骁骑营浩浩荡荡地疾行向燕北,越往北一路越是荒凉,遇见的多是逃难的百姓,一见军队也不论是否敌我,便都夺路而逃,许多人还丢下了随身携带的细软,哀鸿遍野。
江怀秋与夜王两骑并行,他抚了抚胡须,道:“其实殿下若想能保全夜王府,亦有一途可走,这一途殿下你亦知道,只是当你看到此情此景时,怕是再难下的去手。”
“皇兄总是能知道我的软肋。”夜王缓缓说道。“虽然,越是拖着战机,可能对我自己越是有利,越能盼到转机,但也不过是苟延残喘而已。大丈夫当顶天立地,以人为牺牲,我以往做不到,如今也是。”
江怀秋知道夜王心意已定,也不再劝什么,只叹道:“殿下,你是为了朝廷鞠躬尽瘁啊。”
夜王侧首望了江怀秋一眼,顿了顿,道:“其实连我自己也未必敢保证十年后,二十年后将会如何,皇兄就更不敢拿江山作赌注了。”话至于此,已是最为忌讳。二人一路上也不再谈些什么,江怀秋挂心江睿轩的生死安危,夜王知他心意,便派了一支轻骑和江怀秋一同殿后,虽然明知无望,但一行人一路细细查看过往行人。江怀秋时而觉得好似看见江睿轩,但待那人一回过身又觉天差地别,越至后来心中便越无希望,心中又记挂着在洛都的江轻竹,竟积郁成疾。他怕连累夜王作战,也只隐着不说,也不让人去报告。
而此时,夜王早已到了燕北宁州府。一见宁州的军防部署,他的心也略稳了下来,这王老将军不愧是老将,虽丢了数座城池,倒也不慌,有少许城市应还是战略缘由故意丢的,以重兵守住了这隘口的宁州,不论北狄大军如何骂战,也坚守不出,作战不失沉稳。虽然羌与的部队能征善战,却迟迟冲不破这宁州防线。但一个城池长期三面被围,民心多少有些动摇,便是士兵也有随着逃跑的。虽已下令逃兵斩立决,却仍有些止不住的趋势。到夜王来时,仍见有士兵要出城投敌或逃难的。王宪的亲兵正将这些人捉回杀之,手起刀落,鲜血四溢,犹如残阳。那些人见夜王来了,直是告饶,却见夜王亦是闭上眼,并不出声。
直到王宪同他汇报军情后,夜王淡淡问道:“杀了多少人了?”
“总计八百一十四人。”
夜王点点头,说:“到一千人时,莫再杀了,再杀下去恐激起兵变。”
“殿下,你可觉得有些蹊跷,自你来后,羌与便再无动作。连每日例行的骂战都不曾听见声响。”
“我与他,也算故识。羌与此人,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他此番如此必是有大动作。我们也只能以不变应万变。”
王宪心下嘀咕,夜王此人,作战素来是冲锋在前,此次却也同他一样,选择防守,但想此次夜王和羌与都显得谨慎,又见来的监军竟是江怀秋。料想来日定有一大仗,饶是他作战多年,此次心下也有些忐忑,忙命人夜里更是加强守卫,怕有奸细混入。
是夜,夜王在营中挑灯夜读,却忽闻帐外似有声响,又听扑地一声,一个飞石穿帐而入,直击他的太阳穴,夜王以手执住飞石,缓缓道:“既是故人,又缘何不露面。”
只听帐外,有人桀桀地笑了两声,便走了进来,身形高大,但披着个大斗篷,看不出面貌来,“你果真是好身手。”
“帐外守夜的军士呢?”
“我自然是先送他们回你们洛都了。”
夜王一听他此言,面色不由一沉,但声音却还是淡淡的,“是啊,他们又怎是三王子你的对手呢?”
那人将斗篷摘下,露出的正是一张高鼻深目的英俊面容,正是北狄的三王子羌与,数年过去,他又显得英挺硬朗了几分,不变的则是眼里一贯的枭狠神色。
“三王子你不辞辛劳,夜奔至我胤朝大营,莫不是来归顺我朝的么?”夜王放下手中书卷,微微向他笑道。
羌与似不怕他人听见似的,抚掌大笑:“你倒是镇定,敌将突然来到你军中大营,你就不怕有什么变故么?”
夜王摆出一个请坐的手势,道:“即便有变故,我惊慌失措又有何用。况且,现在万籁俱寂,应该是三王子你潜行至此,若闹出点什么声响,即便我死,三王子你也离不开我军大营。”
羌与大喇喇地坐下,“是,只要你一挥手,我便会被你胤朝军队乱刀砍死。但我今夜敢冒险前来,便是来同你谈判的。”
“所谈何事?”
羌与自顾自地取下自己腰间的酒囊,饮了一口,又丢给夜王。夜王明了,也喝了一口。
羌与点了点头,道:“你是个爽快人。我就直话直说,我在你们胤朝放了自己人,这点你应该心知肚明,我们北狄也不少你们的人。你们兄弟二人互生嫌隙,你此来,无论成败,都是不归之路。你将燕北割让给我,你我结盟,我助你攻回洛都。此后,北狄与中原订下盟约,永不战争。”
夜王又饮一口酒,摇了摇头。
羌与笑道,“哈哈哈,这是同你说笑的。”
“你性子素来阴冷,今日倒有空来同我说笑了。”
“我只说那条件是同你说笑的,你指挥着骁骑营,本就有能力攻回洛都,又何须我的帮忙又何须割让燕北。这个条件是同你说笑的,但我要跟你谈的是,你我签订盟约,开放贡市,以我北狄之马匹、羔羊换你中原之铁器、稻谷。我北狄本就是因缺粮食才来打仗,若能开放贡市,又何须再打此战。”
“三王子,你可是向来好战的啊。”夜王看着他,冷冷地说道。
羌与眼眸中神色一沉,黯然道:“这些年,我们北狄各个部落之间,打了太多战,虽然现在已联合起来,但已经流了太多血,如果不是今年干旱,草原干枯,我们又怎会集合所有的青壮年来打此一战。我现在,是实话实说,你回去当你胤朝的皇帝,我绝不再后方给你添乱。等你登基,我们便签订盟约。”
夜王见他讲话如此不忌讳,不由皱眉,苦笑道:“三王子,你如果是想订此盟约,大可派使者找我皇兄谈去。这既是公平盟约,对双方都有好处,又能平息战争,你何苦非要让我去做这个主呢?”
哼哼,羌与冷哼一声,道:“就算我不了解你皇兄,你还不了解你皇兄么?他这人,多疑阴狠,卧榻之下又怎容他人鼻息。他心中想的,应该是吞并我们北狄,建立一个胤朝有史以来最大的版图。此人野心之大,决断之狠,我又怎能同他签订盟约。即便他答应签了,也可能过上两年,翻手便吞了我们北狄。这些年,我手下的将领,名义上是被你打败的,但最后杀他们的不都是你那多疑的皇兄么。我愿意帮你,便是因为你帮他们求过情,想放他们一条生路。”
夜王叹了一口气,“看来我们朝中有不少你们的人啊。”
“彼此彼此。”羌与冷笑道。
“你说的,是好事。只可惜,我不能答应。”
羌与又冷笑道:“英雄难过美人关啊。难道你担心的是你那在洛都的小娇妻,现今我在同你说句实话,你只管往回打。我保证让你坐拥江山美人,若你妻子有丝毫损伤,便让我羌与人头点地。”
夜王又摇摇头,道:“莫说我心中仍有皇兄,我觉得他方是能治理这个天下的英主。单是让我叛变,这一战,受苦的还是百姓,父皇和皇兄好不容易创造起来的太平盛世决不能毁于我手。此次,是我自己愿意来受死,与他人无干。”
“好,好。你是不信我。怕我会在背后捅你一刀么?”
“我并非不信你,但我意已明了,无论如何,我都不做那自毁长城之事。”
“你这是妇人之仁。”
夜王拨了拨灯芯,道:“今日你说过的话,我便当作从未听到。你若愿意和谈,便派使者来正式商谈,你若不愿,今夜之后,你我便又是敌人。”
羌与一咬牙,“好你个愚忠。我便在此,你喊人吧,抓住敌军首领,那可是跟你皇兄邀功的砝码,说不定他会放过你。”
“我说过,是今夜过后。今夜,我喝了你的酒,你我便还是朋友。你既能平安地来,也定能平安地回。不送。”夜王说完此话,竟和衣躺下。
羌与见他意已决,虽然心中恼怒,但也只能离去。离去时,竟然生怕他人不知似地,哈哈哈地长笑三声。
夜王起身见羌与笑完,营中倒也没大动静,恐怕他人以为是他在笑。又见营外墙角有一黑色人影窸窣离去,看样子奔的是王宪大帐。心中不由一沉,想羌与此人做事果是阴狠,他故意长笑引人注目,便是为了谈判不成摆他一道。他只觉羌与此人行事乖张狂放,不由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