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平安侯进城的那日,江轻竹便抱着孩子随着邻近的妇人们一同去了宓城。因宓城毕竟是繁华之地,江轻竹怕被人认出,特意戴了一个大斗笠。倒教张家婶婶取笑了一番:“叶家娘子,这十里八村的姑娘估计今天都特意打扮一番,你怎地倒把自己遮起来了。”南边风气比较开放,改嫁再娶之事都很正常,张家婶婶总是惋惜这叶家娘子这般好模样,却一直孤身一人,心想许是她心气儿高寻常人等看不上,但今日见她这般打扮,实是有些好奇了。却见这叶家娘子笑了一笑,也并不回答,但那浅浅一笑,张家婶子心中只想莫说这云家湾,只怕是宓城或是整个苏鄞也没几人能比这叶家小娘子生得还要标致的。
江轻竹调了调斗笠,心中却还是忐忑,那人究竟是不是他,如果是他,究竟是发生了什么,让他忽然变成了这传说中的平安侯。她又有些不安,会不会是皇上开始不放心当年她肚里的孩子了,现在是在派人引出她又或者是不是一切压根就是个巧合。但无论如何,她还是要冒险去看上一看,她如此一想,便定了定心神,抱起儿子小朝便跟着人潮进了城。
此时刚是用早点时,宓城里却已是人山人海,还有人为了抢一个好位置在那吵闹,会做生意的人此时在人群里穿梭,卖些瓜果甜品。江轻竹来时,也只挤到了街尾的一个角落,不过倒也合她心意,既看得见人,又不会太惹眼,倒是几位同来的媳妇子有些不满,觉得这位子太过冷僻。虽是初秋,但因地处南方,仍是有些炎热,又因人多,没一会儿人们便擦起汗来。
约莫过了一盏茶功夫,城头便响起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接着便是苏鄞的大小官员都匆匆走向城门口翘首以盼,又过了半个时辰,远方响起了闷闷的声音,应是平安侯的人马到了,城里原先安排好的人立马开始载歌载舞,这是皇上赐了国姓宁的平安侯,自是无人敢怠慢。热闹了会,那队伍便进了城,开道的仍是苏鄞的大小官员,而之后便是一个鬼面男子骑着高头大马,后方跟着一支军容整齐的队伍。老百姓无不好奇地开始探出脑袋看这平安侯究竟是什么模样,见了他的鬼面都不禁咋咋舌,但又见他戴着银盔,身着银甲,自有一股英武之气,让路边有些小姑娘不禁羞红了脸。
人们无不笑着,闹着,而江轻竹只觉得脑袋一阵眩晕,那鬼面银甲的男子,虽然看不清面目,但却不正是她梦里的人么。他骑在马上,睥睨着前方,犹如十年前他们初次相见,他也是这般。但那时,他救了她,将她抱在马上,而这次,她却连他的衣角都抓不着,而他却似乎也没有看见她。不过是向他们这个方向看了一眼,便调转了目光。
“娘,你怎么流泪了。”小朝晃了晃她的手,问道。
江轻竹抹了抹泪,道:“没事,娘是有些累了。”
“娘,我爹爹是不是也是那么威风。”小朝用手指着那已远去的人马,“娘,我爹爹是不是也是那样的。”
江轻竹被他问得一愣,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却听小朝又说道:“娘,朝儿以后也要骑大马,朝儿以后也要去打仗,回来以后可以骑大马,不让娘哭。”
虎父无犬子,江轻竹心中不由叹了叹,摸了摸儿子的头,道:“娘只要朝儿以后平平安安就好。”
“不,朝儿以后要当大将军。”朝儿握了握手中的拳头,执拗地倒。
此时江轻竹也已无心再去回答儿子,目光只跟着那人走,她恨不得自己此时能追上去,掀开他的面具,看一看究竟是不是他,是不是此刻都是自己的幻觉,真想冲过去抱住他,告诉自己有多么地想念着他。但她不得不克制着自己,不但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他唯一的血脉,她不能贸然行动,她不能冲动,只能眼睁睁看着他骑着马从眼前踱过。她摘下了斗笠,只盼他能一回头便看见她,但人潮拥挤,只觉他好像回头望了一眼,等又再扭过头。她只能在这里盼着盼着,同来的人也看出了她的异样,忙抓着她问:“叶家娘子,你的面色不太好,莫不是中暑了?”
“我……我看见这平安侯从战场上归来,便想到了我的夫君。”
张家婶婶心想这叶家娘子果真重情,但当下也无暇顾及她,自看自己的热闹,却不错注意江轻竹脸儿煞白,已是有些撑不住了,直到过了一会儿,小朝在那哭着道:“娘亲,娘亲。”张家婶婶和杨家婶婶才慌了手脚,又是叫人又是掐人中的。江轻竹只觉眼前一片朦胧,那人似是在眼前,又似在天边,觉得他好像从人潮里挤了过来,觉得好像要握住他的手了,却一切又都成了空,只有小朝那撕心裂肺的哭声才是真实的。
却说夜王骑在马上,心中只想此番他故意把动静闹得这么大,若她是在苏鄞,应该也会出来看看的吧。他想了许多方法来寻她,但都因他如今已不再是夜王,而是平安侯,都无法去公然地寻找她,他同地方官员说,他去打仗时,妻子在苏鄞老家失去了联系,嘱托他们帮他寻找,但说到面貌时,他却又无法细说,当年并不是没有人见过夜王妃,好在彦帝还算体贴,认识他的人都调离了苏鄞,但他却仍是不敢冒这个险,只能暗暗探访。但先派去苏鄞的人,却都未给他带来消息,此番他故意弄了个大排场进城,就为了能再次遇见她。但茫茫人海,却又去哪里见她,街道两边全是人,每个人都带着笑脸,却没有她的微笑。他左顾右盼,却又何曾有那抹倩影。方才,他只觉仿佛之间瞧见了她,但只一瞬,再回首便又是那拥挤人潮。
而这边,张家婶婶和杨家婶婶扶着江轻竹上了自家的驴车,这边已经走来一个小吏问道:“你们这边这般吵闹是为了啥,没见着是平安侯爷进城了么,不好生欢迎哭喊什么。”那张家婶婶忙是赔笑道:“这位官爷,我们正是来欢迎平安侯爷的,只是这天热人多,我们同来的小娘子身子弱晕迷了过去,她孩儿年纪还小不懂事儿,这才哭了起来。”那小吏不耐烦地点点头,说:“知道了,赶紧收声,要是大人怪罪下来,我可没办法。你们赶紧走吧。”
他又看了看那晕迷的小娘子,生得颇有颜色,虽然此时脸色苍白了些,却是从所未见的佳人一个,不禁心思又有些活动,便也过去扶着她。江轻竹迷迷糊糊,只觉一人扶着她,恍惚看去,只觉是他,便道:“你终于来找我了。”她从衣襟里取出一只小铜铃,道:“我们曾说过……此后若有分离,见铜铃便如见人。所以不论是乱世还是盛世,不论是欢喜还是忧愁,我都同你在一起,相依为命,生死不离。现在,铜铃终于能凑成一对了……”她只觉得自己终于盼来他了,心中欢喜,便握着他的手说了许多。而张家婶婶见她这般情状,知她定是心中焦急认错人了,忙向那人赔罪道歉。那小吏见这佳人虽美,却有些疯疯癫癫的,当下便松了手,道:“快走快走,你们快送她回去吧。”
江轻竹只觉得夜王松开了她的手,自顾自地走了,心里一急,眼前一黑,便彻底晕迷了过去。那小吏自认了下倒霉,便匆忙跑回去,见知府大人正虎着一张脸问他怎生回事,他便随口说道是一个乡下妇人因天气太热晕倒了。知府听了也不以为意,但又见他掌中有物,又问道这是何物,那小吏这才发现手中还拿着江轻竹方才给的铜铃,便说道:“哎,回禀大人,那妇人有些疯疯癫癫,好像是把卑职错认成她夫君了,还把这硬塞给卑职,方才匆忙,卑职也忘了还她了。”说罢便那铜铃递给了知府,那知府见那铜铃做得精致,纹着祥云,虽不是贵重之物,却也不像乡野之物,又隐隐有些眼熟,但又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便拿了放在怀里,又去忙别的招待事仪。
直到次日,在给平安侯的接风宴上,苏鄞知府才一拍脑袋赫然想起,这平安侯的腰间不也正挂着这么一只铜铃么,他原先还有些奇怪,一般人不都挂着玉佩,倒是这位侯爷不知为何挂的是铜铃。但铜铃本是平常事物,他没细看过,也不敢贸然去说,也极有可能是巧合,便不知道这话该说不该说。夜王只觉得这苏鄞知府今日看过去颇是怪异,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不说,还一直朝他腰间瞄去,便笑着问道:“大人,你缘何今日一直看着本侯,莫不是本侯有什么古怪么。”
苏鄞知府讪讪道:“侯爷,只是下官之前遇见一事,觉得颇有些巧合,不知当说不当说。”他见平安侯点了点头,便把那日的事说了一遍,道:“下官只觉那铜铃和侯爷您腰间的那个颇像是一对的……”
他话还没说完,却见平安侯霍然长身而立,执杯的手也有些颤抖:“你……你把那铜铃给我看看。”
待他命人把铜铃给平安侯看时,虽然看不清平安侯面具后的表情,但也能感觉出他的激动。只听平安侯声音暗哑地说了一句:“她人在哪里,我去见她。”
可这话却把苏鄞知府给问倒了,苏鄞四城八县,又怎知这是何人,但见平安侯这般激动,心想这可是个天大的人情,忙是吩咐人下去加紧探查。而夜王已是激动地在厅堂里走来走去,恨不得立马就见到她。
江轻竹这一去,竟然浑浑噩噩地病了数日,她这两年因为有了小朝,全身心地照顾着儿子,便是心有烦忧也不敢让自己生病,但不知为何,这回见了他以后,却好像这两年所有的病都积聚而发,心中只反反复复地想着那人。她们孤儿寡母,除了那粗使丫鬟帮忙做些重活,便是周围的邻居们来帮帮忙,此刻见她病得这么重,无不摇摇头叹口气。过了三五日,江轻竹方能勉力站起,邻居家几个媳妇子也不太放心,便一齐到她院子里陪她话家常。江轻竹心中感动,也不敢提自己心中难过,只想等病好些时刻便想方法去寻他。几人正聊着,却见远方一支队伍,风尘仆仆骑快马而来,张家婶婶刚想起身看看是怎么回事,却见一个戴着面具的男子已经闯进了院里。
这人是谁,全院子那日去看过热闹的人都知道,但此时他来得突兀,所有人都站着不知该如何说话,而江轻竹早已是泪流满面。
小朝见他娘又哭了,疑似还是被这鬼面男人吓哭的,当下便跌跌撞撞地跑了过去,喊道:“你这个坏蛋,干嘛闯进我家里来,把我娘弄哭了。你出去,你出去……”
却一把被那男人抱起,还亲了亲他的小脸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叶远朝。”小朝转了转眼睛,答道,当即又说道:“关你什么事,你是坏人。”
“远朝啊,远离朝堂。”他叹了一声,又转望向她,这么近,这么真实,伸手可及,他却有些害怕一伸手,她便化成了他人,这般情景在他梦里一次次地出现,每当他刚想碰她时,她就化成了蝶或是化成了一杆青竹。
“快放下我。坏人。”小朝被他搂着,仍是不服气,便伸手在他脸上脖子上拍打了起来,啪嗒一声,他的面具被小朝掀到了地上。
院子里的人都发出一声惊呼,一是他们都还不知这平安侯来的目的,只怕小朝这般得罪了平安侯,再则是这平安侯模样生得是格外俊朗,不知为何要戴着鬼面。
小朝心里也有些害怕,结结巴巴道:“你你你……放下我,我帮你捡起来。娘说把别人的东西弄掉了要捡起来。”平安侯用手指摸了摸脸,自言自语道:“这脸,倒是很久没有见过阳光了。以后,我也不想再戴着它了。不过,小朝,你别再你你你地喊了,以后,你要喊我爹。”
此话一出口,满院子的人除了江轻竹都是大吃一惊,看看小朝又看看平安侯,只觉那眉眼之间果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江轻竹此时早已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只是看着他抱着儿子,朝着她微微地笑。许是近乡情怯,她一步也不敢上前,只是站在那树下,看着他慢慢向自己走来,放下儿子,紧紧地抱住了她,听到他在自己的耳畔轻轻地说了一句:“这回,这回你终于没有化作蝶飞走了。”
-终章-
“陛下,平安侯给您寄了封信。”
彦帝接过信,打开来看夜王说已寻回妻子,儿子的名字叫做远朝,心中了然,微笑不语,提笔写下一封信。苏洛颜走过来,为他披上一件披风,彦帝将手中的信交给她,道:“待朕百年之后,交给朕的儿子亲启。这是朕唯一能弥补他们的方法了。”苏洛颜点点头,依偎在他的怀里。
推开窗,眼前是洛都一片美景。
盛世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