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第三日, 萧挽河带着五千大军连夜启程离开了上京,士兵纪律严明,出城的时候并未惊动京中百姓。
原本薛寄云让萧挽河动身时将自己叫醒, 送他一程, 结果薛寄云在床上睡得正熟, 萧挽河也不可能打扰他,只在他腮边落下一吻,便潇洒离去。
待到薛寄云醒来后,一打听大军走出了二十里之外, 另一边床上早就整整齐齐的,仿佛先前根本没有人躺过。
“萧挽河……”
他有些愣怔地叫了声,没有人回应, 顿时有些不开心了。
萧挽河一走,东配殿平白无故就冷清了不少, 薛寄云在床上躺了老半天,才揉着眼睛迷迷糊糊从内殿出来,春桃儿差人拿了洗漱用品过来,伺候他梳洗完,跟着又开始布菜。
明明同往日是一样的流程,偏偏今天格外地提不起精神。
因着众人都知道了他本是男儿身,萧挽河便为他准备了许多男儿装,春桃挑了件白衣银绣给他,衬得他越发白皙。
然而上京渐渐入了夏, 天高云淡, 日光融融, 虽不闷热, 但空气中带着些燥热, 没一会儿薛寄云便扯了扯领口,小声嚷嚷道:“怎么这么热?”
“今日是夏至,天气自然会热了。”
沈钩鸣抱着剑从外头大喇喇进来。他应是刚巡逻完,厚重的官服贴着黝黑的皮肤,额头上沁出一层细汗,却丝毫不形象他深邃冷峻的轮廓,反而更显得整个人气势凶猛霸道。
“沈钩鸣,你怎么来了?”薛寄云诧异道。
看到这人,他内心本能地紧张了一下,但转念一想萧挽河让他保护他跟萧令璋的安全,薛寄云倒不会不知道好歹,暗自决定以后都不要跟沈钩鸣一般见识,他拍了拍旁边的座位,颇为和善地问道:“你用膳了吗?要不要坐过来吃点?”
“没有。”沈钩鸣言简意赅,话音刚落便已坐到了薛寄云身边。
薛寄云:“……”
他其实只是客气一下而已,没想到沈钩鸣这么不客气。
“拿个大碗来。”沈钩鸣十分自然地朝外面的宫人嘱咐道。
看上去应当是蹭饭蹭出了经验,没一会儿东配殿的小黄门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一只讨饭钵一般大小的大碗,放到沈钩鸣面前。
“这——”薛寄云有些震惊。
“怎么了?”沈钩鸣端起碗筷,将三小碗米饭倒进自己的大碗里去,转头看向薛寄云,“吃啊,愣着干嘛?”
薛寄云忙拿起筷子,有些不可思议地想道,沈钩鸣今天是不是换了个人,怎么说话都不带刺了?怪让人不适应的。
沈钩鸣风卷残云般地吃完了两大钵的饭,外加一盘茴香猪肉馅包子,薛寄云看得目瞪口呆,嘬着手里的银箸,半晌说不出话来。
“你吃饱了?”沈钩鸣半抬眼皮子,目光炯利地问道。
“啊!”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问,薛寄云无意识地应了一声。
谁料想薛寄云刚说完,沈钩鸣便把桌上的菜碟剩下的菜往自己的钵里倒,边倒边再次确认道:“你真的吃饱了?”
“吃饱了。”薛寄云赶紧放下筷子,津津有味地看沈钩鸣吃东西。
萧令璋说看薛寄云吃饭有食欲,照薛寄云看来,他应该跳过自己直接看沈钩鸣,沈钩鸣这风卷残云的样,一般人真得比不上。
看他狼吞虎咽吃着东西,生怕他被噎死,薛寄云忙把自己还没喝的汤递给他。
“谢了。”沈钩鸣含混说着,仰头将一碗汤喝得干干净净。
他真是饿了,夜里送萧挽河出了城,正好去城外的驻军大营训练了两个时辰,待到天蒙蒙亮进了宫,又同宫里的禁卫练了会儿,才开始换班巡逻,加之他早年行军打仗,本就比旁人饭量大,但军中的将士基本都这样,只是像薛寄云这种娇弱郎君实在吃得太少了。
他有些不屑地看着对方纤细的、露出一截伶仃腕骨的手,板着脸道:“以后多吃些,不然怎么跑得动。”
“哦!”他说这话比萧挽河还像兄长,薛寄云条件反射似的应了一声,应完才反应过来,懊恼地想自己凭什么听他的?
沈钩鸣却是不知道他这些奇奇怪怪的心理活动,他堪堪刚吃饱,又喝了两碗汤,出了身热汗,浑身正不舒服。
若是在军中,他必然要挑来两桶凉水冲一下身子,但这会儿在东配殿,又在薛寄云这么个粉面郎君面前,不知怎得他罕见地有些不自在。
薛寄云见他脸上的汗不住往下流,不一会儿衣领都湿透了,皱着眉问道:“沈将军,你怎么出了这么多汗?”
沈钩鸣闷声闷气:“热。”
连说句话都觉得热。
“我也热。”薛寄云将衣领拉了拉,无意间露出一小片珍珠也似的肌肤,他想了想,提议道,“要不你换身衣服,再去冲个澡?”
沈钩鸣“噌”得站起身,毫不留情地打断他的话:“不用了,我要去巡逻了。”
说完,不等薛寄云反应,急匆匆地走出去,着实让薛寄云猝不及防。
“怪人。”薛寄云嫌弃地撇了撇嘴。
***
下午,闲着无事。
薛寄云躺在塌上小憩,外头绿意盎然的树上渐渐响起了嘒嘒蜩鸣,日光穿过窗棂,在薛寄云身上盖了层薄被。
他睡得并不舒服,整个人仿佛一直陷入半睡半醒之间,满脸潮红,身上像是被什么压住了,重得几乎动弹不得。
“不……”他低低地哀叫着,灵魂都似出窍了。
“卿卿,卿卿?醒来,卿卿。”
有人在远处不断地叫着他,薛寄云听出了是小皇帝的声音,却无法回应他,急得脸上都是汗,泪水不住地滑落。
紧接着他仿佛看到了萧挽河也站在不远处,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薛寄云小声地叫着哥哥,对方却毫不应声,他眼睁睁看到下一秒萧挽河的心口出现了一个血淋淋的洞。
萧挽河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我的心呢……我的心,去了哪里?”
“卿卿……”
“不要——”
薛寄云突然睁开眼,脸色苍白地盯着前方,半晌回不过神来。
“卿卿,你是被魇住了,别怕别怕。”
有人在他耳畔温声细语地哄着,薛寄云逐渐平息了心情,这才发现自己竟躺在了萧令璋怀里。
萧令璋的胸丨膛并没有那么宽厚,却稳稳地撑住了薛寄云,还用丝帕轻轻地为薛寄云拂去额头上的细汗,二人紧贴着的皮肤渐渐升起了热意。
薛寄云瘪着嘴,等回过神来委委屈屈地道:“我刚刚、刚刚差点醒不来。”
“没事没事。”分明薛寄云还比他大些,萧令璋却像安抚稚儿一般安抚着他,“梦魇住了便这样,醒来就好了,我以前时常被魇住,后来神魂出窍的时候甚至还可以摆动自己的身体,可好玩了。”
“真的?”薛寄云有些难以置信。
“千真万确。想来是因为这几日卿卿心里有了心事,才会被魇住,你在想什么?跟我说说,说不定我便能为你解决了呢。”
薛寄云摇摇头,有些低落地道:“我梦见哥哥死了。”
他这句话一出,萧令璋倒也不好说什么,萧挽河此行看上去虽不凶险,但真正的敌人并不在前方,如今他们几人都在悬崖上的绳索站着,稍有不慎便行差踏错,万劫不复。
但萧令璋并没有跟薛寄云说这些,反倒一边为他扇扇子,将那股热意吹下去,一边劝慰道:“皇叔带了五千大军,汝阳还驻扎了三千大军,便是汝阳的军队带着那三千大军反了,也不过四千来人,定然打不过皇叔,况且皇叔每日都会送信回来,卿卿切莫太过担心。”
听他这么分析了一通,薛寄云心底安定了不少,萧挽河经历过多次战役,也曾在豺狼虎豹利爪之下逃生,应当不会出什么事,定是他这些日子太闲了才如此杞人忧天。
“往后每日下午我都来陪着卿卿。”萧令璋摇了会儿扇子,累了,递过去让李丛为他俩扇风。
李丛穿得可比他俩厚实多了,但脸上却是一脸欣慰,似乎完全感觉不到热,扇得很是勤快。
薛寄云有些不好意思:“陛下不好太过费神,无需日日相伴。”
“那卿卿每日过来陪我好了。”萧令璋从善如流,顺杆子往上爬。
薛寄云:“……”
一来二去,心底的那层疑虑渐渐消散了。
待到下午用膳时,萧令璋也未离开,李丛示意了几次,萧令璋勾唇微笑道:“便在东配殿讨口饭吃,卿卿可愿意?”
这话说的,天下都是萧令璋的,在东配殿吃口饭怎么了,何况本都是尚食局拎过来的饭菜,薛寄云哪有不应之理。
李丛跟着道:“奴婢便让尚食局那边把陛下的份例送过来。”
闻言,薛寄云眼前一亮,这感情好,岂不是可以多尝尝没吃过的菜,他笑了笑道:“陛下日后都可以来东配殿一起吃的。”
可以说是想的什么都挂在了脸上,天真得过分。
萧令璋看着他愣了半晌,继而朗声大笑,越发恣意:“卿卿真是朕的福星。”
“奴婢看着也是。”李丛跟着谄媚一笑,望着薛寄云的眼神也越发真切。
尚食局的饭菜如流水一般被端了上来,因着是天子的份例,摆了三个长桌,刚摆好,外头大大咧咧走进了一个人。
甫一进来便觉得这架势不对,转头一看,薛寄云和萧令璋正端坐在饭桌前面,两双或试探或纯真的眼睛齐刷刷地看向他。
沈钩鸣的脚步迟疑了一下,而后硬着头皮走了进来。
“陛下。”沈钩鸣跪下来行礼,“恭请陛下圣安。”
“免礼。”萧令璋摆了摆手,随意问道,“爱卿这会儿过来,莫非有什么要事需要禀告给朕?”
沈钩鸣沉默了半晌,黝黑的脸上出现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心虚。
“陛下。”见状,薛寄云登时恍然大悟,他弱弱地说道,“沈将军或许不是来找你的……”
“嗯?”萧令璋不解。
沈钩鸣双手抱拳,万分正经地禀报道:“陛下,臣是来蹭饭的。”
话音掷地有声,说完空气间弥漫着一股尴尬。
萧令璋面色不变,语气却变得有些僵硬:“哦,那爱卿……过来一起吃吧。”
不过是想跟薛寄云二人坐在一起单独吃顿饭,怎么能这么难?
萧令璋心底蹦出两个小人来,一个是他,一个是沈钩鸣,沈钩鸣被绑在沙袋上,萧令璋出拳如风,一拳将沈钩鸣打出了皇宫。
然而现实是沈钩鸣一个打两百个,他跟薛寄云加起来,都不过是对方的下酒菜。
想到这,萧令璋不免有些挫败。
紧接着萧令璋又看到了沈钩鸣惊人的食量,最后那股子较劲儿彻底消灭了气焰,变得万分崇拜地看着对方。
“陛下,三郎。”
这一晚上被两个人的目光不断地逡巡,便是个死人都能尴尬地从棺材里蹦起来,沈钩鸣放下喝汤的碗,忍不住问道:“你们老看着我干嘛?臣都快吃不下去了。”
薛寄云看着眼前被消磨了大半的饭菜,无语了半天,这叫吃不下去?