防?”
彦帝的话掷地有声,夜王的身体晃了一晃,他未曾想及多年来他一心只想报效家国到最后却成了最为皇兄所忌惮之处,但他心思清明被彦帝一点自是恍然大悟,他曾以为自己只要对朝中官员冷淡便能独善其身,现今也不禁嘲笑自己的幼稚。如他这般,便是连存在也成为错误。他觉此番二人谈话几成永诀,便也直言说道:“皇兄,臣弟无论如何不都是错误。若臣弟看重金钱名利,结党营私,不也是早晚一日因此罪愆而死。臣弟恪守自身,却也是死。这便如臣弟此前装疯望皇兄你悯恤,但皇兄你定是觉得臣弟城府过深,若是喜怒不形于色,皇兄你又亦觉得臣不尽不实。今日你让四喜来偷看于我,我若有一丝狂悖之色,皇兄你便觉得我为一外人而对你不恭不敬,我若神色冷淡,你又觉得我不动声色定是另有图谋了。皇兄,至如今,臣弟也知自己时日无多,只盼皇兄能赐臣弟良药。”
彦帝被他一语惊醒,仰天长笑道:“对,对,你说得对极了。今日若你不说,朕还没发现自己的此番心思。”彦帝只觉自己这一笑,竟是痛苦万分,他不是没想过自己的心思,但都不敢面对,但此时他的心迹被袒露说出,发现自己竟确实是如此地自私阴狠,也不禁思绪万千,心中大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